往常苏兆红下班回家,只要不错点,准能看见在院子里瞎晃悠的袁二元。不是逗人家的孩子,就是跟老头们瞎贫。他像个大明星似的,走一路跟人打一路招呼,又点头又挥手,满眼就看见他特活跃。
习惯了见到这个人上蹿下跳的,猛然不见了,眼里的人和物,就好像突然都变了味儿。以前苏兆红觉得进了小区,虽然有些吵,可袁二元大着嗓门的川普话,所到之处掀起的生活气息,还是很热闹的。
突然这两天,苏兆红走在路上静悄悄的,觉得有点不对头,到处看,也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事。回了家,才想起来,是袁二元这个人没在楼下晃悠了。
到了晚上,该扔垃圾的时间,她会突然跑去拉开门看看,门上光秃秃的,也没有漫画。这个人怎么了?出差了,还是出国了?
静悄悄的,可不是他的风格。他是张扬的,热闹的,到处显摆的,处处要成为中心的呀。
“那个,暖暖,”苏兆红忍不住问女儿,“你的那个老师怎么不见了?”
暖暖知道她在说谁,但故意装作不知道:“我的哪个老师?我老师多了去了,你说的是谁?”
苏兆红说:“我能说谁!你老师再多,我又怎么知道在不在的?我能见到的,不就是楼下那个疯子吗?”
暖暖说:“噢,你是说袁老师啊。你不是不让我当他学生吗?现在承认他是我老师啦,那我可以跟他学画了?”
苏兆红瞪眼:“你别跟我说三不着四的。不知道就算了!当我没问。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好了!”
暖暖“切”了一声,扭身进了房间。她还真不知道老师不见了。
到了去上晚自习,暖暖下了楼,就先去敲袁二元的门。敲了好一会,也没声音。
暖暖有点奇怪地走了。
女儿在楼下敲门,苏兆红悄悄在楼上开着门听着,没听到开门声,她也就关了自己的门。
“奇怪,”她说,“这个无业游民,哼,不知道又游到哪里去了。”
“无业游民”很快就露面了,而且找上门来。都快晚上十点了,苏兆红正在家里收拾房间,袁二元来敲门了。
“苏女士,不好意思,”他有气无力的,和平时的大嗓门完全是两个声线。而且因为没力气说话了,顿时也变得有礼貌起来:“借点盐,我家里没盐了。太迟了,没地方买了,随便对付一个晚上。”
苏兆红奇怪地问:“你还没吃饭吗?要盐干什么?”
他指指自己的喉咙:“扁桃体严重发炎,说不出话来。吃不下东西,我烧点开水,医生说要多喝点盐水。”
苏兆红点点头:“哦,好的。我去给你拿。”
进了厨房,嘴里念叨:“难怪听不见他到处讲了,原来是嗓子疼了。哈!”
拿一个小碗,装了一碗,端出来。见袁二元正靠在门框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还有棉签和胶布。
苏兆红就说:“都打吊瓶了?那你不吃饭能行吗?”
袁二元点点头,接过盐:“吊了三瓶,才刚输完液。哎哟,我平时是从不生病的,谁知道这一下竟……”
说着,腿脚软趴趴地扶着墙下了楼。苏兆红站在门口看了看,关了自家门。
没十分钟,暖暖就下晚自习回来了。见苏兆红正站在餐厅里,手上捧着个陶瓷罐子。
暖暖好奇地问:“妈,这是什么,好吃的吗?我先声明啊,我可不吃。都这么晚了,吃东西要发胖的。”
苏兆红冲她说:“先别换鞋,你把这罐鸡汤端给那个两块钱去。我看见他了,说是发烧生病了。一个大男人,也没个家,一病连照顾的人都没有,吃也吃不上,喝也喝不上。刚才居然上楼来问我借盐!你看到了吧,这就是画家,而且还是你口中有名气的画家——走上了这条路,就等于是自绝于人民,就等于自我流放,再怎么也没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这可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啊……”
暖暖捂住了耳朵:“好了好了,不就端个汤,你至于念叨这么一大堆吗?多少画家功成名就家庭幸福你怎么看不见?”
气冲冲地上来端罐子,苏兆红又喊一声:“等下。”
她打开冰箱,夹了一个鸡腿放进了罐子里,又拿了一小把挂面,塞给暖暖:“去吧。”
暖暖下了几级台阶,苏兆红又打开门。“暖暖,暖暖,”她小声大气地叫。
暖暖回头:“干吗?”
苏兆红说:“千万别说是你妈要你送的,就说是你背着我偷拿给他的啊。”
暖暖定定地看着苏兆红:“为什么啊。你这么 唆,我就不去了。”
苏兆红挥手:“你就按我说的去!我就是不想跟他有什么来往。”
暖暖“切”了一声,下了楼。
苏兆红三步两步,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站在楼梯当间,听暖暖敲门。
门开了,就听见暖暖故意大声地说:“袁老师,我妈叫我来端给你的!”
苏兆红气恨地一拍额头,赶紧朝家里跑。
暖暖这么出卖自己,让苏兆红心里特别不爽。这孩子是啥意思啊?
等暖暖一进门,她就冲上去:“你怎么那样跟他说呢?我一个单身女人,他也是独自一个人。你不是受不了我给你找继父吗?你就不怕这么殷勤,引来是非吗?再说了,我凭什么给他送汤啊,那不是看他可怜吗?不行,你得给我把这个坏影响挽回来,去,去给我把鸡汤端回来!”
暖暖见过苏兆红的不讲理,但还没见过这么不讲理:“你说真的假的啊?有你这样的吗,那以后怎么见人家啊?要端你去端。”
苏兆红恶声恶气地说:“我问你,你为啥要那么说?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吗?”
暖暖不耐烦了:“妈,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好不好?人家袁老师是搞艺术的,是画家,审美的眼光高着呢。找他的女人也很多的,他哪里能看上你呢?你就直接送巧克力送花去给他,也没问题,他不会对你多想的。”
苏兆红听了女儿这话,气得简直要翻白眼:“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倒成了我热脸去贴冷屁股了?成了我高攀了?你这是什么破眼光啊,还觉得我配不上他还是怎么的?那么一个衣服都穿不整齐、邋里邋遢、胡子拉碴、不结婚没老婆的人,反而成了你眼里的偶像了?”
暖暖要进屋去学习了,苏兆红跟在屁股后面,硬是要辩个清楚:“我跟你说,我比他可强多了。他要是求到我头上,拒绝他的是我,你懂不懂……”
暖暖不说话,关了门。苏兆红对着门举拳头,一脸悲愤:“这世道还有正义公平吗?”
想了想,又扭头冲门喊:“你这想法,是你自己的,还是他的?那个两块钱是不是给你说了什么?他自我感觉还真是……哎哟!”
一跺脚:“有这么气人的吗?”
送汤送出这么一场气来,还真是苏兆红没有想到的。
更没想到的是袁二元,暖暖给他拿来鸡汤和挂面,他就一阵惊喜。心想苏兆红这个女人还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啊,等他病好了,一定要去好好谢谢她。而且以后保证不计较她的坏脾气和刻薄话。
袁二元是因天气剧变引起的呼吸道感染,自己又没太注意,以为能抗过去。等发烧发到全身瘫软,才挪着去了医院。吊了几天瓶子,终于觉得轻松了,又有力气活蹦乱跳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苏兆红画幅画。
好多天他没动画笔了,拿起纸和笔,心里挺兴奋。他想好了,要给苏兆红画一组关于狮娘的生活漫画,逗逗这个严肃的女人。
他就不信,她会不觉得有趣。
要说袁二元有啥想法,还真没有。
他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活得轻松自在,也喜欢看到周围的人高高兴兴的。他只是觉得自己正好会画画,而画点小东西,如果能和旁人拉近关系,增进友谊,那岂不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小区里很多人喜欢他,正是因为他善于用漫画跟人打交道。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他三下两下画一只苹果,再把孩子的眉眼加上,苹果把儿正好是孩子的朝天小辫。送到妈妈手里,那妈妈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哎哟,谢谢你啊袁老师,你真是个有爱心的大好人,我会给孩子一直保留着的。”
看到刚跟老伴吵了嘴的气鼓鼓的楼下陈大妈,他一边听她骂那个老不死的,一边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摸出个铅笔,随手抽张纸,就给大妈画一束怒放的鲜花,花里面藏着大妈的两只大眼睛。偏偏这花插在一个大倭瓜上,倭瓜上还画着陈为民的眉眼嘴巴和山羊胡子。
他撇着四川腔说:“大妈,你回家就把这画拿给大爷去看。就说你这朵鲜花插在倭瓜上了,让他惭愧一哈。”
大妈扑哧就乐了,越看越乐,终于忍不住给了袁二元一个大大的拥抱:“得,这下我心里平衡多了。”
吃了人家的嘴短,喝了人家的心都软了。袁二元一想到那罐鸡汤,就感动不已。
罐子是黑色的,不大,却挺精致,盛汤正好。加上一只肥美的鸡腿,简直可以直接端在饭馆的桌上了。他一拿起笔,脑海里就会出现那罐汤,终于决定就画个和鸡汤有关的场景。
人家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邻居送鸡汤,才是真正的温暖在人心啊。袁二元三下两下,就画好了。
只见苏兆红黑色的大眼镜,夸张得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她正站在灶台边熬汤,透过镜片,仔细看手里的菜谱,嘴边还有旁白呢:“两克怜悯、两克善心、一克盐巴、一克假装无所谓、半两不生气、姜片适量……”
那装汤的罐子,正是黑色的,上面还画着袅袅上升的热气。
最夸张的,还是苏兆红不变的发型。顺着两边毛蓬蓬的狮子毛,乍得威风凛凛。
题目也写上了《狮娘熬汤》。
啪,趁苏兆红下班前,给她粘到了门上。
袁二元呢,又恢复了黄昏时到楼下散步的好习惯。
好几天没见到他了,那些熟悉他的人都围拢过来,嘘寒问暖的。连小孩子都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围着他转圈,拽得他站不稳当,不过还是把大拇指忠实地交给小孩儿攥着。
正寒暄着,苏兆红表情严肃,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西装,手里拿着纸袋过来了。看了一眼袁二元,就像是不认识他似的,连点惊喜都没有,就黑着脸上了楼。袁二元早做好了向她表示感谢,并且等她问他病情的准备,脸上堆着笑,脚步已经朝她走去,谁知道她竟如此冷漠,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