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人们最自然也最敏锐的生活状态。现代人的一目十行、一日千里,在古人的心中是无法想象的。他们喜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欣赏“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空静,生活犹如一杯淡淡的香茶,他们的诗篇就像茶水中慢慢绽放的茶叶,尽情地舒展,然后释放出一缕缕浓香,也如一次次雨后的空间,清新洗练,荡漾着温润和松软。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山居秋暝》
新雨后的山色一片翠绿,秋天的傍晚天高气爽。明月静静地照在松林之间,脉脉清泉静静地在石头上流淌。竹林里洗衣归来的妇女欢笑着离去,江上的莲蓬晃动渔翁也在收线。春天的芳菲已然散去,但是他依然喜欢停留在这片山色湖光之中。
王维用淡淡的笔墨写下了这首诗,也描绘了这幅美丽的水墨山水画。这正应了苏轼对王维的称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的每一首诗都是优美的画卷,山色、湖光、宿鸟、鸣虫、晚照、轻风、朗月、晴空,所有自然的景物都在他的画作中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大自然似乎把所有的感情和景色都和盘托出,呈现在诗人的眼中。
在古人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清幽、雅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每一场春雨过后的清晨,每一次驿站古道的启程,每一段重逢的喜悦与离别的酸楚,都深深地刻在古人的诗行中。他们慢慢地丰富生活,也细细地咀嚼人生。
浮光掠影的生活常常只是故事梗概的记录,只有恬淡轻柔的节奏才能挽得住细腻的心情。唐朝被称为诗歌的朝代,但全唐诗算下来也不过四五万首,按字数来算,可能都抵不上普通作家一年的“产量”。可就是在这有限的唐诗中,后代以此为滋养,读出了唐代的繁华与风流,富贵与端庄,读到了国计民生的大事,家长里短的平常。它用有限的文字,记录了无限的大唐“风光”。这就是唐诗的风采,也是古人和我们的区别。
现代式写作,像是把文字泡在水里,让它膨胀、发酵,将贫瘠、短小、无聊的故事拉长、熨平。唐诗却正好相反,她将所有的心事都晒在阳光下,浓缩了无尽的感情,然后被岁月层层包裹,最后沉淀为一颗晶亮的琥珀。于是,当人们读现代的故事时,总会感到心灵的枯竭,因为蒸发了水分的文字就再也掂不起任何的分量。
读唐诗,却恰好相反。要用丰富的生活来浸泡,才能在明媚的下午,看茶叶丝丝舒展,听心灵静静绽放,品一首好诗,读一缕茶香。
人生,应是无尘的慈悲之水
佛陀说,每个人都是一粒佛的种子。在人间苦海中不断修炼,逐渐明心见性、摒去尘埃,还内心一片明澈。但是,人心常常是最难把握和控制的。
所有的善与恶,都在一刹那完成,人们只能看到最后的结果,却不知道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这其中恐怕要看我们如何节制自己的内心。
意大利伟大的诗人但丁在《神曲》中也将“暴食、贪婪、懒惰、好色、骄傲、妒忌、暴怒”列为人类的七宗罪。细看这七种罪行,每一种无节制的行为都起源于内心微妙的悸动。所以“心如止水”常常是人们的一种期待。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刘禹锡《竹枝词九首》(其七)
瞿塘乃三峡之一,水流湍急,地势险要,素有“瞿塘天下险”之称。以瞿塘峡的险峻比喻人心曲折、世情变幻,确有惟妙惟肖之感。所以刘禹锡说,瞿塘峡九曲回肠,到处都是险滩,自古以来,人们就觉得这里的道路非常难走。
接着,诗人笔锋一转,由瞿塘的险峻想到了世路的艰难。刘禹锡参加永贞改革失败后,受到诬陷、排挤,几次被放逐在仕途之外。所以不禁感叹:水遇险阻而变成急流;而人心之猜测、怨妒、陷害,常常还不如江水,等闲平地,就能掀起波浪滔天。
当年,中国着名影星阮玲玉撒手人寰,只留下四个字“人言可畏”,令活着的人不寒而栗。到底是人心不如水,无中生有,掀起许多流言蜚语,终于击垮了阮玲玉全部生活的信念。她是一样如水的女人,有水一样的温柔、顺从,也有水一样的善良、清新,被誉为“中国的英格丽·褒曼”。可这样的人,终究还是抵不住世俗潮水般的非议。
世间唯有看破红尘,才能惊觉人情的淡泊,再大风浪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句长叹,所谓“人心如水”,甘苦自知,只能自我消化。不同的是,有的人看不破,如阮玲玉,只能以香消玉殒的决绝来告别尘世;而有的女人却早已参透人生,落尽繁华的结局只有一个,便是平淡。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季兰《八至》
唐代才女李季兰写下这样的诗行后,人们纷纷推断她一定曾经历尽沧桑,阅尽人生,所以才能于繁华绚烂的背后,抽出这样深刻的思想。
最远最近的就是东西两个方向,最深也是最浅的就是“水”,如小溪之浅,海量之深。最高也最明亮的就是太阳和月亮,正如最亲密也最疏远的关系,莫过于人间的夫妻。她用极平淡的语言道尽了复杂的人性与人生,没有浓墨重彩的熏染,却含义隽永。
许多时候,家确是温暖的港湾,温柔的妻子,宽厚的丈夫,交织成幸福的画面。有时,疾病、贫穷,生活线上窘迫的挣扎,都常常导致亲人间更大的伤害。因为彼此的亲昵与信任,也就常常在争吵的时候,将对方的弱点一语中的,揭露得淋漓尽致。就像很多女人明知道,“你什么也不是,一点都不像个男人”这种话是最伤人自尊的,但还是常常这样指责对方。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夫妻虽为亲人,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平常的亲爱算起来更多的都是一种恩爱。等到感情消磨殆尽,走到尽头的时候,反目成仇,常常比普通朋友还不如。
“大难来时各自飞”,唐玄宗那样深切地爱着杨贵妃,军心动荡之时,仍然还是赐给她“三尺白绫,一条死路”。所以“至亲至疏”实在是朴实而又生动。也许是悟到了这份玄机,李季兰终究还是了却尘缘,入了空门。但如果真的彻悟,佛门内外,又有什么不同呢?释迦牟尼树下枯坐十载,顿悟的不是佛法,而是人生。这一条漫漫人生路,每一处风景,都是对内心的一次萃取和历练。
白发如今欲满头,从来百事尽应休。
只于触目须防病,不拟将心更养愁。
下药远求新熟酒,看山多上最高楼。
赖君同在京城住,每到花前免独游。
——张籍《书怀寄王秘书》
张籍说,白发见多,马上就是满头沧桑,在这个时候,很多人事消磨,也都该放下了。生活的重心理应放在养病、清修上,而不该让自己的心情更添愁绪。新酒调药方,有病要及时治疗,看山的时候要多多登高,好好锻炼身体。看花也好,登山旅行也罢,一定要多和朋友接触,不要总是孤单一人。这是张籍为老年人的养生开出的一剂“保健良方”,放在当今社会,也不失为晚年幸福的“指针”。能够看破人生,放下执着,方能涵养性情,独得人生之乐。
世事烦扰,仕路坎坷,情路挫折,及至年老,还常常因为放不下“旅途”的重担,而令人生越发沉重。“看得破,忍不过;拿得起,放不下”,人生一世,所有的执着大抵都是如此。
所以佛说:苍生难度。
如果人心能如水般善良、明澈,也就没有等闲波澜,没有亲疏远近,更不要说落日余晖里卓然独立的风采。
有时候,人生就像一杯水,放糖就是甜的;放盐就是咸的;放进咖啡,就是苦涩的;放入善良宽怀,就是无尘的慈悲之水。
为心做原始的按摩
孤独,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太多的诗人在晚年选择乐山好水了结残生,山水之间似乎有太多让诗人向往的乐趣。陶渊明爱桃花源、王维爱终南山、李白云游四方不羁放浪,纵使世事百般辗转,也终不改他们悠独山水的意愿,于是就诞生了一首首山水诗作。
每一首诗的背后都有一个孤独的诗人,每一位诗人背后都有一段孤独的故事,或遭受谗言,或故国不再,或仕途不顺。每一位诗人归隐前都有着轰轰烈烈的理想,理想无望时,他们恋恋不舍地回归山水、回归田园。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一幅中国画般水墨点染的雪中孤翁垂钓图在眼前缓缓展开,千山万径连一只鸟一个人的踪迹都不见,只有一个身披破旧蓑衣头戴笠的老翁乘着一叶孤舟而来,独坐在寒江边在茫茫大雪中垂钓。这位孤独的老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
这首影响后世的诗作惹来了很多争议,因为它颠覆了山水诗给人一贯的流水葱茏的印象,构造一幅孤寂寒冷的冬季雪景。有人争论柳宗元在隆冬垂钓能钓到什么,是鱼还是雪?其实都不然,柳宗元在渺无人烟的寒江边钓的不是鱼也不是雪,是寂寞。
唐代的大诗人中绝句写得好的有很多,山水绝句做得好的,柳宗元肯定是其一。唐代诗人中时运不济的很多,当官被贬又最软弱的,恐怕非柳宗元莫属。
柳宗元并不是一生都不被重用才自暴自弃成了一个靠钓鱼为生的老翁。
他三十岁前后那几年,曾是政治界一颗冉冉新星,他并没有对“公务员”的工作沾沾自喜,而是愿意和黎民百姓在一起。
被贬永州使柳宗元命运转折,他寄情山水,借山水抒发内心幽怨,他大部分悲情诗作也创作于此时。“只应西涧水,寂寞但垂纶。”他的寂寞在于理想受挫,政治上的压迫,也在于不移白首的一片冰心被淹没与淡忘。于是只好孤独垂钓,钓上来的是寂寞,钓不上来的是官场的繁华。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
傍晚,渔翁把船停泊在西山下息宿;拂晓,他汲起湘江清水又燃起楚竹。
烟消云散旭日初升,不见他的人影,听得欸乃一声橹响,忽见山清水绿。回身一看,他已驾舟行至天际中流,山岩顶上,只有无心白云相互追逐。
柳子厚在永州放情山水,或行歌坐钓,或涉足田园,生活恬淡。其实他心底仍然充满了悲伤、不平。他是一个有着蓬勃热情、不甘寂寞的人,但他长期过着闲散的谪居闲适生活,处于政治上被隔绝扼杀的状态。生活的寂寞与感情的热烈、现实的孤独斗争与远大的理想使柳宗元陷入深深的矛盾。他所写出的山水诗也就带着深沉委曲的格调,苏轼评价柳子的诗说“发纤浓于简古,寄至泊于淡泊”。
此时再回头看《江雪》,不知柳子厚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将每句首字摘下,竟是“千万孤独”的藏头诗,越读越清冷,越看越沉重!事实上诗人垂钓的决心并没有被撼动,因为文人对朝堂的向往仍植根于心中,所以这种独钓寒江的峻洁山水情怀也是诗人无法效力朝廷的心灵安慰,此番读来没有了最初的轻松冲淡,而多了些许对诗人的担忧与同情。
独钓江雪是柳宗元心灵释放的出口,是对黑暗社会无声的抵抗,一生不断的贬谪让诗人骨子里少了些圆滑事故,多了份自然无争,在山水中陶冶性情、涤荡社会的污浊绝非是柳宗元的个人专利。王维也是其中一子,相比来说,王维更加释然也更聪明。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山居秋暝》
一样是山山水水,这首五言律诗于诗情画意的明媚山水之中寄托了王维高洁的情怀,少了柳宗元的点点悲情。
王维不是没有理想,明月只在松间照,清石上才流得是清泉,浣女和渔舟的向往正是对官场黑暗的厌倦。表面上是赋的手法,实际通篇都是比兴,山水的高洁正是诗人人格高洁的象征。在功名利禄中摸爬滚打一番之后,还是要一个人享受清寂,甘于孤独。山水不过是寄存理想的保险箱,你去那里找一找,总会找出一丝安慰和希望,因为寄存者不是别人,而是诗人的心灵。所以不要小看唐诗中这些貌似没有情感成分的山水诗,正所谓“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
因为水,流动就是命运;山,固守就是过往。自然山水雨露的恬淡方能涤去内心的污浊秽物。倘若冰炭难置的心事,终成不眠,那就回到自然中去,回到诗中去,那里有仕途不顺的慰藉,英国诗人艾略特如是说:“请往下再走,直下到,那永远孤寂的世界里去。”
无论古今,总有太多纷扰不尽如人意无法释怀,醉心于争名夺利,往往徒劳而归。不妨给心灵做一次原始的按摩,或寄情山水,或回归自然。山花烂漫也好,寒江独钓也罢,都只为让内心与世无争透彻着。西班牙着名自然主义哲学家乔治·桑塔耶纳说:“自然的景象是神奇而且迷人的,它充满了沉重的悲哀和巨大的慰藉,它交还我们身为大地之子与生俱有的权利,它使我们归化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