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改革目标是富国强兵,富国强兵的基础是财政。财政的一方面,自然是增加收入。但收入的增加总是有限的,所以同步进行的,便是节省开支。
相对增加收入,节省开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更容易被接受。问题在于说着容易,执行起来却是困难。处处都要花钱,你让我如何节省法?
张居正就要啃这块硬骨头,而且还要先拿皇帝开刀!
其实,节流从皇帝下手,算不上张居正的创举。本来嘛,皇帝作为帝国的主人,就应该有带头示范作用。而且皇宫的开销也委实巨大。比如在隆庆二三年间,每年国家的收入为二百五十余万两银子,支出则是四百余万两,赤字达到一百多万,这是相当可怕的。那么,如何缓解财政危机呢?隆庆年间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削减国防经费,二是削减皇宫开销。
削减国防经费,会带来边疆的动荡,弄不好外敌入侵,就得不偿失了。而削减皇宫开销,相对来说害处小得多,最多皇帝苦一点嘛。
隆庆三年时候,隆庆皇帝明穆宗朱载垕向户部索要三十万两银子做开销。当时的内阁,包括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等人,他们毫不客气,把当时的收入状况一五一十列出来,然后告诉皇帝:您瞧,这账面上还亏钱一百多万呢,哪里给您找钱啊?省省吧,啊?
朱载垕盯着账目看了看,无可奈何地说:“啊,户部确实缺银两,但我内库也缺少银两,所以我才来取啊。那么,先拿十万两我用,好不好?”
皇帝的索取硬是被减少了三分之二。那时候的内阁也是负责的。
在万历皇帝继位后,年方10岁的他,自然更只有承受张居正的“虐待”了。当然,在张居正看来,这不是虐待,是教育。
比如说,万历皇帝新继位,准备安排一些翰林学士编写他爹当政时候的《穆宗实录》,按照惯例大家是有一顿开工酒宴可以吃的。正当翰林学士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吃一顿时,张居正却上疏请求减免这顿赐宴。他说:现在先帝刚驾崩,国事百废待兴,我们都战战惶惶,那里有心情吃酒宴啊。再说,一顿宴席要花几百两银子,省下来也好。
就在隆庆六年的冬天,张居正又建议万历皇帝,大年三十的晚上,可以把灯火省了,年初一也不必再设宴会。万历皇帝点头道:“早吩咐停止了。我伺候圣母吃饭的时候,也都很简单,逢到节日,一般只准备一些果宴。这样一来,这个春节又节省下七百多两银子。”
万历元年十月,张居正讲历史,说到宋仁宗不爱珠饰的故事。万历皇帝确实聪明,他说:“珠宝什么的最没用了,贤臣才是真宝贝呢!”
张居正大喜,对皇帝说:“对呀,贤明的君主,都是重视粮食而轻贱珠玉。粮食可以活命,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万历皇帝也很配合地说:“宫人们都喜欢珠玉,但是我在赏赐的时候,每次都尽量俭省。”
张居正道:“皇上说到这一点,真是社稷苍生的福泽。”
君臣之间这段一唱一和彩排般的对话结束,显示了万历皇帝的圣明。这年内承运库太监申请拨一笔款买金珠的时候,张居正就老老实实的把这奏章给他驳回去了。
不过,万历最初的节俭,是出于乖孩子听话。随着年龄增长,对生活的质量开始挑剔起来,开销也增大了。本来宫中的花销,是每年由户部拨款一百万两。从万历六年开始,增为一百二十万两,万历七年以后,皇帝又开始得寸进尺。这时,张居正就拿出老师的姿态,向万历皇帝解释说:“万历五年收入为4359400两,支出为3494200两,结余80多万两;而万历六年收入只有3559800两,支出倒有3888400两,倒亏欠了30多万两。古代的贤王,大约每三年的收入,应该可以积蓄下一年的支出,才算有储备,现在一年入不敷出,怎么得了?万一发大灾了怎么办?发生大规模战争怎么办?那时候仓库也空了,老百姓也榨取干了,国家也就危险了!所以,希望皇上把这笔账放在桌子上,没事就翻翻,自己计算一下咱们国家的经济,能省则省,一定要使得每年收入大于支出,这样国家才能靠谱。俗话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额外的索要被拒绝了,万历皇帝又想让户部多铸造一些钱币,来供给自己使用。张居正又出言劝谏,告诉皇帝,咱大明帝国现在是银本位,之所以要铸造钱铜币,是为了方便老百姓买卖时候当零钱用的,不是说铸造钱币供皇上您挥霍的。您之前下令铸钱,已经让民间的通货发生了混乱,要是再滥发钱币,金融秩序会被扰乱,老百姓生活也会受到影响。所以,请您收回铸造钱币的圣旨吧。要铸造,也等过几年,民间的钱币不够了您再铸造。
那么眼下的经济困难怎么办呢?张居正还是那句话,能省则省。不然,“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用,将来必有大可忧者。”
万历皇帝被张老师这么一顿劝说,也只好又收回了铸钱的圣旨。一次小规模的通货膨胀得以避免。
就这样,在万历的年龄和贪欲一起成长的过程中,张居正不断与他的贪欲作斗争,纠正万历皇帝的奢侈行为,保证他的俭省。在他的严厉督促下,皇室开销大为减少。比如说光禄寺(掌管皇帝膳食)的开销,在嘉靖末年,每年是十七万两银子左右,而在万历初年,减少到了十三四万。中间节省出来的差额,几乎相当于每年国家收入的百分之一了。
不但对自己的学生万历皇帝严格,张居正对于皇太后也不放松。
万历五年五月,宫内口传圣旨说,慈庆、慈宁两宫,有些陈旧了,要求拨款翻修一新。张居正认为没有必要,所以立刻就拒绝了。他说:治国之道,节用为先,而消耗钱财的事情,土木工程最大。对于土木工程,必要的,花多少钱都要修,不必要的,就一定要节约。慈庆、慈宁两个宫殿,是两位皇太后的住处,要是不够气派,那根本不用等圣旨,我们做大臣的早下令翻修了。不过如今这两个宫殿,是万历年完成的,当时我们都曾去参观,真是金碧辉煌,巍峨华丽的很。现在才不到三年,壮丽如故,何必再翻修呢?再说,翻修就要花很多钱,很多人力。我知道皇上您有孝心,但两位太后希望皇上积福爱民,大概也不会以穷修乱建为孝吧?今天这事,省一分,则老百姓受一分好处,天下的黎民万口同声,都祝皇太后万寿无疆,这才是皇上的大孝啊!希望您将前项工程,暂行停止,等几年后宫殿有所损坏,然后重修未晚。
当时万历皇帝年幼,实际权力掌握在皇太后手里,张居正知道这次修理两宫,是皇太后的意思,但是为了国家着想,他还是在皇太后面前顶了一下。结果,皇太后和皇帝对张居正言听计从,也就把工程停止了。
慈圣太后毕竟是一个中年妇女,关心自己和儿子的健康幸福,总有些迷信思想,她常想起要搞一些宗教活动,或者做一些“功德”。万历元年,慈圣太后和皇帝说,要在豚州的胡良河、巨马河,建立两座大桥。皇帝对张居正讲了,张居正说:“皇上您才即位啊,应该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修桥太费民力,又费银钱,恐怕国库拿不出来,怎么办?”
万历皇帝只好说,我母后自己出钱买材料,自己出钱募工人,不要官府出钱,也不要老百姓出力。这样张居正才同意修桥。于是慈圣太后自己拿出五万两银子的私房钱,由工部派员监工,在万历二年正月修成两座桥。
完工后,慈圣太后又要在豚州建碧霞元君庙。再以后,万历二年建承恩寺、海会寺,三年修东岳庙,四年建慈寿寺,五年建万寿寺……慈圣太后做了这许多功德,张居正也很有原则:只要您花自己的钱,我不反对。
等到万历七年二月,皇帝发疹。慈圣太后很是担心,就准备请大批僧侣开坛做法,普度众生,以便用这些“功德”,保佑皇上早日痊愈。张居正随即上疏说:“开坛是祖宗法典禁止的,怎么能再开端?皇上有病,在郊庙、社稷祈祷就是,这样名正言顺,神仙也会保佑,何必再开戒坛?”于是戒坛也只有停止。到三月初,万历皇帝的病体也就大愈了。
万历八九年间,慈圣太后又在五台山建大宝塔寺,并且不断的搞施舍。张居正还要劝告说,您与其拿这些钱来修庙,不如拿来赈济灾民,这样的功德,难道不是更大么?
张居正对皇室费用的节省,简直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万历九年四月十八日,张居正向皇帝报告华东地区遭遇灾害,难民蜂起的现状,并建议赈济灾民,严惩那些刻毒百姓的贪官污吏。万历皇帝同意了。
张居正顺势进言说,今年水旱灾害频繁,估计财政收入会大受影响,所以希望皇上“量入为出”,再厉行节约,宫中的一切用度及衣服、车马之类,可减者减之,可裁者裁之。
万历皇帝说好吧,今年宫中的用度都节省点,就连逢年过节的赏赐,也只照常例,不再有额外增加。
张居正说:“皇上你所谓的‘常例’,其实也是近年相沿的,并不是祖宗的旧例。实际上以前的皇帝都是更节约的。”言下之意,您还得更省。
就这样,张居正硬着头皮,一点一点从皇帝的牙缝里,抠下白花花的银子,省出来用在边防建设,兴修水利,或者其他方面。
除了从皇帝皇太后那里“抢钱”,张居正还想尽一切办法节约政府开资。其中影响最大的,要数对驿站的整顿。
明代从北京到各省的交通干线,沿途都有驿站,就是官办的招待所,供往来的公务人员休息,以及获得交通工具。驿站有政府派的主管官吏,还有从民间征集的马、驴、夫役。牲口的草料等,也都是民间征集来的。
这种政府设施,既是庞大帝国维持中央和地方关系必要的制度,同时也意味着对老百姓的掠夺。最初时候,驿站的夫役还能够免除纳粮,从嘉靖二十七年后,这点特权也给取消了。
正因为驿站对老百姓负担这么大,所以在明太祖时代,关于使用驿站的规定非常严密,只有军国大事才能用驿站,而且即使是达官贵人,将军都督,也最多只许带一个随从。这样,老百姓的负担还算有限。
但是随着朱元璋死去,对驿站的使用限制越来越宽松。首先允许使用驿站的条例,从太祖时代的六条,增加到嘉靖三十七年的五十一条。各部门在发布驿站通信证(勘合)的时候,又非常大方,而且领用通行证的人也没有缴还的限期,甚至还可以转送他人。
这样一来,驿站附近的老百姓就算是掉进了地狱。长年累月,都有大群手持通行证的官吏或者官吏亲友,蝗虫般来到驿站,百般勒索,粮食、柴炭、酒席、蔬菜、民夫、牲口……有时被征用的民夫,愿意缴纳一些银钱,换取他们放走自己。这个恶例一开,部分官员更开始了等同于绑票勒索的罪恶勾当。驿站的工作人员和地方政府,一方面拿着国家的财产去接待过往的官僚,为自己拉关系寻求好处,另一方面则对附近的民众百般征索。国家财产和老百姓的生活都被糟蹋着。
目睹这一切,张居正再也无法容忍。万历三年,他提出整顿驿站的计划,简单来说分为三条。
首先,是对使用驿站的人员做严格的限定,什么人,什么事才能用驿站,而且人数也有规定。不在规定接待范围的,不许去驿站投宿,驿站也不许接待。凡是违反的,一律严肃处理;知情瞒报的,检察部门也要一体治罪。
其次,是规定驿站提供的食宿用品,仅限于粮食、蔬菜、柴火、蜡烛,不许再有额外的东西,否则,索取的和提供的都要治罪。
其三,规定驿站按制度提供车马民夫,此外禁止再向附近的老百姓勒索人力物力财力。
后来又规定了通行证必须按期回收,不许一个人拿了终身享用。
这样的规定,比起明太祖时期已经宽松了很多,也不算什么新鲜玩意,在隆庆年间也有类似的条款,只不过那时候的规定,最后都流于形式。但张居正不怕,他手中有考成法,所有的事务都有登记,他用六科监督巡抚、巡按,他自己在内阁控制六科,所有的章程、条例都要切实执行。
就这样,在“恢复祖制”的旗号下,张居正又一次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他心情非常轻松,因为残虐民众的制度,终于恢复成为有节有制的国家交通制度了。
不少人认为驿站是小事,张居正却认为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执行非常严格。他的儿子去参加考试,按照规定不在使用驿站的范围,他就吩咐儿子,一定要自己雇车。他父亲张文明过生日,张居正自己忙于公事无暇回去,就吩咐仆人背着寿礼,骑驴回家祝寿。万历八年,张居正的弟弟张居敬病重回乡,保定巡抚好心发给了一张通信证,张居正随即缴还,还附去一封信,强调了一番遵纪守法、以身作则的重要性。
要从根本上维持一个制度,不仅要以身作则,还要从上层抓起。所以张居正对有权发出通行证的巡抚、巡按衙门先行整顿。甘肃巡抚侯东莱,是西北地区镇守边疆的一个能臣,他的儿子违反规定用了驿站设备,遭到言官的弹劾。张居正虽然知道侯东莱的价值,但也不能因为一个巡抚破坏国家规定,只好把侯公子的官职革去了。后来在保定检查驿站使用情况,竟发现有十几个官员违反规定。一次要处罚这么多人比较困难,张居正就先把太仆寺和太原府的官员处分了一番。
经过这样严厉的处理,各地官员滥用驿站的问题有所改善,但还有两拨人比较难对付。
一拨是宫中的太监,张居正管不到他们,只有让冯保管束手下。
另一拨是孔夫子的后代衍圣公。当时的衍圣公,是孔子六十四代孙孔尚贤。这位大圣人的后人,每年从山东曲阜入京朝贡,沿途都是骚扰不堪,闹得鸡飞狗跳,民不聊生。而且地方官说了很多次,衍圣公都不听。万历八年,张居正终于忍不住了,他说:
现在驿站管理条例日趋完善,朝廷大臣稍有违反都要问罪,而衍圣公所过,百姓如被虏贼,司法部门也拿他没辙。想当初孔圣人是秉礼为教的,假如他老人家生在今天,也一定会严格遵守朝廷法令,怎么他的后代反而这么不知好歹呢?以后再骚扰,就不必客气,严格按法律治罪!
衍圣公听到风声,也不得不稍加收敛。到第二年,张居正又和山东巡抚商量,把衍圣公入朝的周期,由每年一次改成三年一次。这样一来,山东到北京交通干线附近的居民,也就减少了不少的惊惶。
张居正对驿站简单而有力的整顿,当然让官员和权贵们减少了公费旅行的乐趣,但在节省政府开支和减少民众负担上,却取得了实在的成效。在张居正的主持下,开源、节流两项并行,万历初年的财政状况,基本保持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