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一惊,听完翻译的年轻小将本能做出反应,一面叩头,一面强自辩解,“也不知何人出于何种目的肆意污蔑儿臣,谋反关天,断断不可仅凭一面之词?通事官血战致死,当时军情紧急,也没时间仔细搜寻,祭奠一番后洒泪而别,儿臣至今抱憾。诬告的金国降兵早被斩首示众,无须复议,至于招兵买马,私自积蓄力量,确属实情……”
喘口气,大胆的目光直视瞪圆的丹凤眼,周文龙会心一笑,“不知母后最钟爱哪位皇子?儿臣不才,已投入长皇子殿下麾下,奉令组建一支悍勇骑兵,招兵买马也因此而来,谋反实属子虚乌有。兵源从投降兵将、壮实百姓和高昌勇士中选出,压根不影响蒙古骑兵的战斗力……”
舔舔嘴唇,默默凝视脸色变得和缓的皇后,沉思一会,年轻小将索性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详述实情,当然真假参半,“也不瞒母后,儿臣实乃迫不得已,四位皇子殿下先后逼儿臣就范,不从则软硬兼施,甚至威胁儿臣。四皇子殿下适才……适才考验儿臣,若不从则推出处斩,儿臣……儿臣也拒不从命,只因答应过长皇子殿下,不能食言。即便身故,儿臣也不做反复小人,望母后明察?”
眨巴眼睛,悄声请示,“儿臣信任母后,才和盘托出实情,请母后别将此事上报大汗?兄弟之间,即便心存芥蒂,但毕竟一奶同胞,血浓于水,分封后自会消弭纷争。儿臣一个小小的南宋先锋官,能获得大汗和母后的青睐,还把仙儿公主下嫁儿臣,此恩此情,永生难报……”
千户长逐字逐句一一翻译,还不忘冲扭头探询的义弟努嘴摇头,暗示话多必失。原本只为试探一下,内心翻江倒海的孛儿帖皇后不露声色,但搐动的手指彰显不可抑止的极度焦虑。手心手背都是肉,打断筋骨连着心,眼睁睁看着术赤被孤立,身为母亲却无能为力。同为己出,怎忍心扶持谁打击谁?大汗也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兄弟们之间的争斗,甚至包括自己,如之奈何?
叹口气,冲一脸紧张的周文龙抬抬手,“别跪了,天气太冷,小心着凉。咳咳……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若能真心辅佐术赤,母后一定为你在大汗面前进言,谋反之说付诸笑谈。以后善待仙儿,她是一个好女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聪慧机敏,绝非常人所能及……”
反复观察坦荡示人的女婿神色,也看不出任何破绽,一丝疲乏迅速弥漫全身,孛儿帖皇后闭上眼睛。微微摆手,“去吧,去给你的母后叩安,她可比本后更欣赏你。口才绝伦,勇猛盖世,胆量超常,谁见谁爱,仙儿没选错人……
缓缓睁眼,“自古中原多豪杰,原来并非传闻。勇谋兼备,处变不惊,以这般年纪,却能做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悍将也。假以时日,当笑傲天下,绝非大话……”略一思索,慈祥的笑容中透出几分试探,“如让你再娶一位真正的蒙古公主,你会接受吗?抑或拒绝?敢顶撞托雷,想必也不怕抗旨,大不了一死,对不对?”
一个惶恐翻译,一个凝神静听,瞪大眼珠的兄弟俩同时变成一对傻子。懿旨太出乎意料,太惊人心魄,几乎达到振聋发聩的地步。同娶两位公主,皇后居然还硬塞一位,三驾马车并头齐驱,只怕须臾间人已四分五裂?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可怜的周文龙悄声嗫嚅,“儿臣……儿臣不敢抗旨,但……但也不愿接受,怕仙儿伤心,更怕婷儿哭泣,望母后收回成命……”
“还没成家已惧内,嗯,怕两位公主伤心,难道就不怕母后生气?”暗自偷乐,一双丹凤眼露出密密麻麻的鱼尾纹,一本正经的孛儿帖皇后厉声呵斥,“胆敢抗旨,来人,拖出去鞭挞,打到答应为止——”
听明白翻译,周文龙硬起头皮,“母后且慢发火,容儿臣回禀,非不愿,实乃力不从心。婷儿公主刁蛮,仙儿公主强悍,儿臣至今只要想起,都不寒而栗。若再娶一位公主,只怕……只怕会辜负公主的一番真情?若如此,儿臣百死难赎其罪,也对不起母后的厚爱,请母后三思?”
冲奔入的侍卫摆手示意退下,盯视吓白脸的俊雅女婿,莞尔一笑,孛儿帖皇后抬抬手,“起来吧,另娶公主还须大汗下旨,此事日后再议。征战沙场之悍将,居然害怕多娶女人,可见眷念旧爱……”幽幽叹气,“大汗若也能如此该多好?”
诚惶诚恐聆听教诲,大气也不敢出的年轻小将不时苦笑。果真又在试探,真让人受不了,动辄鞭挞,不行则推出处斩,幸亏应对得当,否则这驸马爷只不过黄粱一梦而已?请安完毕,两兄弟一前一后退出,伫立门外庭院,相互傻笑,恍如做梦一般。
到底经历过大场面,率先缓过神,拍拍小将肩膀,千户长喜笑颜开,“义弟,你已成功闯关,皇后再不会为难于你,但也话中有话。以为兄愚见,义弟以后切勿锋芒毕露,得学会韬光隐晦,中庸之道方能明哲保身。所谓大智若愚,尽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汗的猜忌心极强,一旦对义弟生疑,荣华富贵只怕镜花水月一场?”
“兄长,你也曾饱读诗书吧?”越听越吃惊,周文龙暗笑,“对小弟出口成章,却瞒住殿下,难道这就叫大智若愚?”
“惭愧,为兄现学现卖,让义弟见笑了。伴君如伴虎,为兄迫不得已才求教国师,半吊子水而已,哪敢比肩义弟?”指指相邻不远的宅院,一身轻松的千户长贴耳提醒,“王后虽生性泼辣,但毫无心机,想必不会为难义弟。侍女自会翻译,为兄在房中等候,如何?”
“行,兄长也累了,先去小憩,小弟一会就到……”擦一把汗水,努力平缓呼吸,人独自走向右侧宅院。值守的高昌侍卫早恭候多时,殷勤引路,随后高声禀报。三名侍女迎出,把沐猴而冠的驸马爷带入客厅,一会时间,一袭盛装的也立可敦王后款款而至。
不待众人反应,乖巧的周文龙翻身便拜,“儿臣拜见母后,不知父王返回高昌没有?母后肯大驾光临这穷山恶水之地,儿臣感激涕零,请母后保重身体,此处天气恶劣,万万疏忽不得?”
“平身,起来说话,府衙之地并非皇庭,不必拘谨……”正襟危坐,盯视垂手侍立的爱婿,越看越欢喜的王后乐不可支,“你父王还在蒙古为你和婷儿的婚事奔忙,听侍卫们传言,你亲率大军连夺三座军事重镇,面对重兵合围,也指挥若定而轻松全歼敌兵,还冒险渡河救出你父王,是否属实?本后相信你有这个胆量和实力,此番侦探,想必也大获而归?平定西辽之日,也是你和婷儿大婚之时,本后还等着抱孙子呢……”
暗暗偷窥梦中情郎,略施粉黛的年长侍女不紧不慢翻译,频频抛出媚眼。早变成惊弓之鸟,躲躲闪闪的年轻小将谨慎回话,“一切倚仗父王虎威,儿臣只不过碰上好运气,加之高昌骑兵无人能挡,由父王坐镇指挥,才勉强消灭贼兵……”探查王后神色,简短回禀,“通过此次侦探,儿臣得出结论,平定西辽只在岁未年初,或许更早些,母后尽可安心。”
目不转睛盯视凸包,也立可敦王后展眉淡笑,“本后可对你父王的实力一清二楚,他没有绝对把握击败乃蛮人,否则也不会丢失浑八升?”沉思半晌,突发惊人之语,“本后想让你久居高昌,有你镇守,应该没人敢觊觎我高昌地界?父汗年事已高,迟早被长生天召去,兄长们必定各自为战,高昌恐难以独善其身?失而复得的浑八升以及其余军事重镇只怕会被兄长们夺去?”
“这个……”颇感为难,周文龙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应允,人身不由己,拒绝,非男人所为,含糊其辞更对不起循循教导的父王。即便一奶同胞,一旦涉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永无止境的野心,所有的亲情都不值一提。你防我,我防你,连横合纵,花样百出,手足之情早被抛入九霄云外。
叹口气,“以儿臣愚见,眼下当极力支持三皇子殿下坐上汗位,方能确保高昌无忧。仅凭儿臣一人守不住,何况也无法久居高昌,另外也不可怠慢四皇子殿下……”
埋头斟酌一番,缓缓抛出见解,“即便四皇子殿下不能坐上汗位,其子孙也极有可能取三皇子殿下的子孙而代之,幼子守产的理念在宗王贵族重臣们的心目中根深蒂固,这点谁也改变不了。提前布局,未雨绸缪,您的子孙才能暂保太平。至于长皇子和二皇子殿下,只能偏安一隅,逐鹿中原,非三皇子和四皇子殿下莫属。不光得罪不得,还得主动投靠,以血脉关系游说,辅之弱者形象,当然事实也是如此。暗中支持四皇子殿下,明里相助三皇子殿下,虚实齐出,可保住高昌国和您的子孙,而不至于被灭国。”
被磕磕巴巴的翻译惊得一愣一愣,也立可敦王后屏气噤声聆听,一直等到年长侍女说完,方点头苦笑,“小小年纪,三言两语间却把眼下错综复杂的局势分析得如此透彻,怪不得你父王对你赞不绝口?皇儿年幼,等其成年,一定让他随你征战。练出一身好武艺,最好尽得你的真传,如此高昌幸矣。”
“儿臣惭愧,让母后忧思难忘,实属不孝。父王神武盖世,文龙自当全力以赴,必确保高昌稳如磐石……”打住话语,年轻小将来一个迂回试探,“几位皇子殿下相互制肘,虽表面貌似和气,但实质暗斗不断。集体孤立长皇子殿下,私下底想方设法削弱对方实力,母后理应清楚这一点……”
看一眼频频点头的王后,继续兜圈,“儿臣不敢瞒母后,我已投靠三皇子殿下,当然事先征询过父王的意见。眼下有人极力诋毁儿臣,说儿臣居心叵测,意图谋反,至于由何人所指使,恕儿臣不敢妄言。儿臣身为高昌驸马,日后的命运早与父王母后和高昌的兴衰紧密相连,荣辱与共,风雨同舟……”
埋首思索一番,自认无懈可击,方吐出一口长气,“嗐,君子易躲,小人难防,一腔赤子报国之心,终敌不过诽谤之语,只能望天兴叹。大汗对儿臣原本防范,如今更添堵,只怕这西辽之行为儿臣的最后一战?仅凭捕风捉影而血口喷人,儿臣也不知道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
早视彪悍女婿为高昌国的守护神,不加思索的王后下意识接过话题,“怯薛军副统领斡歌列扯儿必千户长向父汗进言,揭发你私蓄兵将,野心勃勃。据母后查探,提供谋反证据的中间人为怯薛军一名普通侍卫,名叫也孙帖额。追根朔源,所有消息来自你麾下的金国降将土拓儿,也不清楚此人如何勾搭上怯薛军将士?一名普通降将而已,何以通天?此事得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