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水流红叶
御水流红叶,步秋香径晚,怨翠阁衾寒。笑把霜枫叶拣,写罢衷情兴懒。
几年月冷倚阑干,半生花落盼天颜,九重云锁隔巫山。休看作等闲,好去到人间。
这首曲子的题目“御水流红叶”隐含了“红叶题诗”的故事:
唐僖宗年间的一个傍晚,年轻的学士于佑在皇城宫墙外漫步。当时万物飘零,秋风萧索,残阳西坠,树木的枝丫在寒冷的空中好像冰上的裂纹。天色越来越暗,他呆呆地立了片刻,不由得生出无限乡愁。他在御沟的流水中洗手,看见御沟不断有红叶流出。片片浮泛,情意幽远。忽然,他发现其中一片较大的红叶上似有墨印,就随手将叶子从水里拾起。使他感到意外的是红叶上题着一首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他看了看身边高入云端的宫墙,猜想一定是某个宫女所为。他把诗叶带回家里,藏在书箱内。那首幽怨伤感的小诗始终让他难以释怀,他猜想这是宫中才女所作,自此开始思慕那个宫里落寞的写诗女子,尽管她的身影是虚幻缥缈的。几天后,他也找来一片红叶,题了两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置于御沟上游的流水中之后,又怅然地在流水边徘徊许久才离去。于佑将此事讲给几个朋友听,大家都笑他痴愚,但也有被他这片心意所感动的。
一晃几年过去,于佑已把那件事渐渐淡忘了。人世艰难,命运多舛,于佑后来累次应试落第,旅情客思、倦于游历,只好安下心来在河中贵人韩泳家教书,“红叶题诗”似乎也成了一场永不可及的梦。一天韩泳告诉他说:不久,唐僖宗放出后宫侍女三千,让她们回到民间婚配。有位叫韩翠苹的女子是韩泳的同姓,正住在韩舍,他愿为二人牵线结缘。当时于佑尚未娶亲,于是答应下来,感激下拜。很快,于佑就在韩泳的帮助下与韩氏成家了。
“红叶题诗”有许多不同的版本,在朝代、人名、情节上都有些出入,《本事诗》里记当事人为顾况,《云溪友议·题红怨》为卢渥,而宋初孙光宪的《北梦琐言》成了进士李茵,人名虽各不同,但内容大同小异。
结婚那天,于佑见韩夫人艳若天人,以为误入仙境。婚后与她的感情也很好。一天,韩氏无意间在于佑的竹书篮里看见他珍藏多年的那片红叶,不由大惊,说:“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于佑便如实告之。
韩翠苹说:“妾在水中也得到一片红叶,不知是何人所做?”于佑取来一看,墨迹犹存,正是自己当年写的。俩人皆默然,泪水盈眶,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出口,相对感泣良久,同声说道:“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
韩氏说当日得到于佑题诗的那片叶子的时候,也回了首诗,现在还藏在箱子里。于佑一看,诗是: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这件事传开后,时人莫不惊叹。后来有一天,韩泳宴请于佑夫妻吃饭,席上开玩笑说:“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着说:“吾为佑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韩泳说何以见得,韩氏于是取笔写下一首七绝:“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于佑夫妻后来的生活也很美满,受过苦的人格外惜福,何况这是一场红叶为媒、流水为证的姻缘呢?有人为这段人间佳话作诗纪念: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流。水上有红叶,于独得佳句。
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
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
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俱,百岁为夫妇。
儿女满跟前,青紫盈门户。此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缘分多是三生注定,当事者也会惘然。然而有运气得以结缘民间宫女的毕竟极少,或者外人处于同情和想象而加以虚构,使传说经不起推敲。
但许多宫女一生最好的光阴都是在寂寞的深宫中被埋葬的,这种漫长的煎熬却非外人可以体会。在唐代还流传有另一个“红叶题诗”的故事。据《云溪友议》记述:唐宣宗时,卢渥赴京应试,经过御沟时,偶然拾得红叶一片,上题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后来宣宗放出部分宫女,许配给百官司吏,卢渥也配得一人,成婚后,其妻发现箱中的那片红叶,惊讶不已,至此,卢渥才知道她就是在红叶上题诗的宫女。
顾德润的这首《御水流红叶》就是根据此事发挥而成的。篇中的这位宫女进宫多年,未曾得到过皇帝的一次宠幸,美丽青春已消逝殆尽。但是,她依然保持着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以红叶题写衷情,希望有一个好男人拾到,梦想着享受人世的天伦之乐。与前述“红叶题诗”相比,此曲描摹更为细腻,特别是“怨”、“笑”、“懒”三字,将宫女的心理变化刻画得惟妙惟肖。
第一次看到“红叶题诗”的故事时,觉得很是浪漫,但是仔细思量之后,觉得“红叶题诗”不过是寂寞难耐时的一种寄托。试想,红叶能漂流多久?能漂到哪里?能漂到谁的手上?真的漂到某个人的身旁,他会有兴趣拾起查看吗?又有谁能保证他看到了就能明白其中的意义呢?又或许在日夜漂流的过程中,红叶被其他叶子掩盖了,永远无人发现;再或许红叶漂流太久后变色、腐烂,那些心事便无人可知了。就算我们假设完美一些,当红叶在某天正好到达某地,某个人正好守在水边,正好看到,正好拿起了那片红叶,也知道其中的苦,那又能如何?难道指望他会逆流而上来寻找红叶的主人?
一个美丽的女子,精心地把心事描写在一片片红叶上,又把一片又一片红叶轻轻地放入水中,目送水载着红叶远离,想象着那个他一次又一次地拾起红叶,一次又一次地读着,得到的总是虚幻的满足。或者还能期待他也把关心、思念写在红叶上,那红叶再漂流回来,再回到那写诗的人手中么?那些女子在拿起题诗红叶的瞬间,心里期盼的也许只是有个人在等待着,想象的是美好的结局。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兴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知他是魏耶?知他是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兴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妆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
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马致远是元代散曲大家,也被时人称作“秋思鼻祖”,这源于他的那首着名的小令《秋思》以及这首以秋思为名的套曲,他的散曲的主要内容是怀才不遇的悲哀、对隐逸生活的歌颂和自然景物的描写。他的代表作【双调】《夜行船·秋思》是元曲中非常有名的套曲,曾被元人周德清评为“万中无一”,可谓极尽推崇之能事。虽然有愤世嫉俗的积极内容,但同时也表现了消极感伤的情绪。
第一支曲子《夜行船》总领散曲全篇,“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是说人生短暂,在这短暂的人生中,人们就像庄周梦化蝴蝶一样,迷失了自我,回首往事,不免令人感慨。今日春来,明朝花谢,不如抓紧时间痛快地饮酒。作者在这里特别强调了酒,因为作者在通篇散曲里都是把醉酒当做避世的理想手段来描写的。
接下来,作者用了三支曲子来分别谈论帝王、豪杰和富人,以证明人间富贵的无常。从兴亡之悲谈到贪财之愚,慨叹所谓名垂青史、功业不朽、富贵久长的虚幻,以证明及时行乐的实在。
帝王在人世间是有至高无上权威的,这是应该值得羡慕的吧,但作者以否定的口气指出:帝王的霸业王图哪怕生前显赫一时,最终也不过作为樵夫、渔父茶余饭后谈古说今的材料。就连秦、汉两朝的宫殿和天阙,到头来还不都成了长满野草的牛羊牧场吗?纵然在自己的坟头树起记载丰功伟绩的碑碣,可是那字迹也不能清晰地留下,他的结局和平民百姓的归宿相比,又有什么大不同的呢?
在第三支曲中,作者直接用议论和反问,对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意义提出了怀疑。多少英雄豪杰,到头来连荒坟断碑都没有,他们的葬身之地已变成了狐狸野兔出没的场所。鼎足三分的功业半途夭折,到如今魏在哪里,晋又在哪里呢?千秋功罪,后人又当怎样评说?
第四支曲由叹古转为讽今。帝王豪杰的功业尚且化为乌有,更何况看钱奴的万贯家财?可笑这些人心硬似铁,一味地爱钱如命,看不透人生好景不长,为欢几何,空使锦堂风月虚设,哪里懂得什么赏心乐事?
前几首曲子已将功名富贵都参破,第五、六两支曲子便转而陈述自己的人生哲学。不过这句貌似参透生死的俏皮话里隐藏着愤世嫉俗的深意,所以紧接着劝人莫笑自己像不会筑巢的斑鸠那样拙笨,这不过是糊里糊涂地装傻而已。自称不善营生之计,其实倒是离绝名利是非的上计,明说一向装呆,又点出浑浑噩噩混世的不得已。
最后一支曲煞尾,正面点题:可叹人生在世,只有睡觉时才得安宁,天一亮便有万事干扰不休。人间万事归结到一点,无非是争名夺利,所以下面用一组鼎足对,将古往今来世上的一切纷争都比喻为“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浮生如争穴聚蚁”的说法虽在元曲中常见,“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却是作者理想的净土。
裴度历任中唐五朝宰相,最后见天下事不可为,在洛阳修了一座别墅,名为绿野堂,时常与白居易、刘禹锡饮酒赋诗。陶渊明是东晋着名的隐逸诗人,《高僧传》说他参加过慧远法师在庐山虎溪东林寺组织的白莲社。取这两个典故相对应,既可使字面对仗工整,颜色与下文中黄、紫、红三色配成五彩,又概括了上层和下层文人两种有代表性的隐居生活。接着再用一组五言鼎足对写他“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至此可知马致远的及时行乐不过是醉卧风月,并非奢侈糜烂的享乐主义。所以结尾说:“嘱咐你个顽童记者:便北海访吾来,道东篱醉了也。”东汉名士孔融因出任过北海相,被称为孔北海,他在居闲时曾说:“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实际上并没有忘情世事,终因屡次攻击曹操而遭杀身之祸。连孔融都被视为俗物,则作者不屑睥睨世人的傲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马致远追慕陶诗“采菊东篱下”的闲适心境,自号“东篱老”,其实不能与陶渊明相比。陶渊明的隐居怀有“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的明确理想,不同于一般隐士的避祸自全。马致远则怀疑所谓的精神不朽,他固然体现了元代部分士大夫有所不为的良心和骨气,对现实有一定的批判意义,但是既然只有在睡觉和昏醉时才能安宁,那么本来就像一场幻梦的浮生就只能在真的醉梦中度过了,这又是多么可悲的人生!这弦外的余悲最后只凝成一句风趣的调侃,结尾犹如戏曲中人物下场前的道白,以神龙掉尾之势,轻巧地结束了这一通痛快淋漓的牢骚。
“秋思”本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传统题目之一。长期以来,人们由这一题目生出的无数感慨,已使秋思的词义本身便凝聚着思索自然之秋和人生之秋的丰富内涵。马致远《秋思》更是包孕弘深、独具一格。这一套曲将参透名利、离绝是非的处世哲学寄托在叹古讽今、嘲风弄月的牢骚里,浓缩了他在《陈抟高卧》、《黄粱梦》等剧目和其他散曲中反复宣泄的内心苦闷,表现了他因半世蹉跎、熟谙世情而形成的纵酒肆志、超然尘外的人生态度。
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可说是文人咏怀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从先秦到两宋,凡是进步的文人,即使处在最黑暗的时代和最坎坷的境遇中,无论怎样昏酣遗世,在内心深处总还多少保留着一点立功立德的理想。但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曾像元代这样善恶颠倒、是非不分;这样把文人打入社会的最底层。因而元代文人对现实大多是彻底绝望的:“青史内不标名”、“把功名富贵都参破”(张养浩《辞官》),“无是无非快活煞”
(孛罗御史《辞官》),仕途顺利的文人尚且作如是之想,压在社会下层的文人也就可想而知了。马致远的《秋思》正是将这种看穿一切的普遍情绪提到历史的高度来认识,更集中更凝练地反映了元代愤世嫉俗者的共同心理状态。
春夏秋冬,四季之韵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厨藤簟,玉人罗扇轻缣。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一声画角谯门,半庭新月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春日的山水、风雨、花草、楼阁、亭台,无不是文人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大地回春时,院内暖风拂过,柳枝摇曳,秋千微荡,小桥流水,落红旋舞,莺啼燕叫,引人相思。所谓思春,大概就是这些景物惹得人心发痒,无法按捺于室。白朴以《天净沙》做了八首小令,春夏秋冬各两首,借四时景物的风光,来形容他一生的经历和心境起伏。上面这四首春夏秋冬曲,即是从八首小令里撷选出来的。
白朴的幼年饱经战乱,回归家园后,与父亲重逢,又新婚不久,心中满是温情,所以春曲充满了温馨畅快的意味,而没有惆怅和沧桑之感。
北宋秦观在写《春日》时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的春景写于雨后,庭院深深,碧瓦晶莹,薄雾微启,春光明媚。芍药带雨含泪,蔷薇静卧枝蔓,满是娇艳妩媚。看来无论是白朴那无雨的春日,还是秦观这有雨的春日,只要逢上赋文的人的心情较好,春天便无限美好,而不是充满春愁。
白朴笔下的春日,少年的得意尽在其中,而他的夏令似乎也感染到了春令的欢愉。
第二首《天净沙》为夏令,虽然韵调和含义不及春、秋两曲,但满是甜蜜。云雨收罢,楼高气爽,绿树殷殷,垂于廊道屋檐,微微颤动,极尽可爱。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隐约见到一个身着罗纱、手持香扇的女子躺在摇椅上,扇子缓缓扇动,女子闭目假寐,享受夏日屋内的阴凉,那模样美得令人心动。
在这首小令中,白朴并没有交代那女子是谁,但以他和妻子多年痴恋的人生经历来看,此女最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白朴爱妻甚深,妻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他乐见喜闻的,而且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清晰。夏日妻子乘凉的情景,一直都是他脑海中最美的画面。
然而,当仕途的风险令他被迫与妻子分离之后,白朴异常想念妻子。
秋天,便是他思念家人最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