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莲藕
照老广州说法,泮溪一带过去是一片荔枝林,故有荔枝湾之称,这一带就叫荔湾。每年初夏,蝉呜荔热,风凉水清,荔香氤氲,荔甜浸润,更有泮塘五秀:莲藕、菱角、茭白、马蹄、慈菇。分明是水乡特色。不过,现在难得看见了。泮溪酒家里画肪的杨柳岸是人工造的,水光云影也相当怡人,但终难与原来的荔枝湾相匹。
这里是广州城的西关,白石铺的巷径横斜,曲曲穿插于密集的小楼深院间。所谓“东山少爷、西关少奶”有钱佬金屋藏娇于此间。解放了,人去楼空,多租赁给平民百姓了。
恩宁桥下有一座小楼。住的是梁姓商家佬的不知第几房的姨太太芳姨。姓梁的早已逃到香港去了,剩下芳姨守空房。芳姨年轻不堪寂寞,常在桥上看流水、岸柳、小艇……对着柳叶由绿而黄嗟叹青春易逝。
恩宁桥有一档卖蜜饯的,名邹记,是从肇庆乡下到省城谋生的。肇庆的糖莲藕相当有名,透明、玉雕的一般,咬下去甜而不腻、润润的化喉,清凉爽甜,大暑天吃一块,那真是冰肌玉骨般的清爽。邹记家传便有腌糖莲藕的绝招,莲藕又是泮塘五秀之首。因此,邹记按家传秘方如法炮制,更比肇庆的糖莲藕要胜一筹。
芳姨于是常常在恩宁桥上买糖莲藕吃。见面次数多了,两人便搭讪上了。渐渐也有了意思。那一年便大了肚子。梁家还留下个老太婆和痨病鬼似的儿子。他们自然要把芳姨赶出来。
幸亏是解放了,区政府作主,芳姨和邹记办了结婚手续,住在梁家小楼的柴房,这年便生下了阿强。
芳姨平时也攒了点私房钱,邹记便自己开了爿蜜饯铺,专门制作糖莲藕,生意也相当旺,不愁吃穿。
那小楼是别墅式的,楼房由老太婆和痨病鬼住了。柴房在小楼后面靠着院子墙角。梁家建了一道墙,把柴房隔了出去。芳姨便在墙边种了一棵小白兰树。腌糖莲藕的糖缸就叠放在那里,用竹席盖严了。
这白兰花一年开两回,香得浓烈,腌糖莲藕时要搅拌糖胶,白兰花香便渗透进去。于是邹记的糖莲藕又多了白兰香味,更是名噪一时。逢年过节不少店家都上这里来订货。邹记为此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于是把柴房拆了,建了瓦屋。闲时,他便把家传的秘诀重新编写,并增补了自己制作的心得,由芳姨用小楷誊抄了收藏好。
“文革”那年,红卫兵冲进来抄家。邹记匆匆把这本秘方埋在白兰花树下。
不久,芳姨、邹记接踵死去,阿强成了孤儿。
泮塘恩宁桥邹记的糖莲藕绝迹了,白兰花树倒是高多了,年年开着香透的白兰花,只是树下的糖缸全破了……
一
阿强决不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他之所以流离浪荡绝不是他愿意游手好闲。实在是气不过。就拿隔壁梁家的痨病鬼来说吧,他哪一样比得上自己?偏偏因为他姓梁,南风窗吹得猛,每个月老头子有外汇寄来,家里彩电、冰箱、音响哪一样不是香港进来的。这家伙手无抓鸡之力,尖嘴猴腮,像他这个样子真有损国格。阿强忿忿不平。直到那围墙被长粗长高了的白兰花树挣倒一个缺口,心中才感到稍稍安慰。白兰花满树,尽开在他这一边,幽香幽香,而梁家那一边的花木不是枯凋便是不开花。
阿强爸盖的那座屋子被梁家占了大半。“落实政策办公室”是看地契的。阿强孤儿一个且年幼,只剩下一间归他住。这屋子不大,门口尽是一堆破糖缸的瓦砾。大概这泥土也被腌甜了,不但白兰花树长得好,瓦砾下的蟋蟀也叫得响,草也长得特别茂密。晚上的蟋蟀叫声撩得阿强很大兴趣,捉了满满一竹筒,尽往梁家那边放,去那边吵他们的梦。
粱家讨厌这个“野仔”,但没办法。有一部分财产是属于芳姨的。阿强自己开伙。那炉子冲着梁家着火,用破扇刮刮地掸,那烟往那边滚,再加两根湿柴,烟便更呛人,呛得那老太婆骂骂咧咧“有母生,无爷教……”阿强照例装作没听见,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梁家大少爷,膊头高过耳,痨病鬼一个,不堪阿强一击。两人都一样没有工作单位。只是阿强连庶子也不是,痨病鬼自觉比阿强高了两等。当然阿强也不会把他放在眼内,即使老太婆叨叨絮絮他也不当回事。
“阿强、阿强,”阿强于蟋蚌声间听出阿福在外面叫他。阿福和他是老朋友了。老太婆对阿强的狐朋狗友总要用阴鸷的目光打量。进进出出总怕偷了她的什么。一听到阿福的叫声,老太婆比阿强反应还快,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
“喂!外母,相女婿呀!”阿福嬉皮笑脸的。老太婆尴尬,啐了一口,“呸!死仔头,屙泡尿照照自己衰样,农村那只大母猪才是你外母。”老太婆骂得尖刻。阿福笑得开心。阿强认为阿福够朋友,为他出了口气,也朝着那窗口哈哈大笑。
老太婆恼羞成怒,跑到居委会去报告,说有流氓聚集,不知又商量干什么坏事。居委会搞治安的退休老头相当负责任,闻风而动。一看就两个后生坐着聊天。
“阿伯,你有无搞错呀!好听不听,听那个资产阶级老板娘刮冷风,老师傅,你是工人阶级……”阿强一本正经,说得退休工人无言以对,脸红红很感惭愧,走了。阿福来告诉阿强,他的去港申请没批准。阿强为此沮丧了好一阵子。扭大腿、揪头发也不消其恨。原因很简单,梁家老头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尽管他曾经是芳姨的丈夫,况且芳姨已经死了,他更没有必要到香港去。阿强相信自己是个倒露透顶的人……
二
广州越秀山的南麓有座三元宫,近来香火甚旺。人们到三元官进香无非想求个好签,占个好卦,问个好卜。于是这里里外外都是算命的,一堆一堆聚着……
阿强在这里踯躅、百无聊赖。的确这里比城里安静得多,越秀山上郁郁葱葱,路树生花,绿荫掩映,山深啼鸟隐约可闻。中山纪念堂金碧辉煌。阿强感到舒坦多了,这里的空气也清新得多……
“先生,睇相呢?”
阿强停了步。他打量着这个星相家和他的摊子。
说是星相家实在是过誉了。人们都称之为“占卦佬”或“睇相佬”。
地摊依然是那张“流年运气”图,画着几个人面,人面上眼耳口鼻都注满了密密麻麻“五星六曜”的小字。其实那睇相佬自己也不甚了了。
“先生,好相呀!好相呀!”睇相佬故作惊人语。“不过……”他又干咳两声,拈拈根本没有的髭须。
阿强先是自得,继而悚然。两只眼睛的光一下子黯淡。他瞅着睇相佬,睇相佬不语,更增加其神秘感。阿强终是按耐不住,他自知自己生来命苦、难道那悲惨的少年时还将重现……
“喂!老东西,你无需装模作样的,你讲好了。”阿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例牌啦?”睇相佬出价钱了。
“我会做啦!”阿强答应了。
于是睇相佬扳过阿强的手掌,左端详、右端详,又扶正他的脑袋,东看看、西看看,支着下巴打量,闭着眼睛思忖,嘴巴嗡动着,并不理会阿强。
阿强眼也不眨,定定地瞅着这个星相家,心扑通扑通地跳得紧,眼眉也不禁犹疑地竖了起来。
“哼哼”睇相佬又干咳两声。
“怎样?”
“你别急,待我细细地掐一掐。”这位干瘦的星相家煞有介事地掐算着。
“你幼年双亲皆亡。”睇相佬的话像一块石头似的掷来,又冷又硬。
阿强怔了一下,心想,“这家伙有两下!”但他并不作声、不置可否,“还有呢?”
睇相佬松了一口气,第一句他成功了。
“你下过乡,受过苦。”
阿强又不作声,睇相佬又松了口气。
“你会发财……”睇相佬偷眼瞅了一下阿强。
“什么?”阿强的心几乎要蹦出喉头。
睇相佬沉吟良久,“大佬,是不是再少加些……”
“喂!才两句话,打死狗讲价啊!”阿强大为不满。
“我这是金口,不开则已,一开则灵。给你指点迷津,心诚才灵的呀!”
“唉!”阿强心实在痒,只得叹了口气。
“你要往南走,会遇到贵人的……”睇相佬闪烁其词,故弄玄虚,又闭上眼睛。
“南?南到什么地方?”
“天机不可泄漏,你是个聪明人……”
“你这到底灵不灵?”
“灵!灵!包灵——”
“哼!”
“喂,兄弟,信不信由你。”
“你在这里诓钱诓粮票。”
“兄弟,大家都搵餐食。何必……”
“屁!”阿强心里正为申请不成窝火,这睇相佬又指他走那条路,那分明是骗人。他攥紧了拳头,把大拇指从指缝间挤出了翘着截向睇相佬的嘴巴。
睇相佬从未受过这种厚遇,很有点受宠若惊。他自忖不是这牛高马大后生仔的对手,只得忍声吞气,“大佬,没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呀!”
三
“老爷,少爷来啦!”门房向梁家老头躬躬身细声地禀告。
梁老头怔了一下。看这门房胁肩谄笑的样子,心想,“这家伙不会寻开心吧!”
“少爷是游过来的!”门房又细声说,“他说是住省城西关泮塘恩宁桥,没错!”
老头子皱皱眉头,还是不相信,“这衰仔肺痨柴似的,他能游得过来?”
“要不要让他进来,老爷认一认,或者是少爷的什么朋友带口信来也未定。”门房的话变得模棱两可了。
老头子没哼声,捧起茶盅啜了一口,门房已经乐颤颤地走出去。
“阿爸——”
老头子呆了一下,心里一热,他有三十年没听过这叫声。但一看这后生的脸真像芳姨,心里翻起一阵酸,一阵恨,“你?”
“阿爸——”
“谁是你阿爸?”老头子恨而生嗔。
“我是芳姨生的……”阿强怯了。
“哼哼,你就是那死鬼贱人生的野仔!”老头子把脸一沉。
阿强一额冷汗。本来他是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进来的,一进来就被这富豪的气派慑住了。
说起来也是运气十足,一帮人偷渡,只有阿强游过来。
他要找那个“贵人”。他想那“贵人”便是自己阿妈过去嫁的梁家老头。地址是从痨病鬼信箱里看到的。他决定以少爷的身份走进梁家,原以为梁家老头子会看在阿妈面上给他个照应。现在这情形,要是平时,他就闹翻,肯定会给点颜色老头子瞧瞧。可他只能忍声吞气。
“你那死鬼阿妈是天理报应!”老头子的话很有解心头之恨的味道。
阿强望望他,尽管暗暗地攥着拳头,但不敢露出愠怒,甚至为了附和他竟点点头。他只觉得心头有股火气直窜上头顶,恨不得一拳一脚打翻这老不死的。
老头子仰起头“呵呵”笑了两声,“你说你是她仔,你是野种,知道吗?”他恶狠狠地冲着阿强叫嚷。
“可是……你和我阿妈到底做过夫妻……”
“夫妻?呵呵,想得倒美!屁!她配吗?”
阿强一听,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阿爸……是这么的,我妈临终时嘱咐我,要我来找你……”他撒了一个谎。
“找我?你当我有座金山挖不尽呀!”
“是……是的,阿妈要我来找你的……”阿强嗫嚅着。
“哈哈——”老头仰天大笑。“我倒梦见恩宁桥的旧屋,白兰花树下埋着一坛金,你为什么不去挖呀,哈哈一一”这笑声如鹘,听得阿强毛发皆竖。
“别笑了!”阿强终于发怒了,他大喝一声,倒把老头子吓了一跳。
“你不关照也罢,我也不求你。你去叫警察好了,大不了解送回去。你的肺痨柴儿子,你的老太婆可都在恩宁桥,哼!”
老头子怔住了,目光顿时黯了下去,脸上刚才那种盛气凌人的神色也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