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总是元曲最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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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2)

正由于统治阶级的坚决不合作态度,关汉卿才用极端的语言来夸示他那完全市民化了“书会才人”的全部生活:“我玩的是梁园(梁园,汉代梁孝王所建的兔园,遗址在现在的河南开封)月,饮的是东京(东京,也指开封)酒,赏的是洛阳花(洛阳花,指牡丹,是洛阳的名产),攀的是章台(章台,汉代长安街名,是乐坊妓院的集中地)柳。”作者列举这些名胜,借以夸示自己游历之广,在文势上也与第二首的“玩府游州”呼应。“我也会围棋、会蹴踘(踢球)、会打围(猎)、会插科(戏曲动作)、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一种棋艺)。”在这大胆又略带夸饰的笔调中,在这才情、诸艺的铺陈中,实际上深蕴一种豪情,一种在封建观念压抑下对个人智慧和力量的自信。至此,诗人的笔锋又一转,在豪情的基础上,全曲的情感基调也达到了最强音:“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还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这里长短句交错使用,将两组五言对仗句与其他单句连在一起,语意夸张而态度决绝地表示:至死也不改变既定的生活道路,从而最终完成了对于“不伏老”的抒情形象的塑造。这种对人生永恒价值的追求,对把死亡看做生命意义终结的否定,正是诗中诙谐乐观的精神力量所在。他的愤怒,他的挣扎,他的嬉笑,也正是这种九死而不悔精神的回荡!

这首曲子表面是写以“我”为代表的“书会才人”的风流生活与性格特征,实则是写他们不甘屈辱的铮铮铁骨和不肯虚度年华、坚持施展才艺的顽强精神。

虽然篇幅很长,但由于作者真情勃发,又有极高的抒写技巧,让人一翻开就禁不住要一口气读完,篇中虽有不少花柳风月之类的字眼,却没有一般封建文人的艳诗淫词那种低级庸俗气息,而是以真率豪迈之情感动人。尽管其中也有些浪荡情调的渲染,但总的说来是浪荡其表,真率其里,俚俗的氛围中透发出稚洁的意趣。这使我们想起了清人刘熙载论曲的一段话,他说,优秀的散曲应该做到“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艺概·词曲概》)。关汉卿的《不伏老》,正是一篇面子虽放倒,骨子却认真的抒情杰作。

原来我总以为,世界上是没有“怀才不遇”这一说的,真有才,不管在什么样的朝代,你大可卷卷衣袖,把想拿到的东西一把揪过来,只要你愿意,总是能有一番作为的。可是后来历史上两个时代推翻了我的这个“以为”,一个是元代,一个是“文化大革命”时代,这两个时代将知识分子的地位压低到了极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时代更为愚昧和恐怖的呢?

这样的时代着实委屈了关汉卿这样的才子,尽管他满腹才华,依旧被这个时代的朝堂所抛弃。他本不是看不开的人,他若是看不开,也不会这般风流快活的,但谁都知道,他的内心终究是愤懑和不满的,其实这首曲子乍读来好似满篇都在纵情地自夸自赞,可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他所尽情夸赞的都是当时统治阶级所讳言、所禁止的东西。诗人有意识地将它毫无遮掩地形诸笔端,恰恰是体现了他对封建规范的蔑视和对生活的玩世不恭,这使这首曲子带上了浓厚的反叛色彩。

全篇活泼,奔放,自由,洒脱,读来快哉!

关汉卿原本家学从医,曾在皇家医院任职,给皇上、娘娘们诊过脉、熬过药。他天生聪颖,学任何事情都一点就透,可偏偏对医学就是提不起兴趣。反而爱上了写剧本,天天在外游荡,厮混在各地的秦楼楚馆,和妓女乐师成了朋友。与戏子们喝酒吃饭,唱自己喜欢唱的歌,表演迷倒万千世人的戏。元末剧作家贾仲明说关汉卿是“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此话可以说是对关汉卿最大的恭维。“梨园”是古代戏剧班子的总称,关汉卿被说成是班子领袖、编剧一行最高领导人,这样的评价其他剧作家是得不到的。

关汉卿之所以从事剧本写作而放弃医术,可以说是个谜。一来可能是他真的没兴趣当医生,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和爱好,如果循规蹈矩地按照家庭的安排成为医生,人生就变得中规中矩,关汉卿自觉就这样活到老也会满腹牢骚;二来大概他也有几分鲁迅那样的想法。鲁迅学医十多年,突然改投写文章一途,他的想法是单纯医治中国人肉体上的创伤并不能改变人们受压迫的事实,必须要从精神上医治中国人。关汉卿未必有这么明确的意图,但不影响他一门心思扎进了市井、乡村,写人们的喜怒哀愁,暴露社会最底层的黑暗。他笔下的每个人物,特别是女人们,正直、善良、睿智,面对惨淡的现实和命运的捉弄,从未低头敛眉,即使是死亡。

因为有既定的生活目标,关汉卿弃医从文的信念更加坚定,在生活上也更加放纵自己。作为他的红颜知己珠帘秀也曾劝过他不要那么玩世不恭。关汉卿是个灵秀的人,本应有大好的前程等着,偏偏捡了风流子弟的头头当,家人恐怕要失望了!

珠帘秀一面劝说,一面给他倒酒。

关汉卿听了这话哑然失笑,原来如四姐儿这么聪敏的女子也不了解他,难道当个大夫就一定比当个戏子班头强吗?若是成了医生,能济世救人总还好,若是医死人便遭了;而写戏是娱乐群众的工作,绝对不会闹出人命。关汉卿淡笑不语,叫珠帘秀拿来纸笔,遂写下了上面这套曲子《一枝花》,并送给了珠帘秀。

在《一枝花》的套曲中,最精彩的部分要数“尾”曲的前两句,关汉卿自称是“铜豌豆”、“千层锦套头”,言下之意自己又硬又韧,谁也管不了,谁也劝不了,个性十足。他身在勾栏,周边美女如云,可却并不爱人间情事、风花雪月。他只爱吹拉弹唱,在烟花寨处处留下自己的才情和风格。他希望人们通过他的笔和戏,看看这世界疯狂到什么程度。如果有人要迫他闭嘴,就算打断他的腿脚、打歪他的嘴巴、毁他的容,只要他还有表达的意识,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除非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他才能闭上自己的嘴。

留恋风月的关汉卿,并不是在浪费青春年华到处拈花惹草,而是要用自己的话惊醒这个尘世。他的信念在字里行间已经言之凿凿,珠帘秀也不好再说他,反而被他的逗趣和坚持感动,将《一枝花》的曲子和词仔细收藏起来。

几千年来,言明志向的大家不在少数,但能如关汉卿这般“我本楚狂入,凤歌笑孔丘”的狂妄嬉皮的人却很稀少。他生性不羁,对不平的现实社会不满,但他也心存同情,怜悯着苦难的芸芸众生。他自知没有高明的医术可以悬壶济世,不过他却用犀利的笔锋来拯救世人。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关汉卿《四块玉·闲适(四首)》这四首小令使用同一曲牌和题目,属于联章体形式,也称为重头小令。这四支曲子围绕“闲适”这一主题,从不同角度表现了作者快意潇洒、闲散自得、笑傲功名的人生态度,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内心的愁苦和愤懑,有助于我们完整地了解作者的心态。

第一曲表现对简单、率性、安逸生活的陶醉。初读颇觉轻松闲散,且看作者对“闲适”的要求和理解:行、坐、饮、餐、歌、卧,都能适意安心,随心所欲。而且,这种清闲快乐最好能够天长日久,终身享受。固然,这种生活方式的确堪称“快活”,可是,仔细品读之后不难发现,作者在字面之下其实潜藏着几分心酸和痛苦。因为,一方面,此曲的表面意味过于“安以乐”,似乎是承平日久的“治世之音”,但是,只要联系元代的社会现实就能知道,作者所歌咏的“闲快活”与当时文人的困窘处境相差很远。所以,作者高高标举“适意”和“安心”,言下之意,乃是要努力避开那不适意的现实和不能令人安心的环境,正如第三首所言的“跳出红尘恶风波”,其实包含着一种“逝将去汝,适彼乐土”(《诗经·硕鼠》)的逃避之意。另一方面,曲中所描写的“闲快活”,不过都是一些最基本的生理满足而已,它们既与“兼济天下”相去甚远,甚至与“独善其身”也不相关,在这些饮食坐卧满足的背后,实际上蕴涵着元代大多数文人别无可求的颓唐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痛苦。不过,在此曲中,作者的心酸和痛苦还表现得并不明显,而且,曲中的“闲快活”,毕竟包含着享受生命自由的意义,也可表现出作者乐以忘忧的情怀。

第二曲,歌咏田园生活的真淳快乐,表达了对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的赞美。老酒重新酿过,新酒刚刚出锅,诗人与几个山野和尚、老农围坐一团,笑尝佳酿,闲吟诗章,热闹融洽,好不快活!“投”本为“酘”,指再酿的酒。“醅”,是未过滤还带着米糟的酒。“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可有两解,一是指具体的菜肴,二是上承“闲吟和”,指互相吟和的内容,不论是哪种,都有无限闲淡惬意的意味。此曲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一句,因为“僧”、“叟”都不是尔虞我诈的名利之辈,“山野”

也不是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闲吟和”则体现了志趣的高雅和气氛的融洽。所以,本曲在赞美隐居的同时,也包含着对黑暗现实的否定。

第三曲,表达了跳出风波、远离名利的意愿。本曲最能看出作者内心的矛盾和苦闷,作者潜藏的痛苦似乎已经难以压抑,言语之间处处透露着不平。曲子开头的“意马收,心猿锁”二句,即已传达出心绪难平之意。

“心猿意马”本是道家术语,用来形容修道时心神不宁、俗念不绝。魏伯阳《参同契》:“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神气散乱于外。”本来,收锁住意马心猿是方外之人的修炼之道,可是这里作者却也如此表白,只能表明作者是试图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愁苦和不平。

接下来,作者所说的“槐阴午梦”和“红尘恶风波”,也是不可轻易忽视的。所谓“槐阴梦”即“南柯梦”,其典出自于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书生淳于棼醉后梦入大槐安国,享尽荣华,但终遭遣归,醒后方知梦中叱咤风云的大槐安国不过是槐树下一大蚁窝。淳于棼因此大悟:

梦中功名都难以长久,现实之中的显达就更难求取。那么,“红尘恶风波”又是指什么呢?虽然作品没有明示,但联系作者生活的现实,应该是指“红尘万丈困贤才”、“文齐福不齐”(关汉卿:《裴度还带》杂剧)以及“沉郁下僚,志不得伸”(胡侍:《真珠船》卷四)的险恶生存环境。因此,作者所要收锁的“意马”“心猿”无非是那遥不可及的功业理想,是自己内心难以平静的震颤。那么,作者后面所说的“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就既是不得已的,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那个“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关汉卿:《窦娥冤》杂剧)的世道,桃花源般的安乐窝,是无处寻觅的。而一“闲”字,又颇寓有几分酸楚之意,隐约表明了痛苦矛盾的心理状态。

第四曲,抒发归隐山林,傲岸不屈的人生态度。“南亩耕,东山卧”,用陶渊明和谢安典故。陶渊明《归田园居》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谢安也曾隐居于东山(今浙江上虞),屡次推辞朝廷征召,高卧不起。作者本是以二人自比,可是,“世态人情经历多”一句,又表明作者固然有陶、谢二人之高致,但并无陶、谢二人之恬淡,尽管此处没有明言究竟是怎样的“世态人情”,但作者冷眼看世、无限感慨的沉痛之情却是不言而喻的。后面四句,则明显表现出反讽和愤懑之意。诗人在闲暇时候,反复思量,却无奈地发现,不论是以往还是现在,“红尘恶风波”依然是浊浪滔天,“利名场”中招摇钻营者莫不自诩“贤能”,而“我”呢?却一直是被他们讥笑的“愚人”。

唉!既然决定跳出红尘,那些贤愚、善恶、高下等等,又有什么好争的哟!最后这一句,可谓百感交集,既是作者的自我宽慰,又饱含无奈和愤懑;既有豁达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傲岸和耿介。

纵观以上四支小令,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在对“闲适”的歌咏中,几乎处处都涌动着讥讽、痛苦、愤懑和不平之感。而且,关汉卿本人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的经历,而是终生“沉郁下僚,志不得伸……以其有用之才,而一寓乎声歌之末,以抒其怫郁感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胡侍:《真珠船》)。所以,散曲中高唱的“闲快活”,不过是作者试图用来消解人生苦难的一种想象而已。就艺术特色而言,这些曲子语言通俗,质朴自然,看不到雕琢的痕迹,感情色彩十分强烈,意蕴丰富,令人回味无穷。在风格上,前二曲较为轻松乐观,后二曲则转为愤激沉郁,体现了作者卓越的艺术创造力。

芳心事事可可

《石榴花》我则道坐着的是那个俊儒流,我这里猛窥视细凝眸,原来是三年不肯往杭州,闪的我落后,有国难投!莫不是将咱故意相迤逗,特教的露丑呈羞?你觑那衣服每各自施忠厚,百般儿省不的甚缘由。

《斗鹌鹑》并无那私事公仇,倒与俺张筵置酒。(带云)我这一过去,说些甚么的是?(唱)我则是佯不相瞅,怎敢道特来问候。我这里施罢礼,官人行紧低首。谁敢道是离了左右,我则索侍立旁边,我则索趋前退后。

《上小楼》我待要提个话头,又不知他可也甚些机彀,倒不如只做朦胧,为着东君,奉劝金瓯;他若带酒,是必休将咱僝僽。这里可便不比我帮上厅行首。

《幺篇》他那里则是举手,我这里忍着泪眸;不敢道是厮问厮当、厮来厮去、厮掴厮揪,我如今在这里不自由。你觑我皮里抽肉,你休问我可怎生骨岩岩脸儿黄瘦。

关汉卿的这首杂剧《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写的是才子柳永与青楼女子谢天香的爱情,这出剧与一般的恩恩爱爱、郎才女貌的爱情剧有所不同,它的剧情百转千回,读来也别有一番情趣。

钱塘书生柳永,游学开封府,与妓女谢天香相爱,他们相恋数载,琴瑟和谐。后来柳永赴京赶考,恰好故友钱可任开封府尹,所以柳永郑重托他照顾谢天香,并且嘱托反复再三,惹得钱大尹十分恼火,并且责备柳永重色轻友。柳永在愤懑之中还是远上京都,并且许诺考中之后立即回来迎娶天香。临行前他还写了一首《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日上花梢,莺喧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抖,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想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收拾蛮笺象管,拘束教吟和。镇日相随莫抛躲。针线拈来共伊坐,和我。

免使少年,光阴虚过。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这一句分明是柳永对钱可的讽刺。

钱大尹得知此事后,为柳永的功名着想,有心将二人拆散,于是想出一计策。钱可将谢天香唤至府中,指定要她唱柳永的《定风波》。钱可的意思是,只要谢天香唱到“可可”二字时,便可判她一个误犯官讳罪。因为钱可姓名中有“可”字,这样便可断绝柳永对谢天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