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宗大德年间(1297~1307年),卢挚被外放到湖南,出任湖南岭北道肃政廉访使,来到了鹿角镇。卢挚在大都的官衔是大中大夫、集贤学士。外放湖南时虽仍然保留此官衔,然而却远离了朝堂和君王,纵使他对时局有深切的洞察,却失去了在朝堂有所建树、在君王旁指陈时弊、建言献策的机会。才华得不到施展,能力得不到发挥,这是精忠报国、一腔热血的文人的致命伤。
卢挚就在这样的状况下来到了湖南鹿角镇,内心自然十分的抑郁和烦闷。
这一天,他的船只进入了洞庭湖,或许泛游江湖暂且可以消解他的苦闷,天公却不作美,恰逢阴雨天气,大雨并着作者的一怀愁绪袭来,好不恼人。
然而入夜,雨渐渐地停了,乌云散去,浪也平息,当空升起一轮皓月,月光投射在湖面上,微风乍起,吹皱了这一盈湖水,波光粼粼,满湖银色。
湖面上只有诗人的船只,眼前的景色辽阔却又不失秀丽之美,卢挚见此景,诗兴大发,于是做诗:“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叶。”
景色虽美,却仍旧不能消除诗人内心的苦闷,诗人的心境也并不似这湖水涟漪不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依旧会想起官场上的互相倾轧及人情世故带给他的烦闷;依旧会想起与心爱的人离别时,她轻举衣袖,掩面而泣的样子;想起友人相送,千里不忍别的情景。看到这宁静的湖水,卢挚或许又想到那个遥远的年代投汨罗江而死的屈原,那是怎样一种决绝的姿态呵!
诗人的一腔幽怨无法排解,只能倚着小船的船篷,小睡片刻以求得精神安宁,或许还可以做个不坏的梦:梦中能与恋人相见,能与自己的文人朋友推杯换盏,畅谈他们共同爱好的诗歌。现实如此残酷,卢挚也只能选择“闷倚篷窗睡些”了。
这首诗上阕写了洞庭湖雨晴云散后湖面的旖旎景色,是一派平和安详的景象;然而下阕笔锋一转,写出了诗人心中淡淡的愁绪。通过这样的对比,更增加了这首诗的感情容量。
“半夜心,三生梦,万里别。”这是怎样的一种忧愁,但诗人终究是理智的,虽然他早在《长沙怀古》中流露出以屈原自比的思想倾向,但他终究没有像屈原一样,怀石投江,自沉而死,选择永久的逃避;而是迅速回到现实,在现实中通过“闷倚篷窗睡些”这种方法来暂时消解心中的苦闷。这是一种难得的走出来的理智。
这首诗采用了白描的艺术手法,先写景,再写人和情,并通过“以乐景写哀情”的方式深刻地表达了诗人心中各种复杂的情感。
诗虽短小,却将诗人胸中之感想、时代之情状,真挚之情和秀杰之气一气写出,内容深厚。
诗中闪现的人性智慧,更是令人受益匪浅。
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名满凤凰楼。
张弘范,字仲畴,出身武将之家,是蒙古万户张柔的第九个儿子。张柔在元初是有名的藏书家,据说藏书过万卷,并且聘请名儒郝经为家庭教师。在这样的熏陶下,张弘范迅速成长为一个文武全才的年轻将领。公元1256年,20岁的张弘范已经“善马槊”,颇能为歌诗,仪表出众。他24岁即为行军总管,率军征战十余载,为元朝灭亡南宋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元朝的开国勋臣。他少年得志,仕途十分平顺,还曾被皇帝赐名“拔都”
(元代对勇士的美称),所以这首《喜春来》亦可以看做他的自画像。
“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这三句绘形:
他手持用金装饰的精良的宝剑,腰间佩戴着莹莹的玉带,红绒线上挂着虎头金牌(元代皇帝颁给文武大臣得以方便行事的令牌),战旗在凛冽的风中呼啦作响,骑着如同骅骝(相传为周穆王的八骏之一)一样的骏马。只短短的21个字,一个威风凛凛的得志将军形象跃然纸上。
“得志秋,名满凤凰楼”是写将军想象他功成归来时,满城人民喧闹迎接的盛大场景,这两句抒发了将军踌躇满志的英武豪气。
这首小令画面感非常强,仅用29个字就将一个波澜壮阔、声势浩大的场景展现在人们眼前,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人物的情绪也是情思飞越。
这首非常豪气且带着一点霸气的小令在厌世、遁世、感喟蔚然成风的元曲里显得独树一帜,读来顺畅且令人振奋。
据史书记载:公元1279年正月,元组织了水军,大举进攻崖山。当时,文天祥以战俘的身份被软禁在元军船上。当张弘范这支舰队经过珠江口外零丁洋时,文天祥感触万端,他想起:当年在赣州起兵时,曾路经赣水上触目惊心的皇恐滩,眼前又面对汪洋一片的零丁洋,自己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决心已经定了,于是作了一首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恰巧张弘范来要求他给张世杰写一封劝降的信。他就顺手写出上边这首诗,交给张弘范算是答复。张弘范读罢,除对他的遭遇同情外,心中更是肃然起敬。张弘范与文天祥在政治上虽然是对立的,但他对文天祥的人格则是崇敬和钦佩的。当部下劝告他“敌国的丞相,居心叵测,不可亲近”时,张弘范笑着说:“他是个忠义至性的男儿,决不会有其他。他的言语让我想象不出他是一副汉奸的嘴脸。”
中国人向来看重名节,忠义更是衡量道德水准的重要标准,但传统和观念并非一朝形成,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精英分子周游天下,择主而适,没人指责他们的道德。伍子胥是楚国人,为报一己私仇,不惜破灭祖国,可在世人眼中,他和哭秦廷的申包胥都是英雄。然而,随着时代演进,历史却逐渐背负起沉重的道德宿命,个人的选择变得越来越窄。千百年来,可能没有比张弘范更倒霉的开国功臣了,这位文武兼备的一代名将,功彪史册,一生勋业不遑让人,却陷入忠奸纠葛的怪圈,“孤独生前事,寂寞身后名”。
几度桐江春雨
高人谁恋朝中住。自古便有个巢父。子陵滩钓得虚名,几度桐江春雨。睡神仙别有陈抟,拂袖华山归去。漫纷纷少室终南,怎不是神仙隐处。
冯子振的这首《处士虚名》列举了这样三个名士:
“自古便有个巢父”中的巢父是一个隐士。传说尧要让位给许由,许由不肯,就逃到箕山下隐居起来,尧没办法,只得请他出山做九州长。许由听了此话,感到污染了自己的耳朵,就到水边洗耳朵,这时,和许由一起隐居的巢父正好牵着一头牛到这里饮水,他看到许由在洗耳朵,就问为什么。许由说:“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一听,赫然变色:“你要是在深山老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隐居,谁能找到你?我看你是在这做秀、是为了出名!”为了不让许由洗耳之水玷污牛嘴,巢父牵着牛到上游去饮水了。读前半段时,觉得许由真让人敬佩呀,对待荣誉和地位竟然视若“耳屎”,而当巢父说出一番话时,才让人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许由和巢父相比,真是“假隐士”见“真隐士”也!那巢父才是真正的隐士,是世外高人。那许由不过是一个虚伪之徒罢了,他的“洗耳”,完全是做秀!他的形象一下子从“仙人”的云端跌到了“俗人”的谷底。原来这也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呀!口口声声说不愿做尧封的官,却又为什么到名利场中四处浮游?
第二个说到的严子陵是西汉末年的才子,传说他也是光武帝刘秀的老同学。刘秀击败王莽,在洛阳建立起东汉王朝,当上了皇帝。他登基后,思贤若渴,到处寻找严子陵。几年后,得知严子陵披着羊皮隐居在齐国某个地方钓鱼,便立即派人带了聘礼,备了车子去请,一连请了三次,严子陵实在推诿不过去了,才终于来到了洛阳。严子陵虽然来到了洛阳,但他依然性情高洁、孤傲。刘秀想聘他做谏议大夫,他不辞而行,隐居于富春山下,那里有个“严陵濑”,据说就是他当年垂钓之处。公元41年,严子陵再一次拒绝了刘秀的征召,回到故里陈山隐居,直至老死。
“睡神仙别有陈抟”说的是宋初隐逸道士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陈抟。
传说陈抟爱睡,《宋史》中称他为“睡仙”,他曾作诗: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铺地。
震雷掣电鬼神惊,臣当其时正酣睡。闲思张良,闷想范蠡。说甚孟德,休言刘备。三四君子,只是争些闲气。怎如臣,向青山顶上,白云堆里,展开眉头,解放肚皮,且一觉睡。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
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个无欲无求淡泊自在的人的形象。陈抟是个不折不扣的隐士,却不遗世独立;说他是文人书生,他却有雄武大略。宋太宗要他入朝做官,他不答允。他晚年隐居山林,过着闲适的生活,着名的太极图,便是由他传于世的。
这三个人虽都是隐士,但作者认为隐得都不够深,以至于留名于后世,此名要之何用?冯子振称其为虚名,可见元代对于道家中的隐逸思想有自己更深刻的理解。
道教在元代对文人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正如很多宋代儒士深受禅佛思想影响并以居士号称自己一样,很多有名的元代儒士,纷纷隐居名山学道并以道人自居。其之所以吸引了很多元代文人,一是元代的知识分子受到异族统治的压抑,纷纷选择归隐,遁入道门可以免去很多世俗的麻烦。
另外,元代对道教的政策也比较宽松。元代统治者任命“天师”一职,使道教的地位得到了提高。另外,中国传统文人有一说法:“出则儒,隐则道。”其中,隐则道在元代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元代汉人知识分子的卑微处境,应该是道家在元代得以盛行的最深层的原因吧。
批风抹月四十年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乔吉,字梦符,太原人。号笙鹤翁,又号惺惺道人。乔吉一生未仕。
据《录鬼簿》上记载,乔吉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并且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江湖上混迹了40年,但“竟无成事者”,从这里,我们大约可见其一生不遇之情状,也不难猜出,诗人客居异乡,浪迹江湖,过的是穷困潦倒的生活。这方面,在他的散曲创作中也多有反映:
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卷谁行借?今日又逢冬至节,酒,何处赊?梅,何处折?
其窘困之状可见一斑。不过,乔吉似乎并不甘心为贫苦所困,他十分达观,这种达观也多半来自他那愤世嫉俗的傲骨。
这支小令是一篇述志的作品。乔吉出生于北国,客居江南,是一个放荡江湖的落魄文人。曲子前两句就表明了他否定仕途进取,鄙薄争名夺利的态度。接下来他讲述自己的生活方式:以“酒圣”为伴,以“诗禅”作乐,笑傲山水,醉情风月,这些都表现了他放荡不羁的情怀。他认为笑谈今古事,就如同在翰林院编修史籍,作者的狂欢自傲由此可见。结尾表现对自己吟风弄月的流连之情,真是终老不悔,怡然自得。这40年,他应该都是在这样玩世不恭、傲岸不群,而又孤芳自赏中度过的。
查看元代的史料,从社会交往上看,乔吉并非不登大雅之堂的市井之辈,其散曲中陪酒侍宴之作颇多,然而,在当时的用人体制下,乔吉不符合仕途的标准,其作品只能作为度曲清客陪酒侍宴而已。似乎乔吉已经意识到了这方面的尴尬,他在许多场合都强调自己无意于功名。这首《自述》就充满无官快活的情趣,且不无傲世式的调侃,但总让人感到一种刻意解嘲的味道。作为在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的汉族文人,乔吉对仕途经济、科举功名亦非毫无追求,他也有过希望“是青衫矮帽书生,趁取鹏程,快意风云,唾手功名”,只是未能得遂“风云”之志罢了。正因为才高而功名事业又不得意,“美容仪,能辞章”的风流才子乔吉才走上了一条恃才疏狂而又风流自赏的人生道路。如此傲世之大才,也只能在黑暗中挣扎,向黑暗中走去,直至生命的尽头。
乔吉曾称自己是“不应举江湖状元”(《自述》),从中可以大约窥见元代文人的乐道其实是无可奈何。失望之极而致狂放,痛苦之极而致嬉笑,深层心理乃是他们失去了追求目标之后的徘徊与不安。这狂放是做作的,嬉笑是苦涩的。
人们尽管不喜欢总是哀叹世道的男人,但元代文人对于乔吉,始终是同情的,因为,换了其他朝代的话,作为文人,至少可以寄予美好的愿望,待到科举升天之日,便可以大展身手,经国治世,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然而他们生在了元代,这个废除科举80余年的充满了民族歧视的朝代。所以,他们有的只能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叹完了世道,元代文人接着叹起了自己,像乔吉这样“自叹自嗟自述”的文章有很多,如曾瑞的《中吕·山坡羊自叹》,周文质的《正宫·叨叨令自叹》,周德清的《双调·蟾宫曲自嗟》。其中曾瑞的“几番户锁空长叹,百事不成羞又赧。闲,一梦残;干,两鬓斑”,深刻地体现了元代文人此刻的尴尬境地——失去了长久以来的超然地位,被贬为连妓女都不如的阶层,科举进士的路基本被堵死,空余“几番户锁空长叹,百事不成羞又赧”的伤感愤懑。自叹一事无成,自叹碌碌无为,实为自怜自艾,既是对自身遭遇的感慨,更是对元廷的愤慨。
叹天下,叹自己,该叹的都叹了,元代文人们也许叹累了。他们终究是无力更改现状,无力对抗元廷的。于是文人们开始向往隐逸、酗酒、恬静,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元代的等级制度、科举中断、科举歧视固然深深地刺痛着文人们,剥夺了他们经国治世的权利。然而,此的失落却令他们获得了彼的重生。他们不用昧着良心向异族谄媚,他们不用时刻为了是否失去权利而担忧,是元给他们的苦难让他们区别于同期其他人民,获得了思想上的新生,而没有被奴役。他们不需要向别的朝代的文人一样,为主子为皇帝歌功颂德,甚而还可以讽刺朝廷,针砭时弊。元代的文人们意外地获得了自己的脊梁,获得了人格的独立。此谓先破而后立。
元代的文人在丧失了几乎所有的权利,所有的优势,所有的希望以后,却建立起了一个特有的思想王国。他们想叹就叹,叹世叹人叹自己;他们也可以想走就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喝酒种田去;今天可以拖个古人出来骂骂解解气,明天也可以痛哭天下的种种悲凄。这是前代文人想做又没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