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满是景好、花好、酒好、人好,贯云石如何能不乐不思蜀呢?而且身边还有好友张可久陪伴,二人喝酒吟诗,实在有说不出的兴致,多少烦恼都在这清风、明月、湖水中化作虚无。
苏东坡笑谈西湖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都无与伦比。外在是自然赋予的,而内在是无数文人骚客以美文填充的。在这甜美的风光里,贯云石忘却了在京都经历的宦海风波,同时也表示自己再无涉足仕途的意思。不管曾经的高官厚禄有多么诱人,却半点比不上游戏江湖的乐趣。贯云石的好友程文海曾言他是个“功名富贵有不足易其乐者”。因为贯云石认为,功名换不来逍遥的生活与心灵。
“清风荷叶杯,明月芦花被,乾坤静中心似水。”从得到芦花被、自诩“芦花道人”的一刻,贯云石已经心如止水,绝了名利场,宁“月明采石怀李白,日落长沙吊屈原”,也不爱荣华富贵。他避居杭州,偶尔出外采药,经营了一家药店,一面欣赏钱塘西湖风情,一面以卖药诊断为生,颇像许仙,只是身旁缺少了白娘子。不过贯云石求的不是白娘子,而是乐山乐水。春天至包家山修禅,夏季去凤凰山避暑,秋天钱塘观潮,冬季与普通百姓在街头吹拉弹唱,偶尔到天目山与着名的中峰禅师说佛论道,下山来路遇景致随意赋诗一首。就这样在杭州城内城外亦隐亦现,“贯酸斋”、“芦花道人”的种种行迹,渐渐成了民间的美谈。
明人李开先在《词谑》中记载了贯云石居杭州的一段轶事。某日有数名文客游览杭州西南大慈山慧禅寺的虎跑泉,众人喝茶间打算以“泉”赋诗。一个人在那里“泉、泉、泉”了半天,始终没有说出什么。突然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过来问他们在做什么。这些人说了缘由,老人抚须微笑道:“泉、泉、泉,乱进珍珠个个圆。玉斧斫开顽石髓,金钩搭出老龙涎。”众人惊问:“老人家可是贯酸斋贯先生?”老人淡笑点头。与几个年轻人同坐饮酒,直到微醺才离去。
“去留无意”一词,应该足以概括贯云石的一生,不被纸醉金迷所惑,唯愿徜徉于西湖,问道于山水,求得文学圣境。后人说他与徐再思的曲并称“酸甜乐府”(徐再思号甜斋),且说他的曲风“擅一代之长”,能够引领当世的风尚,这般评价,却不足以说明他的高洁。即便贯云石晚年的知交欧阳玄,在他死后为其撰写碑文,写到其“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之后,实在也不知该怎样形容贯云石了,只好以“其人品之高,岂可浅近量哉”草草结束。
一位浊世佳公子,抬头看的是苍天,低头量的是大地,万物的恒久虽然不能被他完全触及,但他尽量以自己的心和笔去靠近,无论是进梁山泊,还是入西湖,他都希望能在这些地方求得词曲与人格的永生。
一川残月,满月摇岑
为咏叹渔父煞费苦心的元代文人,乔吉大概是第一人。他一生给渔父写了数十余首词曲。在《乐府群玉》中就收录了二十首,每一首的写作时间都不一样。他所到一处,只要见到渔父水上作业,总忍不住放歌以解情怀。渔家风情所以诱人,不在于渔人收入多少,而是乔吉觉得他们能够笑傲江湖,比遭遇了险恶仕途的自己纯洁、高贵得多。
吴头楚尾,江山入梦,海岛忘机。闲来觉得胡伦睡,枕着蓑衣。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知滋味,桃花浪里,春水鳜鱼肥。
活鱼旋打,沽些村酒,问那人家。江山万里天然画,落日烟霞。垂袖舞风生鬓发,扣舷歌声撼渔槎。初更罢,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沧溟。卧御遢弯的腿疼,坐羊皮懒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
江声撼枕,一川残月,满目摇岑。白云流水无人禁胜似山林。钓晚霞寒波濯锦,看秋潮夜海镕金。村醪窨,何人共饮,鸥鹭是知心。
——乔吉《满庭芳》四首
以上四首是从乔吉众多渔父曲中撷取出来的。首曲讲乔吉来到古代吴楚的交界之处(今江西北部),此处距他寄居的江南苏杭之地不远。江赣北部的旷远景象,激发了乔吉的诗性,在这里他赏江鸭观鸬鹚,几乎忘却了自身。不去惦念前尘,不去思考未来,而是完全去天人合和。宁静的江水令乔吉全身心融入其中,抛掉所有心机,几乎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乔吉用“海鸟忘机”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精神境界。
在《列子·黄帝》中曾提到“海鸟忘机”的典故。一个人每天清晨到海边去逗引鸥鸟。鸥鸟知他无捉鸟的意思,便纷纷落下与他和平共处。这个人的父亲知道之后,让他去捉鸥鸟来赏玩。等到这人再次来寻鸥鸟时,鸥鸟却看出了他的动机,始终盘桓不落。心无杂念的人才容易让人真诚相处,渔父因为没有功利之心,所以能与鸬鹚交友、鸥鸟对歌,他心胸坦荡、无忧无虑,醒时戏水,困时抱着蓑衣躲在船篷内睡个昏天暗地,这是何等的舒适生活。乔吉看到了他们的悠闲自在,又如何不捶胸羡慕呢?
日月交辉、风云聚会,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被渔父耽误了行程的乔吉不认为是自己在浪费时间,反而觉得“桃花流水鳜鱼肥”才是真正的生活,过去留恋官场不过是浪费青春的噩梦。对命途坎坷、仕宦多波澜的他来说,也就只能把对一切现实的不满转化为对荡舟打鱼的喜爱了。逃避悲痛总比陷入悲痛更容易令他接受。此后,每至傍晚,日薄西山心潮无法平息时,乔吉对渔父的注意就更多了。
第二首曲是渔父收网后的情景。长河落日,云霞如烟,江山似一幅泼墨的画卷。傍晚的渔父本该收工,忽然嘴馋起来,便用现打活鱼卖钱换酒,自斟自酌。在收网过程中,渔父放歌一曲,一副惬意的模样。等到劳作、歌唱兴尽过后,渔父们陆续划船归家,喧闹的江面恢复宁静,只剩下清澄的水波在初升的月下微微荡漾。两岸芦蒿被微风拂过,芦花闪动,发出簌簌的声响,人心好像被这声音安抚了一样,归于平静。
通常文人们写渔父曲,几乎都会提到“芦花”二字。在乔吉的第二首曲子末尾,也提到了此物。芦花其实并不美,白花点点,夜晚更没有什么美可言,然而这里孕育了白鹭沙鸥,滋养鱼类,是渔人赖以生存的地方。
贯云石就言,在满目的芦花之中,渔人“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他们不求获得多少生活和生命的保障,却拥有令人间万户侯都艳羡不已的自由和陪伴他们的水上鸟。乔吉用“芦花”来为曲子收尾,即是要表达对渔父生活的喜爱。
秋江暮景,夕阳醉染山林,渔翁们过着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近可到青山,远可到沧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第三曲《满庭芳》所描述的无拘无束式的隐逸,即是乔吉欲选择的隐遁方式。他特别以“卧御榻”的严子陵自喻,表示自己一定不能再回头留恋仕途。
严子陵是东汉的高士,王莽篡政时曾邀请他做谋士。为了避开窃国者的怂恿,严子陵避居乡野。光武帝刘秀复政之后便给他写信,亲自登门拜访求他出仕,甚至与他同榻而眠,毫不避嫌。但严子陵看透了官场互相倾轧的现实,立刻抽身归去,隐居于富春山下,常年披着羊皮夹袄于江边垂钓,不问尘缘。
卧御榻时,腿和心都是悬着的,因为伴君如伴虎,所以睡了一夜也会浑身酸痛;披着自家的衣袄坐着睡着,就算再沉重,醒来也觉一身轻。名利本为浮世重,能放下才是聪明人。想到这里,乔吉重归现实,写下了上面的第四首渔父曲。他纵览四下的风景,再次低头望着眼前波光如洗的湖水,内心已是豁然。于是他卧舟水上,听着浪打浪的声音,看晚霞染红江水,观秋潮时涨时停,仰望行云流水,不去寻找他人共饮,对川水残月独酌,将鸥鹭视为知音。
四首专写渔父的曲子,从白日写到午夜,从夏暑讲至冬寒,从头至尾其实就是乔吉的自白书。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相忘江湖,他觉得没什么好留恋,也不必留恋,只去过着渔人的生活,远离市井,自制珍酿,笑语欢歌。可做渔父就一定快乐吗?事实上渔父也有他的苦,如能有更美好的生活,打鱼的人也未必多。就像乔吉不想慕名利而活,却根本忘不了自己的境遇,最后只能做一个尘世里自我安慰的可怜人,在若隐若现间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