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是元曲最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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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物,没有回音的等待(2)

秋令当中,落霞中的村落不是热闹而是荒僻。轻烟袅袅,老树昏鸦,一点飞鸿成了夕阳中苍凉的魅影,更加勾起说不清的愁,明明还是青山绿水,却早已叶红草白,不是金黄的喜悦,而是不能回家的恨。这样的情景令人忆起马致远的“秋思”,同样是枯藤老树昏鸦、西风古道瘦马,漂泊的断肠人独自在天涯。一幕倾颓的画面从天而降,面对如此萧瑟之景,怎能不悲从中来、撕心裂肺。马致远能达到秋思的极致,不知是否受了白朴的影响,此疑问大可不论,但两个人同样彷徨无助的模样,在夕阳下已渐渐重叠。

白朴的“秋”是一幅远处凄迷、近处清晰的山水画,不求太过形似,唯愿勾勒数笔聊以慰藉。其实,朦胧写实法是元代文人赋文习作大多采取的方法,过于直白的词句除非内涵极深,否则缺少意境,而太朦胧了又显晦涩,因此他们才有别于唐文人的激情和宋文人的理智,而是杂糅了这两种情感意味去写文章,于深刻中见真谛。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这首小令与马致远《秋思》一样都将时间设定在秋天的傍晚。夕阳西下之时,在残霞掩映着的孤村里,薄薄的雾气下沉,笼罩着苍老的树干和歇于树上的乌鸦。截至此处,作者描绘的是一幅秋天暮色中的静景,透出安详静谧的气氛,可第三句突然现出鸿雁飞过的吉光片影。“一点飞鸿影下”颇有韵味,“一点”言其飞得高远,“影下”言其匆匆掠过。不必现鸿雁全貌,只是一点匆匆掠过的身影,也能让我们想见鸿雁翩然而飞的情景。不必将飞鸿的形态描绘得分毫毕现,只惊鸿一瞥,便可酝酿无穷意味,鸿雁的姿态便被绘进了这幅画里,这就是作者运笔的巧妙之处。这首小令就如一幅讲究布局的图画一般,将远景近景和谐搭配。远处的“孤村落日残霞”、近处的“轻烟老树寒鸦”本就生成了一幅美妙秋景,再借飞鸿身影在静止的画面上添上一笔灵动的色彩,将这幅静图变为了活景。结尾两句“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将秋天的斑斓色彩现于眼前,不仅描绘了作者眼前的秋景,也映衬了作者在秋天到来时的内心感受。作者将青、绿、白、红、黄各种颜色调和在这幅秋景图里,色彩明亮可人,交相辉映,衬托出作者的轻松心情和赏识美景的闲情逸趣。“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的描绘一反前人作品中秋天那残花败叶、山川凋敝的景象,而是勾画出青山碧水相映、枫叶菊花相衬的秋天美景。也许正是因白朴过着远离尘世、诗酒娱情的生活,才能常将青山绿水放在心间,无论四季如何更迭,都能赏当时之美景吧。

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写秋的颇多。秋天草木零落,山川寂寥,气象萧条,文人大多为秋天的肃杀之气所触动而将悲秋情结反映在作品中。

散曲中以马致远《秋思》为写秋之绝唱,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将人的凄恻孤寂与秋的冷寂萧条融于一处,让人情伤。但白朴这首小令,却似乎脱离了悲秋的樊篱,而着重在写秋景,借“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中对比强烈的颜色来描绘明媚秋景,其笔下的秋与马致远笔下的秋相较,一写明快的乐景,一写昏暗的哀景,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凄迷萧瑟的秋季一过,迎来了寒风凛冽的冬季。白朴的心情此刻也跌到了谷底。他在冬季里,望见城门上所挂的警戒号角,在冷风中微微晃动颤抖,碰撞到石墙上发出微弱的响动,越发显出冬日的冷清。黄昏日落,山坡上是皑皑的白雪,凉月照亮了半个庭院,眼前流淌过一条清冷的湾流,面前是一幅衰草孤村的情景,竹篱茅舍变得枯黄,没有鸟儿肯在这里栖息,瑟瑟的寒意在静静流动,万籁俱寂。冬日,肃杀了天地各处的生机。

经过诸多中国古代文人修饰的冬天寂寥难耐,永远不像日本文学中的冬天那样会令人想到母亲。身世坎坷的白朴,在春天满怀欣喜,冬天却难免忆起难堪的过往,为自己的身世怜惜。

一代才子,生于动乱之世,长于亡国之时,漂泊于扭曲的时代,种种因素致使自朴一直不愿出世,他也做到了真正的超凡脱俗,连遁离人世都充满了道家的玄妙,如涅盘飞升一般,破碎虚空。所以,跟那些因各种与仕宦有关的理由而隐退的人极为不同,白朴始终充满对现世的同情,对自己的怜惜。他所写的小令、杂剧内涵只有一个:怜悯一切值得他怜悯的人,无论是李千金、裴少俊、唐明皇、杨贵妃,还是那些香闺中的思妇、街头艺人、江上孤翁,同时也包括他自己。上面这四曲《天净沙》,正是他的自怜之作。然而,白朴虽有落叶飘零之苦,有魂牵梦萦的痛,但却没有半分怀才不遇之感,这恰是他的脱俗之处。也许只有他这样的性格,才能经历苦难而不幻灭,到最后寻得了自己的道,求得人生的般若。

乱云愁,满头风雨

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采莲谁家女,歌声起暮鸥。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

——赵孟頫《后庭花》

赵孟頫这首小令,情景交融,描绘的是一幅江南女子采菱的风俗画:

正是天高气爽的金秋,清清的溪水,一叶扁舟,两岸的芙蓉花开得正烈,不知是谁家的采菱的女孩子们,一人划着一只木舟,在水上边采边拉动菱蔓缓缓前行。采下的红菱扔进舟中,人菱合坐一叶扁舟。她们大多不甘寂寞,游弋在青翠翠、密匝匝的菱叶之间,双手上下翻动菱蔓,采摘成熟的菱角,一边采着,一边就又说又笑了。喜欢唱歌的姑娘们唱起了当地的民谣:“桃花红来杨柳青,清水塘里采红菱。姐采红菱郎采藕,红菱牵到藕丝根。”她们清脆的歌声将黄昏时归巢休息的鸥鸟都给惊飞起来了。

她们玩得太尽兴了,也没有注意到天空已经乌云低垂,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采菱女们没有带遮雨的用具,匆忙之中只能摘下一片荷叶充当雨具,然后急急地掉转船头赶回家里。

全曲写水乡的秀美景色,语言清丽,意象丰富,意境优美。整首小令,纯然写景,不见情语,宛如一幅优美的南国水乡荷塘采莲图,大有唐代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妙。“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这是静景,一湾清溪荡出一叶轻舟;两岸荷塘,盛开着满目的荷花,清新悦目,令人心旷神怡。“采莲谁家女,歌声起暮鸥”,在这样一个宁静、清秀的意境中,突然有采菱女划着一叶小舟,一边采菱角,一边唱着歌,清脆的歌声在清溪上空回荡,惊起了正准备夜宿的沙鸥,雪白的沙鸥给秋景增添了亮色,此时采菱女子的歌声、群鸥起飞时的振翅声和鸣叫声掺杂在一起,静中有声,一片生机盎然。这四句的画面是明丽的,意象是优美的,节奏也是欢快的。

但“乱云愁”却做了个陡转,“乱云愁,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

写风雨骤至的场面。诗人似乎有意用“风云突变”营造新的景象:霎时间,乱云密布,狂风怒吼,雨线纷纷,暮色茫茫;机灵的姑娘们顺手摘了一顶大荷叶,戴在头上,划着小舟,哼着小曲,悠然“归去”。“戴荷叶归去休”作为结句,可以说是“写景”,那采莲女头戴荷叶,悠然归去;那样灵动、飘逸,那样纯朴、秀美,令人遐想万千。但联系到整首小令所营造的“秋”、“暮”、“愁”的氛围来看,那“归去休”里,也许暗含着诗人心中隐匿的“归隐”情结吧。

此曲与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山居秋暝》意境相通。但王维是直接写出了归隐的意愿,而本文作者则用了暗示的手法。究其原因,他是宋室宗亲,后来虽然屈仕元朝,而且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但心中故国之思和归隐之志始终缠结难解。其《罪出》云:“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就是这种情思的流露,他的画里,也往往寄托了这种想法。元朝时汉人处境艰难,动辄就有杀身之祸,即使做了高官也不例外。因此作者只能以此曲笔,藏情于景,让读者自己在这幅优美的“水乡秋暝图”中去感觉作者的真情。作者以唐诗的手法写元曲,通篇写景,不着情语。淡远清明,含蓄深邃,别具神韵。然而情藏景中,清晰能辨,一读能感。

这首小令笔调清新明快,极富生活气息,写出了江南采菱女的天真和朝气,通过展现水乡风景的秀美动人,表达了作者对吴兴山水的热爱,对无忧无虑的山野生活的向往,也流露出作者归隐山林的心愿。

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相传隋代有男子名为赵师雄,在游浮罗山时留宿山中,夜里梦见与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子饮酒。女子的身上芳气袭人,她身后跟着绿衣童子不时地欢歌笑语。天亮时分,赵师雄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一棵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鸣啼,暗想也许自己遇到的是梅仙,而那童子大概就是枝头的翠鸟了。赵师雄在浮罗山中等了数日再梦不见梅花仙子,终惆怅地离开了。

这个有关梅的故事只是传说,事实上也许是梅的芳香引人多想。梅的确是会让人遐想的事物,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名士对其追寻不止。

梅花冰肌玉骨,傲绝于霜,独步早春,暗香浮动。唐李白、杜甫、柳宗元、白居易均爱梅的风骨,宋代的隐逸诗人林逋更视梅为妻子,为梅写了诸多小诗。其中《山园小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两句,直指梅的清幽神韵,几乎可以说是咏梅的绝唱了。苏轼、陆游也同样为梅不吝笔墨。元人诸多陷于离难,能有情致赏梅的人不多,可一旦见到了梅花,依然肯为其奉上自己的心意和情感,其中以“酸甜乐府”二人为最,他二人皆是心思敏感、会苦中作乐的人。

“酸甜乐府”即是贯云石和徐再思,两人一号酸斋、一号甜斋。他们乐山逸水,爱写男女相恋,酸甜莫辨,其中的滋味如果不去亲自体会,就不能体会到他们曲中所写的黯然销魂的滋味。这二人都爱梅不已,不过一个是无意间与梅相恋,一个却是有意追随梅的影子。

南枝夜来先破蕊,泄露春消息。偏宜雪月交,不惹蜂蝶戏。

有时节暗香来梦里。

芳心对人娇欲说,不忍轻轻折。溪桥淡淡烟,茅舍澄澄月。

包藏几多春意也。

——贯云石《清江引》

酸斋咏梅的小令共有四首,皆以《清江引》为曲牌,这是其一、其三。第一首写早春的梅花,此时冬雪尚铺盖大地,梅花初放似报春,却不如桃、李、杏、樱那样争春,也不惹任何蜂蝶来嬉戏,而且到了夜晚,它的幽香丝丝缕缕的,还能进入人们的梦乡。梅在月下幽静孤高,不流俗,不媚骨,正如贯酸斋本人一般。陆游曾做诗:“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正是因为梅花在千层冰雪的覆盖下依然独特芬芳,才能数千年来长啸于春。这样超凡脱俗之花,在酸斋心中就是他自己的象征。于是他在夜晚起身穿衣,去追寻梅香的源头。如此便有了上面的第二首咏梅曲。

酸斋一个人独步在月色如水的郊外,看着无边的静谧天空、浩渺银河,长长地叹息一声。翻过小桥溪水,隐约可听到冰下溪水的叮咚作响。远处是还冒着淡烟的茅舍,似乎是农家在烧炉取暖。正当此时,又一缕淡淡的梅香再次顺着微微的寒风溜过鼻尖,混合着农家烟火的味道,沁人心脾。酸斋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望去,才发现月下溪边正绽放的寒梅。他急忙走过去,本想抬手折一株拿回家去,但又怕损害了梅的姿态,惊动梅仙,只好忍住采撷的欲望,想象着眼前是一个绝世梅仙。

在酸斋的眼中,这个梅花仙子是冰做的肌理、玉做的肤脂,衣服飘然欲飞的模样,而且似乎在对酸斋说些什么,欲语还休。如此更令酸斋不敢折枝,怕惊动了梅仙。然而天色灰蒙蒙发亮,午夜快要离去,清晨即将到来。

酸斋所想象出来的仙女渐渐消逝,原来她竟然是雾霭造成的幻象。此刻,空气中只剩下了梅花带来的春意。

贯酸斋笔下的梅,清幽而优美,叫人只敢远观而不敢近看。此梅曲是佳作,作者亦是佳人。甜斋徐再思笔下的梅,也拥有同样的韵致。其实那些懂得欣赏梅骨的人,心同样都是玉洁冰清。

昨朝深雪前村。今宵淡月黄昏。春到南枝几分?水香冰晕。

唤回逋老诗魂。

——徐再思《天净沙·探梅》

甜斋徐再思与酸斋同在黄昏之后月下赏梅,情致却不同。酸斋是闻香气而去寻梅,甜斋则是为寻梅而闻香。

这首《天净沙》与酸斋的《清江引》同写冬末春初时节,此时梅花开得并不多,必须去仔细探寻。甜斋已经寻了几天,先到前村,后到村外,终于见到了梅花。他看到的梅有着水般的清新和冰样的骨感。在黄昏之中,幽梅的姿态、香气、内涵均美到极致,已经足以唤回梅仙林逋的魂魄,来教甜斋如何去咏梅、爱梅。

看“酸甜二斋”的咏梅曲,无论是他们有意无意与梅相恋,梅花对他们的回报已经足矣。那些踏雪寻梅的高士,忍着彻骨的冰寒寻求梅仙,梅仙同样对他们的情感一一应求。然而惊破寒冬的梅花不希望人们再给她太多的咏叹,也不希望人们将她标榜得那样孤高。

后人常以“梅花香自苦寒来”来形容梅花的骄傲,只在寒冬腊月现身。而且很多诗人、词人自比梅子,想要从梅的身上沾得几分高洁的气息。然而,他们真的了解梅的心意吗?

雨儿飘,风儿扬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吹雨打,处处凄凉,雄鸡叫个不停,但只要见到了意中人,心中就能平静。《风雨》一诗中的女孩没有因为天气不佳而伤心流泪,因为她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试想假如她久久未能见到意中人,恐怕见到风雨之后也会哭成泪人。人的情感就是这样难以琢磨,风雨既能左右,又不能完全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雨最容易惹人相思,既有对爱人的想念,也有对亲人的想念。

窗外雨声声不住,枕边泪点点长吁,雨声泪点急相逐。雨声儿添凄惨,泪点儿助长吁,枕边泪刨多如窗外雨。

——无名氏《红绣鞋》

此曲《红绣鞋》出于无名人士的笔下,该作者的语言并不华丽,有时却比知名人士写得更朴实真切。他可能不会用太凄美的词来形容自己的伤心,没有落花无情,没有江水东逝,没有山居秋暝,但处处是悲。窗外、枕边、瓦砾中、败叶上,湿了一地,湿了一枕,湿了的是心房。

李清照在她的词中就写过:“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听起来。”身为北方人的她在南方的淫雨中,忆起伤心往事,催泪枕湿。无名氏的这段曲子与李清照的“泪沾巾”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无名氏为什么而哭,曲中并没有写出来,读者亦不必去深究,无非就是为爱情伤怀,要么为身世悲伤,逃脱不了这两样。

雨虽然是催逼人心苦痛的罪魁祸首,不过也成了诗人、词人们最喜欢用的意象,例如曲人张鸣善,极善用“雨”做文章,来打动人心。

身处元末动乱之际的张鸣善,对现实的污浊厌恶至极。前文曾提到他讥讽官场里的人“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骂官场中大部分人谄媚逢迎、颐指气使、胡说八道、有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