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陋屋·邪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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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邪屋(1)

上篇

天很黑,只幽幽的几颗星。

深深的巷陌,黑影幢幢,摇曳着几处昏黄的灯光,白石铺的巷道隐约可见。

“芝麻糊——”做夜宵生意的在吆喝,走在石上屐声得得,越静越响。夜,深了……

小巷尽处有一棵老榕树,枝叶覆盖如伞,看不清面目,更是阴森可怕。榕树下是一条退了水的小溪,对岸是个小野岗,岗上几点磷火在浮荡,那里有几个叫金塔的放骨殖的坛子,金塔的盖不知被谁掀开了。这里的小孩夜里不敢出来,大人们说那是鬼火。

忽然,一阵嚎哭惊破这沉寂的夜,“哎哇——无阴功啰——不如我也同你去了算啦——”叫声凄惨,哭声断肠,哭哑了便嘶叫,累了便饮泣……

附近的几户人家“咿哑”的开了门,探出头来,男人们赤着膊,手里拍打着大葵扇,打着呵欠嚷着:“怎么啦——啊——三更半夜的,撞鬼咩!”也有女人跟着男人抱怨的,因为这些人大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细心的女人则听出那是住在邪屋的阿好死了老公。

“阴功啰——”有人叹惜。

“唉!也够可怜的,孤儿寡母的……”

更多人议论那间屋子的邪气。住这屋子的人多遭厄运,这不又一次得到证实了吗?持此论的男人言之凿凿,为表示此话千真万确,便有力地挥动葵扇,说到有份量处,用力往下一劈,很有不容置辩的势头。

这条长长的小巷是从广州城端的马路边透过来的,两旁的房子都很旧了。从巷头走到巷尾便是城郊的龙田村了。这屋子原是龙田村的地主住的,两层水泥楼房,当时来说够阔气了,有一道围墙与小巷隔开,前后花园,但花园内只剩下两株番石榴树,年年还开花结果,果子既不香也不甜,广东人称“鸡屎果”。虽臭,但小孩们常常偷着来摘。解放初,老地主和老婆双双在屋后柴房里投环而死,他的儿女们也都逃到香港去了。

于是人们都传说这屋子有邪气,风水不好,住了这屋子会家破人亡。当时,尽管人们住房拥挤,但从没有人想过搬进这屋子住。只有在白天有时小孩们翻墙来摘番石榴,或捉蟋蟋,但也常听见这空屋子里传出沙沙的脚步声和上楼声,再大胆的也吓白了脸,屁滚尿流地爬墙逃出。反正说这屋子有鬼……

不久,来了个走四乡的汉子,满口客家口音。汉子很壮,就在附近太古码头当“咕哩”。他自称是老地主的什么亲戚,撬了锈死的门锁,住了进去。街坊们为之侧目,告之闹鬼事。汉子一笑置之:“我见鬼见得少吗?不怕。”他还向大家通报了姓名,“小姓龙,大家叫我阿龙好了。”

阿龙力大,码头干活计件,所以入息不错。大家眼见得这破屋修缮新了,大门涂了一度红铁氧漆,光鲜夺目,院子里草也除了。孩子们仍旧翻墙去摘番石榴,阿龙从不骂。大家都认为阿龙人缘好。孩子们更喜欢他,认为龙叔了不起,不怕鬼。阿龙笑了:“什么鬼,那是老鼠!”

不到一年,阿龙娶老婆了。新娘子阿好,大家都说好,相貌好,人品好。新婚那天,大家尽情地嬉闹。反正屋子大,街坊们都来了。三日之内不分大小,人们甚至往新娘身上扔爆竹,吓得阿好捂着耳朵,阿龙只能陪着笑。大圆桌是租的,酒菜是茶楼里订的,大碗酒,大块肉,阿好还得客客气气地请大家赏脸喝杯喜酒。大家笑呵呵地不停地道喜,男人们大多馋着眼,有的乘机浑水摸鱼在阿好身上捏一把。阿好也不能恼,只有忍受着。一片嬉闹声不绝于耳。

日子过得挺不错,阿龙把乡下的老母和弟弟接了出来住,还替弟弟小龙在码头找了工作。龙妈和阿好在家里操劳。阿好生了三胎,一年一个,两女一男。阿好要出去工作,阿龙还不让:“你管好家就得了。”

“孩子大了,人家哪个不工作的。”阿好嘟哝着,没听丈夫的,还是到街道登记做临时工。一家三个人工作,养一老三少,温饱有余,阿龙怎么也不相信这屋子有什么邪。龙妈年纪大,迷信,总少不了每天三炷香为屋子的旧主人超度,祈求他老俩口冥冥中高抬贵手,不要骚扰。阿好受婆婆影响,也常帮着备些纸钱香烛之类。一家人太太平平过日子,龙妈认为全仗她每天烧香。

破四旧最凶的时候,阿龙倒了霉。码头也不是“扫帚”不到的地方。就因为阿龙自认是老地主的亲戚,挨红卫兵们一顿打。阿龙自恃身强力壮和他们对打,但红卫兵人多势众,武装带、大皮靴、木棍交加齐下……

阿龙躺倒了,码头还不发生活费,家里日子不好过了。小龙啧有烦言。龙妈说小龙也要成亲的,于是提出分伙,阿龙只有答应。好在阿好一个月还有三十元饯,一家五口勉强糊口。一个月每人两张肉票,也让龙妈拿了去给小龙买肉吃。叔子干的是重体力活,阿好也想得通。龙妈劝阿好勤烧香,说是老地主的阴魂在作祟。阿好便背着丈夫香烧了不少,纸钱也花了不少,可阿龙仍不见好。医生偷偷告诉阿好,阿龙不光是伤,且是骨癌,活的日子不长了,要她尽量买好的给丈夫吃。阿好有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懵了。

然而,红卫兵还要来抄家,要揪斗阿龙。小龙早已反戈一击,他把红卫兵领到家来,阿龙硬被拖起来,阿好和三个小孩都跪下来哭着哀求。阴森森的屋子凉飕飕的……

“不许哭!我还没死!”阿龙挣扎着,向着妻儿们嘶喊。

番石榴树又结果了,今年的果特多,不过,孩子们不敢来了,小龙在围墙上插了碎玻璃。

小龙站在院子当中东看看西望望,一手摸着下巴的胡茬,正在打什么主意。

“龙女,下来!做女仔爬高划低算什么样子,摘番石榴?谁叫你摘的?”

“细佬肚饿,想吃番石榴。”龙女低着头,把番石榴藏在身后,细声地回答叔父。

“就你嘴馋,这番石榴你阿嫲要拿去卖的。小小年纪就知道要吃好的,哪来的钱?”

“细佬和阿妹吃嘛!”龙女撅着嘴。

“还顶嘴!”

阿好从屋里冲出来,从龙女手里夺过番石榴交给小龙:“阿叔,细佬仔小,不懂事。”阿好语气冷硬,也不正视小龙,铁着脸拖龙女回屋,狠狠扇了龙女两下嘴巴。龙女忍不住呱呱啼哭。阿好一跺脚,骂了声:“真不争气的衰女包。”

小龙侧着脸,瞧着阿好母女背影,从鼻孔里哼笑两声。

“这番石榴是阿爸的!”龙女哭着争辩,她认为吃两个果子是理所当然的。这很触动母亲的伤感,她接着儿女们呜咽着,往肚子里灌眼泪。

“妈,我们不吃番石榴了,不惹你生气了。”孩子们很懂事。

阿好一抹噙在眼角的泪水:“乖——要吃,妈去买。不要去摘……”

龙妈来了,捧着几只番石榴,强颜作笑:“龙女,龙妹,龙仔,来来,阿嫲给你们吃番石榴。”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望望妈妈。阿好便要他们谢谢奶奶,“多谢嫲嫲!”孩子们齐声说。

“阿好,我有话和你说。”龙妈脸上又堆一层笑。阿好便把孩子们支走:“龙女带弟妹出去玩,阿妈和阿嫲讲话。”

“阿好,阿龙过了身,你寡母婆一个带三个小孩也不容易,你年纪还轻,总不能这么过下去。你也知道,这屋是我们龙家的,小龙也不小了,转眼要讨老婆了:我意思……”

“妈,你意思,我明白。不过,我不想再嫁了……”阿好唏嘘着,眼圈又红了。

龙妈的脸立刻沉下来:“明白了就好,你们四仔呣就搬到屋后柴房住吧!”

阿好心如刀割,送龙妈出门后,掩了门伏在床上,抱着丈夫睡过的枕头哭起来,怕被人听见,用嘴咬着枕头,肩头激烈地抽搐着。

孩子们回来一看妈妈伤心都楞着不响。龙仔年幼,害怕地哭起来。

阿好连忙擦了眼泪:“傻仔,你哭什么!”她下床抱起小儿子,两个女儿喃喃地说:“妈,我们一定听话,不嘴馋了。”

“乖!”阿好一把把孩子们全抱在怀里,亲吻着。阿龙的遗像正凝视着他们,阿好看着看着,泪水又簌簌滚落下来了……

阿龙的尸骨葬在龙田村外那个小野岗上,那是阿好花了三百元钱叫村里的仵作佬收殓的。

清明时节,纷纷的毛毛雨,飘飘洒洒。草树湿翠,溪水凝碧,小野岗上杂树柔芽一片新绿。“噼噼啪啪”的爆竹响了一串又一串,散了的爆竹被一沾湿便染红了黄土,染红了绿草。拜山的人铲了一块鲜草皮盖在坟顶或金塔上,再压一张红纸。

阿好带着孩子们也来拜山,除了杂草,盖上一块新草皮和压上一张红纸。红纸很快被雨水打湿了,淌着的一滴一滴红水,像是血在流。阿好拿出两三碟祭品,装上三炷香,点了蜡烛,化了纸线,便叫孩子们跪下叩头。

阿好已经接到通知,这个地方被征用,坟墓都得迁走。想到阿龙到死连个葬身之地也没有,又想到婆婆要她到柴房住,阿好心里更是悲伤不已。

天空上雨烟濛濛,时有一两只鹧鸪飞过,发出几声啼叫。人在哭泣,天也在哭泣。这断肠的清明时节。

阿好原是乡下妹子,因为乡下穷,姑娘们都巴望嫁到省城去。阿好是经人介绍和阿龙对象的。她要求不高,只要人品好身体好,能挣钱养家便行,所以两人是结成夫妻后才感情深起来。现在一对情深义重的夫妻隔断阴阳。

“阿龙,这地方要开马路了,得把你挪一挪,火化了,便随我回家吧,我供着你,天天好看到你……”阿好默默地向冥冥之中的丈夫祷祝。

回来路上,阿好精神恍惚。新开的路已经延伸到小野岗下,工人们有的用镢头挖土方,有的挑土方。小溪上的板桥尽糊了泥,天又飘雨,挑土的人个个摇摇晃晃。阿好带着孩子们走到板桥中间,正好与一个挑土的后生相通。

“大嫂,你……”那人一看这妇女拖男带女的,便往后退。阿好听有人喊,心中便有点慌。偏偏龙妹年纪小,脚一滑掉下水去,龙妹又拉着龙仔的手,小龙仔也一起掉了下去。龙女一看弟妹都落了水,便尖叫起来。阿好不会水,眼睁睁地叫“救命!救命呀!”

那挑土的后生撂下担子,纵身跳进了溪流。好在水不太深,两个小孩马上被救起了,只是清明的天气还有点寒冷,两个小家伙冷得脸色发白,嘴唇发紫。

“快!大嫂,快带孩子回家换衣服,免得冷坏了身体。”后生仔说。

阿好也来不及谢就往回走。后生仔赤着脚,一手搂一个孩子,在泥浆路上走得疾步如飞:“大嫂,你快在前面带路。”

“哟!返来啦——哎呀,撞鬼咩,搞成这个样子!”龙妈一看两个孩子落成个泥猴似的,连忙去后屋帮着张罗。

那后生便告辞而去,阿好连连向他道谢,龙妈在后面冷冷地问:“这个后生仔是谁?”

“一个担泥的,龙仔、龙妹全靠他一力相救。”阿好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婆婆。

“有这么好的人?恐怕……”龙妈把话咽下,狠狠瞪了阿好一眼。“我再讲明给你听,这屋子可是姓龙的呀!”

后屋柴房已经破旧,总算刷了一度石灰,白多了。屋脊很高,瓦面上嵌着三四块玻璃,光线由此投入屋内。阿好母子四人便住在这里。屋梁上还吊着一根尽是蛛网灰尘的绳子,小龙没有把它弄掉,躺在床上望去,令人有点怕。阿好知道老地主两口子在这屋里吊死的,会不会这根绳子,不得而知。当然她不会告诉孩子们,免得小小年纪吓着了。每天夜里,她尽量不看它。一个女人家,没办法爬那么高去弄掉它,任由它吊着,风来时,绳子摇曳几下,还有些尘埃落下来。同时阿好更不敢朝窗外黑乎乎的夜张望,那棵番石榴树的影子摇动起来,一晃一晃像个披头散发的鬼影,是老地主和他的老婆?阿好不由得看看墙上丈夫的遗像。他是个胆子很大的男子汉,要是他在,一定笑话她胆小如鼠。丈夫比老地主更壮,即使做鬼也比老地主强。他一定会在冥冥之中保护自己妻儿的。想到这里,阿好心里安然了许多。

龙妹和龙仔那天掉下水后,又凉着又惊着,都发着烧。龙妹常常在恶梦中惊醒过来。龙仔呼吸很急促,打了针,吃了药,还不见好转。一下子两个孩子病了,够阿好苦的。

“呀——”一声凄厉的尖叫,是龙仔的惊哭。“吱吱”是老鼠的窸窣声。阿好连忙亮了灯看。龙仔竟让老鼠咬了一小块耳朵,鲜血淋漓。龙仔疼得滚来滚去、阿好抱着小儿子只会哄,但哄来哄去,龙仔还是哭声不止。阿好急得只好陪着哭。她抱起龙仔想去叫婆婆的门,可撇下两个女儿,她们害怕得也哭起来。阿好只得让大女儿龙女去叫阿嫲或阿叔来。可龙女一看外面黑黝黝的,朝后退着说:“我怕——”

“哎呀!真没用!”阿好抱怨道。她想,要是头一个生儿子就好了,男孩子胆大。“你看着妹妹,妈去叫嫲嫲,送弟弟去看医生。弟弟都流血了。”

“妈妈,我怕老鼠——”两个女儿不约而同地说。

阿好楞了楞,便从门后拿过扫把交给龙女:“老鼠要是爬出来,用扫把赶!”

龙女对扫把的功效将信将疑。但她不得不拿过扫把,坐在床前,护着还在发烧的妹妹。她不敢躺下,怕老鼠又会钻出来。

阿好急匆匆地敲着婆婆的门:“阿妈!阿妈!阿仔不好了!”

龙妈睡得正酣,好一阵才被叫醒。她一听小孙子不好了,连忙开门。她一看小孙子满脸是血,就沉着脸冲阿好骂:“你死啦!儿子弄成这样子,那天掉下水,今天又满脸血。你黑透心了,想断了我们龙家的根。”她本想给媳妇一个耳光,但怕吓着了孙子,便打消了这念头。

“还不抱去医院急诊!”龙妈几乎在咆哮。

“可…家里……”阿好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婆婆。

“去吧去吧,我替你看着两个女。”龙妈正欲抬脚走时,小龙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开门出来:“什么事,吵得叫人睡也不得安宁。”

“你看,龙仔病还没好,又让老鼠咬成这样子!”龙妈啧有烦言。

“我看看!我看看!”小龙也有点焦急,但一看龙仔的脸正枕着阿好拱起的胸脯,竟把眼光定着了。阿好出门急,衣服没来得及穿好,还露着雪白的脖子,小龙佯装伸手去抱龙仔,那手却从阿好的胸口伸下去。阿好脸倏地红了,忙闪身把叔子的手挡开:“我要抱他看急诊去!”

“我陪你去?”

“不用!”

龙妈眼睛瞪了一下。小龙陪着笑,朝母亲说:“龙仔病得真不轻……”说罢,溜回了房间。

阿好抱着龙仔走到大榕树下,正欲走上新开的马路,好几辆三轮车从身边驰过。夜晚,正是三轮车运沥青、碎石的好时光,这时路上汽车少,不用躲避。再说筑这么宽的一条公路,夜里得加班。路边好几处用竹竿支撑着一盏光芒四射的汽灯,照得四处透亮透亮。

“咦!是大嫂呀,小弟弟的病还没好?怎么啦,弄得一脸血……”

阿好认出是那天救孩子的后生仔,真是又遇上好人了,但她不便开口。

“快,快上车,我送你去医院。”后生仔用脚一踩刹车把,三轮车“吱”的一声停住了。

阿好抱着孩子坐上搁板后,后生便把三轮车蹬得飞快,朝医院疾驰而去。他的伙伴叫他,他只远远地扔过一句话:“我先送人去医院——”

医院里静悄悄的,四周贴满了笔墨淋漓、打了红叉叉的大字报,也不知哪一间房是看病的。一间间房都掩着门,要是阿好一个人来,她真不知去推哪扇门好。

后生仔可不管,抱着龙仔闯进去就嚷:“看急诊呀!”这才出来一位护士,恶声恶气道:“噪什么,不长眼,没看到牌上写的?”那只纤纤细手往上一指,很有铁姑娘的气概。后生仔可不管上面写什么“静”不“静”的。他念了一条最高指示“发扬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

“什么成份?”护士使出杀手锏。

后生仔望了一下阿好。阿好心急如焚,不好回答。“贫农!”后生仔毫不犹疑替阿好答道。

护士冷冷地打量后生仔一眼:“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阶级兄弟!”后生仔针锋相对。

护士无言以对,又阴冷地打量着后生仔和阿好。医生似大梦初醒,睡眼欲开还闭,拿着听诊器要替龙仔诊断,可是却把听诊器塞进了阿好的袖子……

龙仔已经哭得声音嘶哑,十分乏力,连护士给他扎针,他也挣扎不动了。“阿仔——阿仔——”阿好拼命地叫。

“到底什么病?”后生仔问道。

“肺炎又感染了细菌,打支针,回去就会好了。”医生冷冷地回答。

后生仔眼睁得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