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居然真的有人动用了许多科学数据,妄图论证一下:外国的月亮确实比中国的圆。可是,再精确的计算也测不出感情的弧度。望月思乡,不只是时空的距离,也是内心的思恋。“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自诞生之日起,就已变成中国文化的一种内在涵养,经由文学的传承,在人们的心田里世代流淌。
故乡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到底什么才最能代表故乡,恐怕谁也说不清。门前那棵粗壮的古树,上学途经的那条溪流,伙伴们郊游的那个春天,恋爱时约会的那位姑娘……故乡是生命开始并成长的见证,也是未来岁月都抹不去的一股熟悉的味道。即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碰面,如果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么乡音乡情,总会令他们彼此亲切并信任。所以,中国人将“他乡遇故知”列为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足见故乡在心中的魅力。
可是,假如一个人遇到了自己的老乡,会问些什么呢?
应该会问当年那个淘气的同学,现在是不是也同样娶妻生子,青云平步;当年那条清澈的小溪是不是还能淘米洗衣;我们的学堂和先生是否依然如昔……大千世界,人海茫茫,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遇到邻里乡亲的。真的遇到了,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即便是最会说话的诗人,家长里短,问的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王维《杂诗》
当王维遇到了自己故乡的人,他开心地问:你从故乡来,也应该知道故乡的事情。你来的时候,我窗前的梅花开了吗?诗人以最通俗平淡的语言,最寻常的小事发问,让人不免思考,离家这么久怎么只记得那一束梅花?
其实,故乡的青山绿水,柳暗花明,都在离开故乡后,开始在诗人的心底低回。
往事如梦境一样,在心里温习了无数次。
能够深深记起的,一定是当年最刻骨铭心的故事。或许是寻常的一件乐事,或许是浪漫的一次邂逅,又或者只是偏爱自己窗前的梅花。总之,是不起眼的小物件勾起了大诗人的乡情。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静静地升起,浓浓的思绪就这样,在慢慢的品味中荡漾开去。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在这一年的九月初九,王维忽然觉出了伤感。在这重阳之日,远方的兄弟们一定在登高、饮菊花酒、庆祝金秋的丰收、品尝收获的果实。登高是对生活步步高升的期望,菊花是人们希望长寿的象征,九九重阳,久久相聚,兄弟们一定遍插茱萸,期望祛病健身,可惜在如此喜庆的日子里,却没有我的参与。
在这样的感觉和情绪里,远游的王维发出了这样的叹息,“每逢佳节倍思亲”!只此一句,道出了世代游子的心声。当一个人漂泊在举目无亲的异乡里,人常常会有一种孤独感。万家灯火点亮时,却没有豆大的灯光是为自己而点燃;倦鸟尚且需要归巢,何况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呢?平常的日子也就罢了,在别人合家团聚的时候,自己却孤身一人,寂寞将时间撕扯得更加漫长,每个细小的感受都变得更加清晰,思乡的细胞也就开始不断分裂,扩散出更多的想念。也因此令王维的这首诗名垂千古。
其实,唐诗中很多名篇佳句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并不是因为其辞藻华丽,或者发了如何另类的癫狂之语。恰恰相反,许多唐诗之所以深刻感人,广为传诵,主要是源于对生活真诚、细腻的描摹,对人类共通的普适性情感的一种解读。星移斗转,长河湍流,人们仍然可以通过阅读古典诗词仰望唐朝的天空,从前人的故事中品出自己的人生。生活就像一条长长的旅途,人们走在这条路上,漂泊不定,却又常常在中途的驿站停留。每一次驻足时,都会想起上一次停靠的港湾,就像心灵的“暂安处”。
尤其是现代生活的便捷,早已打破了地域的限制。二十岁的孩子们常常背着行囊异地求学,或者也有早早开始生活的朋友,踏上离家的列车,去外面的世界寻求更广阔的天空。在新的时空下,人们结识新的朋友,组建新的家庭,在第二甚至第三故乡深深地扎根,开枝散叶,经历新的人生。
正像着名学者陈平原曾在他的散文中说,“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这个地方也便成了故乡。”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成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刘皂《旅次朔方》
刘皂说,我像客人一样在并州生活了十年,这些日子里,我日夜想念故乡咸阳,归心似箭,只盼着早点荣归故里。刘皂没有说为什么来到并州,也没有说为什么又要回到家乡。但是古今一理,料想初渡桑干水时,背井离乡。不过是为理想、功名奔波。年深日久,十载艰辛,一无所获,只得告老还乡,“更渡桑干水”。
有人说,世界上最珍惜的都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那些曾经的擦肩而过,忍痛别离,常常令人肝肠寸断。在并州的十年,诗人日夜想念自己的故乡,故乡的亲友,故乡的山水,几番梦回,恐怕都是故乡飘渺的云烟。可是,当刘皂终于可以踏上返乡的归途,回望并州,忽然惊觉:十年来,并州已经成了自己心中的“另一个故乡”。可当他发现了自己这浓浓的依恋时,竟然又是与故乡的一次作别。
告别一所学校,告别一个朋友,告别一段爱情,哪一次不是转身了之后便泪如雨注。人的感情,常如空气般透明,看不到,摸不着,却在失去的时候觉出了痛苦。
能够成为朋友,我们就是兄弟
关于“歃血为盟”的解释,至今仍然争论不休。有的说古代“歃”就是饮的意思,只要把动物的鲜血涂在自己的嘴唇上,便可看作对天发誓,从此休戚与共,患难相扶。也有人说,应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大家咬破手指,把血滴在碗里,取意“血浓于水”,一饮而尽,从此后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正所谓“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能够同生共死的毕竟只是少数。
但如果能够以诚相对,还是可以交到真正的朋友。
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可以有很多种朋友。有的可以共同逛街购物、照顾饮食起居,视为“伙伴”;有的只能吃喝玩乐,被称为“狐朋狗友”;有的却秉持共同的操守,激励彼此的进步。知人看伴,在朋友的身上,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学养与气度。因此,古人特别重视“朋友”。在他们的眼中,“同心为朋,同志为友”,只有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人才能配作“朋友”。
因为挑选标准的严格,所以一旦相知,自然深情不渝。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
有人说,这首诗写于李白和孟浩然的第一次相遇。也有说法他们早在几年前相遇,二人英雄相惜,赞叹彼此的才华,并引为知己。此番重逢,是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去广陵,所以约会在黄鹤楼,互诉相思。说是“相思”,其实并不为过。在这首诗中,李白说,孟浩然要去广陵了,我看着他离开黄鹤楼,在这春光烂漫的三月乘船远航。那船帆已经消失在云海蓝天之中,只有滔滔的江水翻滚着流向天边。
李白的感情随着连绵的江水不断起伏,孟浩然已经走了,但是李白依然伫立在楼上眺望。
就像诗人舒婷在《双桅船》中写到,“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朋友走后,用独立黄鹤楼,不忍离去的孤寂来衬托深厚的情意,虽然没有写半点离愁别绪,但那滔滔江水,恰如滚滚春愁,浓得再也化不开了。人们常说古代人表达感情是含蓄的,但其中也有很多直呼胸臆的诗句,将互相的倾慕与喜爱表达得淋漓尽致。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赠孟浩然》
李白对孟浩然的感情,在这首诗里似乎得到了完全的确认。开篇起笔,李白就表达了自己的感情:“我爱孟浩然,他的风流天下皆知。”接着,李白说到了自己如此喜欢孟浩然的原因。他说孟浩然很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仕途,到老年更是卧在松林之间,开怀畅饮,独得生活的乐趣。这份高山仰止的美德,犹如清香的花朵散发出迷人的芬芳。
也许,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李白一生积极入世,却对安贫乐道的孟浩然“情有独钟”。其实,李白生性浪漫、自由,与其说他热衷于功名,不如说他热衷于建功立业,而且内心始终对自由的田园生活充满了向往。而作为隐士的孟浩然,早年时候也曾求取功名,但不第后便欣然隐居,且终身不再出仕。他能够布衣终老却名闻天下,其才学和修养,自然都是人中极品。
在李白的眼里,不管他是不是权贵,哪怕他只是普通百姓,但也依然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这首七绝是李白送给好友王昌龄的。李白听到王昌龄被贬消息的时候,正在外漫游。听说好友被贬,立刻写诗慰藉。“杨花已经落尽了,杜鹃却在不断地哀啼,我听说你遭到了贬官,要去扬州了,路上要经过五道溪水(辰溪、酉溪、巫溪、武溪、沅溪)。我把对你的担忧和愁绪都托付给明月了,让我的这份心意陪伴你一直走到夜郎以西(夜郎乃地名)。”
曾经有一个着名的英语故事,说两个朋友去林中打猎,不料遭遇灰熊袭击。其中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丢下弱小的朋友,自己逃生去了。等危机解除后,他很好奇朋友能够死里逃生,便好奇地询问,刚才灰熊对朋友说了什么。朋友冷冷地说,“患难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这似乎也应了中国那句老话“患难真情”。只有经历过共同苦难的朋友,才称得上“知己”。
陶渊明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茫茫人海,如浮萍相遇,能够成为朋友,就更应该珍惜。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常常带给人们浮躁的心理,在这样的氛围中,钱、权、利,都可能改变单纯的人际关系。每一次升迁、谪贬,人生际遇的起伏,可能都会影响到人们的选择。
人的生活都会有起有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各种成败、酸甜都要经历。这个时候,李白的态度似乎正是现代人所应该学习的典范。他对孟浩然的布衣,王昌龄的贬官似乎不介意,在他的心里,朋友的志向与情谊,远比朋友的身份和地位重要。其实,真正的朋友,就应该像李白这样,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当朋友顺风顺水,一切尽如人意的时候,也许并不需要太多的鼓励和安慰;可是,当一个人在失败或失意的低谷,朋友的鼓励就会显得尤其重要。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有朋友站在身旁,遮风挡雨、同舟共济。但是,却很少有人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感情来保持最初的相知。
李白一生蔑视权贵,却常对平头百姓、落难旧友表示自己的心意,说他坦率、天真似乎并不为过。但正是这份真诚与情长,令他在后来遭遇同样贬官命运的时候,收到了来自杜甫的想念,一首《梦李白》遥寄情谊。
唐朝的浪漫送别
古代生活的便捷远远不及现代。在古代,迢迢千里,即便有相聚的意愿,翻山越岭,没有三五个月恐怕也很难相见。所以,每一次的相聚和分离,大家都非常珍惜。此地一别,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按理说,这样伤感的事情,放在现在,肯定会感动得人们“涕泣零如雨”,执手相看,泪眼婆娑,更无语凝噎。放在唐代,虽然伤感,大家仍然谈笑风生,而且还互相鼓励:山高路远,却也来日方长!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
很多人并不知道董大是谁,以为他不过是高适一个姓董的朋友;其实不然。这个董大在盛唐时期,是一个着名的琴师,声誉很高。也有传闻说他是着名的隐士,居住在山野林间,清心寡欲、如道如仙。不管哪种说法,都可以证实一点:董大的确是唐代的名人。所以,高适对他的鼓励其实并不过分。
黄沙漫天,把白云也几乎染成了黄色。北风呼啸,群雁在大雪纷纷中向南而飞。如此忧郁的天气里,高适即将告别这位着名的琴师。他鼓励董大说,不要担心前路茫茫没有知己,以你的才华和名气,天下哪有不认识你的人呢!言外之意,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到哪儿都会受到人们的喜欢。如此宽慰朋友,对方也满载着祝福上路,这样的离别便冲淡了愁绪。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样的洒脱似乎只有唐代才有。到了宋代,柳永和青楼女子作别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拉着她们的手,竟然哽咽无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其实,唐代人并不是不懂离别的含义,“后会有期”不过是互相宽慰的话。从此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只能是彼此心中的一个“问号”。但他们似乎不愿意将这样的惆怅带给朋友,所以,每一次送别除了互道“珍重”,还要喝酒、赋诗,将这曲离歌唱得更有情调。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着柳花,酒店里飘满了清香。酒店中的侍女取了美酒,请各位品尝。金陵中很多朋友都来为我送行,我们频频举杯喝尽美酒。请你们问问这东流之水,和我们绵绵的离情相比,哪一个更长?
人们都知道李白是酒神,不管是愁是喜,都用喝酒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清酒、烈酒、浊酒、得意或失意的酒,在李白的手里都能喝出一番况味。离别本来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但酒入愁肠,也便化成了绵绵的情意,忧而不痛,哀而不伤。王维的这首《送元二使安西》也是这类的典范。“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轻轻的雨丝,青青的柳条,在这样的美景下,“请你再饮一杯酒吧,恐怕从今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老朋友了”。如此的深情,配上细雨后清新的空气,伤感中带着些温暖的震荡,从容而悠扬地流淌在彼此的心中。
长亭、古道,酒楼、江畔,他们用诗和酒装点了一次送别的盛宴。最有意思的是,有的诗人,喝酒喝得太多,结果喝醉了后酣然入睡,等到醒来,才发现朋友已经走远,满目山河,尽是惆怅之情。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许浑《谢亭送别》
许浑说,唱罢送别的歌曲后,你也要解舟远行了,青山、红叶,还有湍急的流水,一波波,激荡起蓬勃的深情。等到酒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人也已经远去。满天风雨中,只有我独自一人走下西楼!这天光云影,徘徊出一段孤寂与忧伤。所以,其实唐代诗人的送别有时候也充满了惆怅,“故关衰草遍,离别正堪悲。”“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卢纶《送李端》)但这份忧伤并不能抵挡唐人送别时的浪漫,比如除了喝酒,他们还唱歌。许浑说“劳歌一曲解行舟”也是这种习俗的体现。
李白曾写过一首名篇《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说,我踏上小船,刚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岸上传来了歌声。桃花潭的水有千尺之深,但终究及不上汪伦对我的情谊。踏歌,其实是唐代民间流行的一种唱歌的方法,就是边唱歌边用脚踏地,踩出相应的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