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老实说,你来是你自己来,抑或是姓展的叫你来?”珍姑的语气稍为缓和了些对玉贞说。
玉贞一听这口气,心里很纳闷,她肯定这位“伯母”跟自己的爸爸有什么未了的债。
“是我自己来的,你以为是我爸爸?”玉贞小心翼翼地说。
“要是他让你来,我就不客气了。”珍姑说道,“不过,我不会教你功夫的。”
“这为什么?我可以作一般学员来报名的。”
“那也不行!”
“可我妈已经跟我爸离婚了。我跟妈住。”
“抵死!抵死!”珍姑咬牙切齿,幸灾乐祸,在心中暗暗咒道,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伯母,你好像很恨我爸?”玉贞问道。
“我知道,他又想来骗我们粱家功夫的绝招。他一直没学到,于心不甘。”珍姑道。
“那么说,我们展家还是梁门的弟子了?”玉贞惊诧地问道。
“你自己去问你那个没良心的爸吧!”
阿江和玉贞都听得一头雾水,但两颗年青的心都蒙上了一片阴翳……
玉贞怔怔地望着珍姑,“伯母,你……”
珍姑也不答话,从厅堂提出剑来,便在天井练起来,“飕飕飕”剑光闪寒、如飞似奔……只见得一道道闪电挟着一串串火苗绕着珍姑矫捷的身子如龙腾凤翔,剑铗铮铮呜响,剑锋呼呼生风,珍姑左手手指运动着剑柄,恰与剑尖张合平衡,一招一式正成均势,都是一个个很美的造型。再说珍姑浑身的劲气发乎丹田,形于剑锋,使得每一招式都具有克敌制胜的威慑力量。
玉贞简直是看呆了,她的剑术之所以一直突不破,正是缺乏这种气势,而这种气势又决非用动作或姿势来体现,而是从神、意、气贯透得来,那是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修炼中得来的。她决意要拜珍姑为师。
珍姑听了她恳切的要求,只有长叹一声,“唉——可是你是姓展的。”
“可姓展的,也不是全都得罪你呀!”阿江说。
“伯母,到底我爸有什么得罪了你,我这就向你赔罪还不行么?”玉贞又恳求。
珍姑还是铁着心肠,默默地摇摇头。
“妈——我求求你啦,收下玉贞吧!”连阿江也跪着求情了。
“起来,堂堂七尺的男子汉了,像话吗!”珍姑大愠,责备儿子。
玉贞见状,眼眶里不由一热,好不容易噙着两颗泪珠不至于掉下来。她站起米,对珍姑鞠了一躬,“既然伯母不肯收我这个徒弟,那我告辞了。”说着掩脸便向门外冲去。
“阿贞一一”阿江在后面呼唤。
“回来——”珍姑喝住儿子。
“阿贞——”阿江第一次不听娘的话,冲出去追阿贞。
“站住!”珍姑腾身跃起,早在阿江面前落下,提出阴阳八卦掌,拦着阿江的去路。
“你……你心太硬了。这么求你还不行,一个女孩子你也看不下。”阿江悻悻地抱怨母亲。
“你知道什么?她就是展国雄的女儿。”
“是又怎么样?”
“你这个忤逆子,你这个小冤家!”珍姑火了,一巴掌刮在阿江脸上。
血从阿江的嘴角渗出来,珍姑懊悔不已连忙用手绢替阿江揩了,“只轻轻一下,痛吗?”
“妈打的,有什么痛不痛的。”阿江咽住了涌进喉头的泪水,哽咽地答道。
“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她了?”珍姑问道。
阿江脸红了,不知所措,连忙摇头,“没,没有,……”
“要是这样就好了。”珍姑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不踏实。心里明明白白的觉察到儿子的心事,只是这么安慰着自己。她盘算着该给儿子物色个对象,让他跟玉贞别再好下去。
“阿江,听妈一次话,你不能跟姓展的姑娘好!”珍姑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儿子。
“妈,你……这是为什么!”
“你,你以后会明白的。”
“妈——”
“听话!”珍姑把脚一跺,硬着心肠,回头便走。人民公园的高树下,阿江教习武艺的地方,空了好几天。是珍姑不让他来了。
玉贞悄然地练剑,但剑路明显地混乱了,她有点心不在焉。那双眼老是盯阿江练武的地方,只有几个从不相识的后生在那里打拳踢脚,而且练得很是差劲,但还自以为练得了不得,哼哼哈哈的吆喝着,煞有介事。
玉贞停住了剑,心里茫然若失,她知道一定是珍姑不让阿江到这里来了。她撑着剑,倚在大树下,怅然远望,心里盼着阿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一个壮健的男子身影,玉贞的心紧缩了一下,但很感失望。这不是阿江的身影,而是父亲展国雄的身影。自从父母离婚后,玉贞跟着母亲,很少见到父亲。很明显,父亲是到这里来找自己的。她心里尽管不喜欢父亲,但也不打算躲避。
“阿贞——”展国雄老远便叫了。
“爸——”玉贞很勉强地应了一声。
“一个人在这练?”展国雄满面笑容地问,“怎么样?这下可以突破了吧?”
玉贞嘿然不语。她心里也感到着急,水平一直提不高,又不是自己不努力。一提到这点,玉贞也讳莫如深。
“听说你要拜玉面金刚为师,是吧?”
“可人家不肯收我这徒弟。”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姓展。爸,一定是你得罪了武林中人,为什么他们都恨我?”
“唉一一”展国雄长叹一声。“那不过是一场历史的误会。唉!有什么办法,当其时也……”
“你一定得想办法拜玉面金刚为师,只有她,才能使你的武功有所突破。他们梁家的绝招只有玉面金刚会。你一定得想法子学到手。”展国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玉贞心感诧异,她想把父亲的话套出来,弄个明白。“梁家有什么绝招,值得你这么费心?”
“唉!你不知道你爸现在日子难过了。现在政工干部不吃香了,尤其像我在‘文革’时上来的。如果我能发掘一点武术传统,我马上身价不同了。不用受这冤气了。这一回,你要帮爸爸的忙了。”
“你这意思……要我把梁家的功夫偷出来,给你?哼!怪不得……”玉贞恍然大悟,瞥了展国雄一眼,努努嘴,扭过头去。
“阿贞,阿贞,你是我的女儿。爸爸求你,你也不肯?”
“你这么厚脸皮,你自己去梁家!”
“好好,不谈这了。你妈好吗?”展国雄转了话题。
“她说你是‘三种人’,迟早一日要……”玉贞欲言犹止。
“要什么?”
“迟早一日要被抓起来的。”
“去她娘的,她还说我坏话!”展国雄气得手也发抖了。
“爸,你是怎么得罪了梁家伯母的呀?”
“那玉面金刚?唉!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噢,对了,粱振江这后生,你千万不能和他好……”
“为什么?”玉贞吃了一惊。
“他…他是你的……”展国雄又吞了回去。
“他是什么我不管,你也管不了我。”玉贞赌气地说。
“这是真的,不能赌气的,他…他其实也姓展,他其实是你哥哥。”
“什么!”玉贞简直不敢相信。像挨了当头一棒似的,呆住了。“不不,这不可能!”
“真的……”展国雄喃喃地说。
阿江好长时间不见玉贞,心里也很是想念。他急匆匆的走进公园大门,朝那棵大树快步走去,那简直是在奔……不过他气沉于丹田,显得轻松自如,倘是一般人非得气喘咻咻不可。
玉贞也正在大树下,她倚着大树,很是心事重重。那柄剑也没有出鞘,倚放在大树下。
“阿贞——”阿江老远便喊开了。一步一步跑过来,扬着手臂……
玉贞没有动,但她脸上还是笑了,可是眼睛里没有光彩,甚至还有一丝阴翳……
“难得见到你呀!阿贞。”阿江充满感情地说。
“是嘛?”玉贞也笑了。
“怎么,不高兴?”阿江心里有点纳闷。他隐隐感到玉贞的神色有点不对。
“还生我家的气。是我妈妈不对,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阿江很歉意地说。
“我才没那么小气。谁希罕你的道歉。”玉贞瞅了阿江一眼。
这时,展国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一来便盯着阿江看,从头一直打量到脚,看得阿江心里有点冒火了。阿江认出就是那天闯进来的人,也知道这人很有武艺。
“江仔——”展国雄嗫嚅着叫了一声。
“你到底是什么人?”阿江听妈说过这是一个没良心的人,那一定是得罪过妈妈的人。他不客气地问道。
玉贞很焦虑地望替他俩,她心里正预感着可能发生的事……
“我是你爸爸呀——真的……”展国雄很动感情地说。
“去你的,又来讨便宜了!着打!”阿江一跃双飞,“啪啪”连环踢脚。展国雄不提防阿江会如此迅猛,闪身不及,肩上中了两脚,只觉得一阵酸痛。他连忙退出两步,摆了桩步,上下两掌封了门户,严阵以待。
阿江见双飞奏了效,心里有点得意,“嗨——”一声吆喝,腾身而起,在空中一个横踹。但被展国雄伸出一掌,缘着大腿,在男子最不经打的地方扇了一下。阿江只觉得酸软,眼泪水也冒了出来。他捂着下部呼痛……
“这是最上乘的功夫。江仔,你把你的绝招使出来吧!”展国雄得意地说。
“爸——你……”玉贞见父亲用这一手狠招对付阿江,脸也臊红了,心里也很感不平,埋怨爸爸。
“放心,只用了两三分,教训教训儿子。”
阿江一听,心里更是怒不可遏。采用龙形拳法,挫低了身架,两条手臂像是从肩膊压出来的顶杆,沉实而迅猛,拳头如两条眼镜王蛇的头“呼呼”的喷着气,直向展国雄扑去。
展国雄冷笑一下:“一招一打,那是下乘的功夫,连招带打是中乘的,不招而打那才是上乘的。我要看看你梁家的上乘功夫,这是龙形,你换了招式再来!”
“哼!就给看看梁家的真功夫。”阿江年少气盛,把他娘嘱咐的话全忘了。珍姑曾经告诫过他,万万不可轻易使出粱家的绝招来。这一绝招,当年梁教头就是没有教给展国雄。展国雄趁文革揪斗之乱,点了梁教头的穴,废了梁教头的武功,他自以为武林中“舍我其谁”了。怎么也没有想到梁教头已经秘传了珍姑,因为一般规矩,祖传的功夫都传男不传女的。他一直为此绝招没有学到而感到遗憾。尤其现在搞业务的吃香了。他要是把梁家的绝招发掘出来,写成书,他就不愁在武术界没有地位,不然在体委无处立足。因为他的名声在武林中很臭。只见阿江运足了气,手震颤着,绷紧了,挺得像一支戟。阿江闪动着,吸了口气,整个身弹将起来,稳稳地落在展国雄面前。展国雄正要暗暗的看真切,记下来。可迅雷不及掩耳,听了一声“哇——”五根手指成了“鹤嘴”叉开着,直取眼珠。幸得阿江也懂得“点到即止”,吓得展国雄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知道阿江还没有把梁家功夫的绝招完全使出来。于是他即用猛烈的进攻,想诱使阿江把梁家功夫的绝招全使出来。
“嘭嘭”阿江一连挨了展国雄的黑虎掏心、白猿献果、专诸端鱼、卡庄刺虎……好几下。阿江真有点忍不住了。
玉贞夹在中间,不知劝那一边好。看到阿江挨了几下子,便喊叫展国雄“别打,别打——”
“别担心,伤不了他的,他练过金钟罩,铁布衫,这几下子只不过搔搔痒罢了。”展国雄揶揄说。
“住手——”一声女人的吆喝。三个人都怔住了,回头一看正是珍姑。
“又是你,姓展的。你又想来害我儿子!”珍姑旧仇新恨,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啪啪啪”如闪电一般迅猛。展国雄连看也没看清,已挨了几拳,直打得他有点天旋地转的。
“珍姑,珍姑,你听我说……”
“我不听,听够了!”珍姑仍然猛烈地击拳,展国雄连连退步,只有招架的工夫。
“呔——休得伤了我爸!”玉贞看父亲处于挨打地位,心里实在不忍,也顾不得自己功力不足,一个腾越,蹿到珍姑面前,用双拳一架护着自己的父亲。
本来这对于珍姑来说不过是螳臂当车。她只须一撩拨,便可将玉贞掀翻了,再将双拳迫于展国雄。但她把拳头停住了,那双悲愤的眼睛,望着玉贞变得温和了:“姑娘,你走开,你……”
“不!你不能打我爸。”
“可是你爸害了我的爸——”珍姑又火了。
“珍姑,这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这不行吗?”展国雄告求道。
珍姑也不答理,飞起一脚正中展国雄的气海穴。此乃男子生精之源。被击中此穴,此人精气全无,纵有多高的武功也全废了。展国雄立即呆住了,渐渐的软了……
玉贞见状,挥泪怒扑珍姑,一面哭叫,一面猛的向珍姑身上擂拳。珍姑告慰地笑了,挺立着,任由玉贞在她身上乱摇,她纹丝不动。
“阿贞——你疯啦,这是我妈!”阿江连忙拉住玉贞。
“玉贞,住手!”展国雄脸色灰白,捂着肚子,喝住玉贞。
“这是以牙还牙!今日一切都报了。”珍姑的笑声,阴冷可怖。她取出了一颗药丸,递给玉贞,“回去好好调养你爸吧!他不会死的。”
玉贞一把夺过,也不谢,扶得父亲回身就走。
阿江要跟着去,珍姑在后面大叫一声:“回来——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
阿江回头望望母亲,嘴角只有一丝苦笑。
“回去!别跟着来。”玉贞也赶他。
“玉贞——”阿江的眼眶里已经含着泪花。
“以后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来,一定来!”
“我不能跟你好了。”玉贞忍着心里的痛,狠心地说。
“你不是说过喜欢我吗?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胡说的,快回去,不然,我要和你动武了。”
“回去吧!阿江,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你恨我吧!”展国雄吃力地说。
或许是阿江已经悟到了,他呆呆地立住了,眼睁睁地望着玉贞和展国雄的背影。
“阿江——”
阿江回头一看,是妈妈拍他的肩头。
“妈——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珍姑默默地点点头……
大树上有一只鸟在啼,啼声古怪,像是在哭。阿江从心头到眼眶一阵一阵的热辣辣,总有两股什么东西想夺眶而出似的。阿江还是吸吸鼻,咽住了。不过,他觉得心里憋着气难受。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来吧!我们娘儿俩来两路吧,消消气!”说着,珍姑便一掌把阿江击倒。
阿江便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使出了“醉拳”。
珍姑便张开双臂,如大鹏展翼,直愣愣的盯着儿子,她用的是“鹰爪”。
阿江练的醉拳很有地趟功夫,在地上滚动,忽一下剪动双腿,身子从地上旋子而起,忽一下又鲤鱼打挺,连连飞脚,横踹、旋风,扫蹚……
“妈——你痛痛快快地打我一顿吧!”阿江干脆躺在地上。
大树上的红花落了下来,这是一棵紫荆树,红红的紫荆花,一朵两朵……落在阿江的胸膛,面颊,……这是他心里的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