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个屁!你想想,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他想翻天?哼!”阿祥说得激动,猛一挥手。这手挥得很气派,“沙家浜”里郭建光也不过如此水平而已。这使祥婶信心充足了,真把奖状贴到隔壁去了。
强仔一回来,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大言不惭的奖状。他认为这跟他豪不相干,便撕了下来,揉作一团破布似的扔出了门。正好阿祥在门外,气得他七窍生烟,怒冲冲走进强仔房间:“呔,你这衰仔!”阿祥盛怒之下,高举起巴掌。强仔却临危不惧。区区一巴掌算得什么,他经受过千拳百脚的磨炼。两派红卫兵武斗比这水平不知要高多少。于是他跨开弓箭步,握拳在胸,拳头里攥着红宝书,一副勇往直前的气慨。阿祥一想,这动不得,要是一巴掌把红宝书捆在地上,那就要被砸烂狗头了。于是那巴掌便停在头顶上,始终没有落下。
强仔和父亲参加的组织势不两立。于是,父子俩更不和了。儿子骂老子是“大老保”。阿祥想:保皇帝有什么不好,是忠臣就得保皇帝,造反可是要推出午门斩首的。可阿祥还是被揪了出来,说他是黑先进、黑爪牙。阿祥声名狼籍。强仔上台批斗老子,严正声明要划清界线。
幸亏他是工人阶级出身,没像老陈那样发配到不知哪个山旮旯里去,但批斗总是免不了的。他嗒然若失地回家。
要老婆给儿子去说个情。可强仔原则性很强,还动员妈妈和爸爸划清界线,站稳无产阶级立场。阿祥火冒三丈、一怒之下冲进隔壁房间,按住强仔,朝蹶起的屁股,痛痛快快打了三鞋底,一边打,一边嚷道:“老子打儿子!老子打儿子!”
三
雄仔要结婚了,阿祥和老婆都开心得要死。儿媳妇是阿梅,娘家在翻过牛山那一边村子。问题是厂里没房子,雄仔伤透脑筋。
阿梅家尽管很破,倒还有一间堆柴的房子。可乡下的规矩,外嫁女不准住家里,大队早把她的户口和口粮一笔勾销。她的户口只能进船厂。这么一来,小两口要和老两口挤在一起了。
阿祥试图说服强仔那房间让给哥结婚,可强仔说:“我也要娶老婆的。”再说雄仔也不干:“那是老陈的房子。他要平反了,要回来的。怎能占他的房子。”
一听说老陈要平反,阿祥心里格登了一下。他想人不是忠的,便是奸的。老陈是“奸”的,才被斗。他阿祥是“忠”的,忠字牌、忠字舞,胸上的像章有“忠”字,门板还贴了大“忠”字。老陈要平反了,那他也是“忠”的了……那他的房子当然要还他了。
最好的办法唯有将那十二平方米的房间一分为二。阿祥学毛著时学过一分为二。不过不是两个六平方米,而是两个十二平方米,即把房间隔成上下两层。小两口在上层,老两口在下层,只是闷得像烘炉似的。
阿祥躺在床上,不那么舒坦了,像憋在什么箱子里。手脚伸伸还可以,只是站起来顶上压着似的,好在他再也不会长高了。
房间局促是局促,但粉刷得亮堂。蓝靛从粉底透出,使墙壁显得更加雪白。阁楼的木板上了苹果绿的漆,看上去舒服。墙上贴了红纸铰的双喜字,一面大镜把屋里十二平方再复照一遍,看上去倒有二十四平方。门口贴的是一副红对联:“并肩同行平等礼,携手共唱革命歌”。
“你们这些后生福气多了!”阿祥深有感触。因为他结婚时连床板也是借公家的。哪像雄仔漆木男装柜、高低框大床塞满一屋子。可雄仔还喷有烦言:“我们没有房子,鸟也有个窝,可我们……”
阿祥发觉儿子情绪不对,马上给他做思想工作:“你理当饮水思源呀!要不是新社会,你老子我怕早用咸水草扎了老骨头,哪有你们不愁吃不愁穿、还娶老婆?”
“哼!要不是现在,我或许住上洋楼、坐上小汽车了。”雄仔嗤之以鼻。
阿祥很感震栗,雄仔的思想问题太严重了。可雄仔却再不理他。
喝喜酒那天,阿祥激动得很,甚至在酩酊之中站起来领唱:“天大地大——一、二、三、唱!”他摇摇晃晃挥动双臂打拍子。可大家抹着一嘴油、谁也空不出舌头来。阿样黯然伤神,只有干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一仰脖子又是一杯酒。祥婶怕他闯出乱子来,一把夺下阿祥的酒瓶。
“拿来——”阿祥很有大丈夫气概,要给老婆一点颜色瞧瞧,可老婆也不甘示弱。她那张没有胡子的李逵脸浓眉一竖,伸出手来揪住阿祥的耳朵。阿祥这时昏头昏脑,嘴里“哎呀哎呀”叫唤,却任由老婆揪住了耳朵,喘着粗气,刚才那股豪气荡然无存。大家乐得呵呵笑。
阿祥很顺从地由老婆扶回屋里躺下。这张床,阿祥打结婚那天一直躺到今天。现在,他儿子在他头上又架起了一张床……
洞房在阁楼上,梯子是直立的,爬起来就像爬攻城的云梯。雄仔作为新郎自然得扶着新娘上。他爬舷梯爬惯了,阿梅则有点娇不胜力,手足无措窘得满脸通红。大家乐得闹哄哄,笑得前俯后仰。阿祥乍醒来,但谁也没看见他,他又装着睡。新娘总算爬上了洞房,于是婚礼结束,祝大家晚安。
阿祥愣愣地望着楼板底,想象着“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光景。迷迷糊糊中一只大巴掌搭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连忙又装得睡熟了。过了好一会,那只巴掌才扫兴地挪开。
四
老陈真的回来了。厂部已通知强仔退出房间。也是的,当年老陈发配时是一个人,回来却有了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总得有个地方安顿。可偏偏强仔也够犟,不肯退。阿祥劝他:“强仔,搬回来吧!”
“搬回来,我睡在你床底下?”
“不要死鸡撑锅盖了,人家官高两个口。”阿祥心中颇凄然,苦口婆心地劝道。
“丢那妈,官高两个口,一时讲一样。我们当工人的当衰,反正是打砸抢了,管它呢!”强仔把拳头捏得格格响,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连一向耀武扬成的保卫科长也怕了三分。强仔拍着身子朝他吼:“我们工人不是人,我家才十二平方米,五口人住,往哪睡?人迭人?你当我们是沙丁鱼呀!”
“你要是不搬,我们就采取行动!”保卫科长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只威胁说。
“敢!你敢动一动老子,老子和你拼!”强仔上火了,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阿祥和祥婶怕事情闹大了。一个小工人怎么能顶领导呀?阿祥便严肃地对儿子喊:“衰仔,你造反哪!”可是强仔的拳头在头顶乱晃,就连老子也不放在眼内。老予吼,他也吼,且吼得更响!
强仔有恃无恐地数落着保卫科长怎么暗占了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分给老陈那套新房子,却要强仔退出老陈原来的房子。保卫科长下不了台,所以战不上三个回合只得落荒而逃:“我忙,不和你磨。明天你得搬!”
阿祥嗓子也吼哑了,只好爱莫能助地朝保卫科长连连欠身。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一天只一顿晚饭合家一起吃。平时大家都在厂里忙。一张桌子,五把椅子,把十二平方塞得满满的,房子实在太挤了。阿祥咽下一口饭,很感慨地说:“选房子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和你妈结婚时就住……”
“有什么办法,国家有困难嘛!”祥婶总是通情达理,阿祥也总这么说。
强仔火辣辣瞪了一眼:“无论讲什么条件,我们再要一间房也不过份,五口人都是本厂职工,住十二平方。就是资本主义也没有这么离谱,算什么工人阶级当家作主……”
“别瞎说!”阿祥认为儿子讲得太出格了。这大是大非的问题,他是一点也不含糊。他大声喝断儿子的话。但强仔吼的声音更大了。一说到房子的事,他特别火冒三丈。为什么保卫科长占了老陈那套新房子是合法的,而他占一间应该得的房子却是“打砸抢”,难道工人不是人?落实政策凭什么要挖工人的那份给他?强仔一激愤,猛捶一下桌子。
阿祥心里像被电了一下,脑子“嗡嗡”直响,祥婶也心惊肉跳。
五
阿祥的十二平方的陋屋又恢复最初的平静,又只老两口子住着。隔壁的房子终究让老陈收回了,但他没住,留给儿子娶媳妇用。那套新房子由纪检委出面要了回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嘛,从来是毫不含糊的。保卫科长尚且要退出来,强仔能不退吗?他胆子没有生毛,更没有水缸大。另行分配他到单身宿舍去住。
阁楼已经拆掉了。阿祥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瓦桁发愣。他觉得又能透气了,头上再没有一块楼板压着。这屋子一下子空了许多……”
雄仔搬走了,祥婶也少了担心。屋里这么小,放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免不了碰碰擦擦,生怕老头子猫见了鱼似的眼馋。她发觉老头子自阿梅过来后,常常不自觉地哼:“仙姬呀,难入梦……”那是曹子建会洛神时唱的。于是她也常用阴鸷的目光盯他。阿祥也会仓皇地转过脸,冲着老婆傻笑:“嘻——”
现在阿祥很感寂寞,隔壁又传来吉他声。是老陈的儿子在弹,却使他常常以为是强仔在弹。唉!强仔不在,他晚上下班回来吃顿饭又匆匆走了。他在单身宿舍很开心,青年人在一起尽可以胡天胡地。雄仔搬到丈人处住。他丈人搞专业户发了财。现在农村,哪家不发财?他丈人盖了三层楼的小洋房,给了他夫妻俩一套房。那房子好极了,屋里屋外都嵌镶了锦砖瓷片,光亮宽敞。这小子现在是有了老婆不要老子,乐不思蜀了。
厂里的汽笛响了。阿祥本能地一骨碌爬起来,躺不住了。这退休的日子真难打发。祥婶要他上市场买菜,阿祥可没这耐性。他不像祥婶能为一斤菜便宜两分钱磨半天的嘴皮。阿祥不愿意人家戳他的脊梁骨说:“看这个老坑公,风吹皇帝裤裆——孤鸩寒。”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提着篮子上牛山的农民集市,常要碰见阿梅妈。阿梅妈总要往篮子塞一把新鲜蔬菜,这都是家里种的,一把两把菜不在乎,万元户,财大气粗,九牛一毛罢了。阿祥怕碰见亲家,阿梅妈也好,阿梅爸也好。还真不好意思,是他们把雄仔夫妻俩撵出去的,他心中有愧。人家阿梅爸也是一条汉子,有本事挣万元户,有本事盖房子给儿女住;而自己呢?活了一辈子,还是十二平方的陋屋,七八十块退休金。
阿祥一起床,头一件事便是上茶楼饮茶。以前他也常去,花几毛饯,一盅两件。
“老哥——”阿祥一听便知道是阿梅他爸喊他。他真不好意思过去,还因为一桩事,十次有九次结帐都是阿梅爸争着付钱。但想装聋也不行,因为他已看见阿梅爸,阿梅爸正朝他招手。他只好红着脸走去。
那张茶桌还坐着个老头,常开阿祥的玩笑。他说:“祥哥,越秀山有只老虎上吊死了。”
“越秀山会有老虎?”阿祥讥笑他吹牛也不会吹。“除非那老虎是你爸,才会想不开去上吊的。”
“嘿,倒不是我爸,却是我仔。因为吃人家多,太不好意思了。”那老头呵呵笑,说得煞有介事。
阿祥一听,脸色骤变,久久说不出话。
这回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争着付钱,而且还付了那老头的。老头乐呵呵地也不争。
“这回该你上越秀山吊死了。”阿祥反唇相讥,很解气地在老头肩头捶了一拳。老头被打了个趔趄:“祥哥,这回你该种胡子了。”
“种胡子?”
“一针戳一个洞,种一根胡子。”
“那不肉痛?”
“问你呢?”老头子哈哈大笑。
阿祥骤然明白了意思。“丢那妈——”骂了一声便追打出来。两个老头子嘻嘻哈哈闹了一阵,才各自回走。
回到家里,祥婶还没回来。阿祥觉得冷冷清清,伸了个懒腰又躺一会。这时,喝的茶水来了后劲,急急忙忙趿了拖鞋跑了出去。
树已长得很高很粗了。雄仔夫妻俩住着时候,他避忌着,现在可毫无顾忌了。
“死啰——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不怕臊的!”祥婶提着菜篮回来,发现丈夫又犯前科,太不文明了。但阿祥并不觉得难堪,很自豪地往树上一指:“看,这树有多高了?”
祥婶一看,并不否认这个事实,这树真有牛山高了。他们刚结婚住下时才手腕粗,现在有人的腰粗。这树吸收了他们父子多少尿?祥婶不由回想起新婚时快乐的日子,他们兜着树打转,追来追去。阿祥最怕老婆扭住耳朵。阿祥耳朵这么大,这和祥婶的手劲不无关系。她看看丈夫那双招风耳,忍不住“嘻”地笑一声。阿祥也有了兴致,要去抓她。祥婶提着篮子气喘吁吁绕着树走。阿祥穷追不舍,两人嘻嘻哈哈……
只有老两口还在这里,左邻右舍都上班去了。他俩尽可以乐,仿佛时光又倒回到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