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际,朝中举行盛大国宴,有司安排演奏了旨在歌颂太宗武功的《秦王破阵乐》。但见一百二十八名披银甲、持剑戟的武士,由太乐令引导,按金鼓节拍击刺往来,威武雄壮有如战阵。太宗喜不自禁地告诉众臣:“过去我受命出征,击败刘武周,所以军中和民间就产生了这套乐曲。虽是杀伐之音,不像表现文治德政的乐曲那么雍容舒缓,但我的功业是通过征战得来的,通过乐曲表现辉煌的武功,是为了不忘根本,牢记天下得来不易。”
大唐天下确是得来不易,李世民做皇帝更是艰苦卓绝,但这一切都成为过去,眼下需要的是承先启后,继往开来。
房玄龄清醒地知道,国家的局势还不容乐观。隋末以来十多年的战乱,给社会经济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尤其是函谷关以东地区,千里萧条,人烟断绝,鸡犬不闻。近些年来,关中及山东一带连遭水灾,听说陇右和河南粮价暴涨,一匹绢才能换到一斗米。老百姓缺衣少食,四处流浪。唐初关中地区是府兵集中地,折冲府主要分布在这一地区,如果情况继续恶化,恐怕连兵源也成问题了。
还不仅是灾荒。就在《秦王破阵乐》在皇宫里演奏的时候,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在泾州举兵叛乱。虽然这次叛乱很快便平息了,但它给朝廷敲响了警钟:内乱还有可能发生。此外,北部边境还有突厥虎视眈眈,西部尚有吐谷浑磨刀霍霍,边地上战事不断。
为此,房玄龄手书“惧畏恐忧”四个大字,送与太宗,悬挂在显德殿上。太宗说道:“你这四个字,正是我此时的心理写照啊?我每天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内忧外患,让我很少安宁。”
太宗担心百姓因贫而思乱,于是与房玄龄等人一起研究政教风化。太宗说:“现在大乱刚刚结束,恐怕百姓不容易教育感化啊?”对于如何缓和各种矛盾,实现天下大治,他还没有找到稳妥的措施和办法。
一天,房玄龄往武器库检查回来,对太宗说:“我看见库中所藏的兵器远比隋朝的还要充足,如果能将其一半变成用作生产的工具,那该多好啊!”太宗想了想说:“你说得对。修整兵器防范寇贼虽然要紧,但我只希望你们留心治理国家的策略,务必竭尽忠诚,使百姓安居乐业,那便是我的兵器。隋炀帝难道没有兵器么?导致他灭亡的恰恰是这些兵器。由于他不修仁义,百姓怨恨起义反抗,夺过兵器推翻了隋朝啊。要理解我的这个心意,应当以德行仁义来辅助我。”
房玄龄与太宗的想法完全合拍,在制定大政方针上出发点一致。太宗害怕重蹈隋朝灭亡的覆辙,于是对房玄龄和臣子们说:“一个人想照见自己的容貌,必须有镜子;一个皇帝想知道自己的过错,必须有敢于直谏的忠臣。当皇帝的自以为是,做大臣的又不加匡正,怎么可能不失败呢?”
针对当前诸多棘手问题,在太宗的倡导下,房玄龄组织朝中大臣进行了一次讨论。以封德彝为代表的一部分大臣认为:“三代以后,人渐浇讹”,只有信法律,兼霸道,才能止乱而治。魏徵、王珪等有识之士坚决反对这种主张,他们从总结历史经验到解决眼下具体问题,从君臣伦常、反对奢侈腐化,到泰山封禅、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真是广言博论,无所不包。房玄龄本是个擅长综合整理、善于集思广益之人,便将众人的讨论择其优点,归纳出一条基本国策:大力发展社会经济,扭转财政上的困窘局面,尽快改善人民生活,简言“富民强国”。
要想富民强国,首先是要树立以农为本思想。一个既富且强的隋朝,由于隋炀帝的统治过分残暴而激发了全国规模的农民起义,很快就为义军所推翻。这是房玄龄亲眼看见并身处其中的一次大事变,他对农民的巨大力量不能不“惕焉震惧”。农业是封建社会的主业,农民是主要生产者,要恢复和发展农业,没有劳动力不行。房玄龄早在隋末就对全国人口作过调查,隋朝最盛时期户数为九百万,人口达到四千六百多万,平均每户五口人。现如今,全国著籍户数骤降至二百余万,如果按每户五口人计算,也不过一千万人口,何况经过府兵参战损耗,够五口之家的并不多了。由于劳动力严重不足,造成大量土地抛荒,到处是地旷民稀,杂草丛生。其时高昌国王自长安朝觐回国后,告诉其臣下说:“我一路上见秦州、陇州以北,城邑萧条,没法跟隋文帝时相比了。”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房玄龄在众议基础上提出三条举措:一是招徕和赎还隋末以来流落沿边各少数民族地区的汉族百姓,其中包括被突厥掠去的汉人。为此房玄龄还特意向温彦博了解情况,温彦博说,隋末流入突厥的汉人有八万之众,建议朝廷用金帛赎回。房玄龄采纳了他的意见。二是劝勉男女及时婚嫁,提倡鳏寡再婚再嫁,鼓励生育。为此,太宗还几次释放宫女,任其婚配嫁人。三是鼓励逃户还乡,并让那些豪族大姓取消家奴,以增加赋税对象。四是提倡僧尼还俗,政府重新登记度牒,一时竟有十余万人走出寺院。另外,还有暂免死刑、释放囚犯等等。
这些措施经太宗批准,最后以诏书下颁,同时辅以修订后的《均田令》、让人口密集地区的民众向地广人稀地区迁移等等,很快收到良好效果。
均田制是北魏孝文帝在太和九年(485)开始实行的一种土地制度,在当时很有积极意义。唐初高祖又于武德七年(624)重新颁布了《均田令》,但那时忙于征战,落实的情况也不尽如人意。根据唐初《均田令》规定,土地的度量以五尺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一百亩为一顷。凡年满十六岁以上的中男、丁男,每人给田一顷;六十岁以上的老男和病弱残疾者,每人给田四十亩;寡妻妾每人三十亩;另立门户的,户主加二十亩。所分授的田地,十分之二为世业田,又称永业田,十分之八为分口田。世业田属私有,人死后由子辈继承;分口田属国有,身死则收入官府另行分配。
为了推行均田制,房玄龄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工作。当时,一些贵族和地方官吏兼并了许多土地,朝廷本身也占地太多,仅洛阳的芳华苑一处,周长就达一百二十六里,房玄龄提出:要使土地分配合理,必须先从中央政府和各级官员做起。于是建议太宗把属于皇家园囿的芳华苑等废弃,赐给当地百姓。
在推行均田制过程中,有一件事引起了房玄龄的注意。长孙皇后的叔父、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出任泽州刺史,一上任便发现前任刺史张长贵、赵士达等人,都占有境内数十顷肥沃的耕地,还截流河渠以为私用,便向朝廷提出弹劾。房玄龄见到奏表,立即建议太宗抓住这个典型,把它作为清算地方官吏兼并土地的突破口。
初夏的中原正值莺飞草长的时节,古老的郑国渠和三白渠静静流淌,宛若长长的绸带,连接着遥相并列的泾水和洛水,组成稠密的灌溉水网,滋润着京畿以北的大片土地。岸上一行人素装简从,沿渠而行,田间农人只当是县官下来视察,却不知是宰相亲自出巡。
郑渠是战国时韩国水工郑国开凿的,三白渠即大白渠、中白渠、南白渠,统称三白渠。郑、白二渠水量足,流域广,水可浇田,水中淤泥可作肥料,沿岸人民颇得好处。当地有一首歌谣唱道:“郑渠前,白渠后,三月无雨不须愁。水得粮一石,泥亦增数斗,且溉且粪长禾黍,衣食京师亿万口。”
房玄龄对郑、白二渠并不陌生。当年投军秦王,西下长安,这块丰饶的土地不仅给唐军以衣食之源,而且凭着它充足的物产,在很短时间内扩充了数万精兵,积聚了雄厚的政治、经济力量。那渠水,那游鱼,那岸畔的垂柳,那水上的小船,常系房玄龄心怀。可是,由于张长贵、赵士达等人私占土地,并且截流渠水,致使郑、白二渠下游的水量正在减少,灌溉量已由四万顷下降到一万顷。他们为谋私利,还争相制造水磨,肆意开渠引水,现在好多用来灌溉高岗地的筒车,都因水量不足无法开动了。
看到这一切,房玄龄心中十分愤慨,回到京师后,便召集各部长官来中书省政事堂议事。会上,他把自己实地调查的结果向大家作了通报,并请长孙顺德报告了州境土地现状,然后让大家讨论。吏部尚书长孙无忌大怒道:“此等赃官不除,均田之制何以遍行天下?我这就启奏陛下,将张、赵二人拿了!”
午时刚过,太宗刚刚用完午膳,正准备到宫前的草坪上舞剑,一出门便见房玄龄领着长孙顺德匆匆走来。太宗兴奋地迎上前去,将房玄龄二人让入宫中。坐定之后,房玄龄奏道:
“臣等昨日领旨去了泽州,顺德将军所奏之事属实。方才各部长官反复议过,认为农为邦之本,民以食为天,郑、白二渠关系着关中几万顷良田的灌溉和京师的衣食供给,决不可等闲视之。而今,个别官吏富商私占耕地,开渠引水,伤农害民,实当立即制止。可先将张、赵二人法办,再把渠边水磨尽行拆去,以保障农田用水。”
太宗见他那副一丝不苟的神情,问道:“爱卿辛苦了,还没用饭吧?”说着便要让人赐宴,犒赏房玄龄。房玄龄忙辞谢道:“万岁恩典,卑职不胜感激。只是卑职有件奏疏急待草成,还是回去吧。”太宗见他执意不肯,只好罢了。又问长孙顺德:“听说爱卿偶感风寒,现在是否康复?”
长孙顺德道:“谢陛下关照。这些日任上多事,不敢在京师逗留,因而未能入朝参拜,还望陛下免罪。”
平时,长孙顺德与太宗说话是比较随便的,可是今天却有些异样。他面色有些慌张,高高的嗓门也显得低沉了。他说:“此事发生在臣任职所在,虽然呈上一纸劾奏,责任却难逃脱。臣这就赶回任上,泽州境内再不会有这等事了。”
不日,张、赵二人交有司查办,泽州田渠之事即行解决。房玄龄又以此事儆效各州,并起草了旨在为水利和河运立法的《水部式》,以皇帝诏书形式颁行天下,均田制也终得以推广。
面对连年灾荒的严峻形势,仅有立法并不能解决燃眉之急。房玄龄又派温彦博、魏徵、孙伏伽等大臣,分别去各州查勘灾情,进行慰问和赈济,并把受灾地区的详细情况报上来统一研究。户部采取了各地建“义仓”和“分房就食”相结合的办法。这些办法早在隋文帝时代就实行过,房玄龄原知其善。“义仓”就是地方粮库,由各地从税粮中抽取一部分来组成,必要时拿出来赈灾,以补国有粮库“正仓”的不足。“分房就食”也叫“易地就食”,当年隋文帝就曾亲自带领关中饥民,到没受灾的州县去吃饭。房玄龄让户部组织蒲、虞等州的百姓都到邓州去,受到邓州官民热情照顾。此举不但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温饱问题,还增进了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友爱。
贞观二年夏天,京师大旱,蝗虫顿起,田里稼禾全都被吃光了。太宗入苑视察禾苗,见蝗虫如此猖獗,便捉起几只来咒骂道:“人以五谷为命,你却来与人争食,这是在害朕百姓啊?如果百姓有什么过错,都在朕一人身上,你等若有灵性,那就来啃噬朕的心罢,不要再害朕的子民啦!”
房玄龄一旁听了,不禁泪如雨下,遂也捉了几只,塞进嘴里嚼了,直嚼得清汤绿水,惨不忍睹。太宗也想把蝗虫吞下,左右大臣遽谏曰:“不可啊皇上,吃了恐要得病的!”太宗说:“玄龄吞得,朕为何吞不得?只希望移灾于朕身,还怕什么得病不得病?”遂吞之。据说,从此蝗虫不复为灾。
自然灾害本身不是件好事,但它可以促进某些社会制度和政策更加合理化、科学化。房玄龄正是抓住这一机会,大力推进社会制度的改革。
继《水部式》之后,朝廷接连又颁布了几十道皇帝诏书,包括减轻征敛赋役的《租庸调法》、《缓力役诏》等等。租庸调法是根据唐武德七年的《赋役令》稍加修改,其中规定:受田户每年每个丁男缴纳二石粟,这便是“租”;每个丁男每年服役二十天,不服徭役者也可以每天三尺绢折合代役,这便是“庸”;根据所处地域的不同情况,每年每丁缴纳二丈绢或绫、三两丝绵,没有绢绫的也可以用相应数量的布或麻顶替,这便是“调”。
其中还有一些比较灵活变通的款项,比如:凡加役十五天以上的,可以免其租;加役一个月的则全年租调全免。也可以庸代役、以绢代役。武德七年令中规定是征役一个月,现在减为二十天。所有这一切,都旨在轻徭薄赋、适应百姓的实际承受能力,为此则必须做大量的调查研究。
房玄龄还特别注意到,在执行《租庸调法》过程中,很可能出现一些官员侵吞贪污或聚敛邀功的行为。为此,皇帝诏书中规定:“税纳逾数,皆系枉法。”征收的数额必须在县衙和村坊张榜公布,乡、县、州三级每年都要统计人口和土地,逐级上报到朝廷户部,以防弄虚作假。
贞观二年冬天,派到各州县视察的官员回朝禀报,说百姓们大致都能达到“食无忧,居有所”的程度了,除了少数地区以外,大部分州县都比较安定。太宗很高兴,于是表扬了诸臣的功绩。
太宗对房玄龄说:“朕近来见到隋朝遗老,他们都称赞高熲是贤相,朕于是读他的传记,他可以称得上是公平正直的人,特别精通治理国家的策略。隋王朝的安危,决定于他的生死。只可惜隋炀帝无道,他无罪而被诛杀,朕怎能不怀念他这个人。于是放下书唏嘘叹息。另外,汉魏以来,诸葛亮做丞相也很公平正直。他经常上表请求把廖立、李严削职为民,放到蜀地南方去,可是廖立听说诸葛亮死了,竟哭泣说,‘我们恐怕要亡国了!’李严听说诸葛亮死,甚至哀伤得发病死去。所以陈寿称赞,‘诸葛亮执政,推诚相见,开诚布公。竭尽忠心有益国家的,即使是他的仇人也必定奖赏;违犯法令怠慢职守的,即使是亲人也必定处罚。’你们难道能不羡慕他希望仿效他么?朕现在常常羡慕前代贤德的帝王,你们也可羡慕贤德的宰相。如果能够像这样,那么荣誉的名声和高贵的地位就可以长久保持了。”
房玄龄回答说:“我听说治理国家的关键,确实在于公平正直,所以《尚书》说,‘不营私结党,王道浩浩荡荡;不结党营私,王道顺顺当当。’孔子也说过,‘举用正直的人,废弃邪佞的人,那么百姓就会服从上面的管理。’现在,圣上心里所向往的,是要回溯政治教化的本源,推究大公无私的要领,以包罗天下,使百姓顺从教化。”
太宗说:“这正是朕所想的,哪能跟众爱卿说了又不实行呢?”
可想而知,房玄龄以及他的阁僚们用尽了心思辅佐太宗,工作相当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