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其实并不总需要眼泪。两个心中有着相同际遇的人,不需太多言语,分别甚至是一件踌躇满志的事情。正如相知多年的老友,当遇到困难或重大打击时,往往并不需要过多的劝慰,只要用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足矣。离别也是如此。参军的身份让岑参的一生经历了超乎常人的离别,来来往往、人去楼空,“此地空留黄鹤楼”的物是人非让这位军人磨练得格外坚强。他不习惯泪涕涟涟,因为想念与不舍是另一种沉默的力量,岑参就是凭着这一股力量,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难以割舍的人。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岑参的一生都在与人告别。与家人告别、与友人告别,与长安告别、与塞垣告别。军人的告别方式是独特的,一碗烈酒喝罢,跨上战马,驰骋沙场,飞沙走石都不怕。何必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一声笑好过两行泪,一壶酒溶了多少情,干杯!朋友,来日方长,哪怕此生再难相见,前途漫漫定会另有知己。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别董大二首》其一
唐人送别诗大多缠绵凄恻,为数不多的慷慨豪情的作品中,高适写得同样大气,读起来一样荡气回肠。
黄沙漫漫,又逢大雪降至,诗人送别着名的琴师董庭兰,高适当时不得志四处漂泊,心情无定,却能写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如此大气的劝勉诗句,以开阔的胸襟把离别之情也染上了一抹祝福的色彩。
如果盛唐边塞没有了岑参和高适,恐怕唐诗就少了那根硬骨头。
高适与岑参的诗常常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正是因为诗中相似的豪情壮志。同样是离别,二人也写得那般默契,可谓是盛世知音。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只是,有的人把它流露出来,才有了那么多委曲低回的诗句;而还有一些人,给脆弱的心包裹上一层坚硬的外衣,他们展露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这并不是虚伪,而是他们总为别人想得太多,将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只留给自己独自品赏。
于是,在一句句离别的诗句中,看见的是诗人的豪情,看不见的是石头外衣下一颗与常人无异的不舍之心。
法国19世纪着名诗人波德莱尔说: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
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离别,不过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逢。诗人只不过在不同的时间动了一场情,这情可以是伤情,也可以是豪情。伤情的人马蹄踟躇,对过去恋恋不舍;豪情的人用离别等待下一场相逢。
元稹内心深处的挚爱
在蒲州城外的普救寺内第一次见到了她。那一年,她十六岁,他二十一岁。
那一袭随风飘舞的白衣裳在他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推开西窗,江陵城外陌上那一川风花便又映入元稹的眼帘。于是,他想起她轻柔的话语,她醉人的呢喃。她说,裁一段花锦,听一曲月光,和他相视一笑;她说,隔着彼岸,为他守望,为他祈祷;她说,烟雨三月,一往情深,要他陪她期待一场盛大花事,守候人间清欢。
是啊,如果云知道,三月是她从不失约的日子,那么,这个飘雪的时节,便也是他从不忘怀的季节。每一个夜里,他都在心中轻轻呼唤她的名字:莺莺。莺莺,莺莺。他只想虔诚地为她许愿,他只想踏着一捧晶莹的雪花走近她,为她书一纸幽幽心语、缱绻情怀。
这个季节,因为有她而更加飘逸素雅,因为有她而温暖清芬。遥望她的方向,想远方的普救寺,定是为她而锦绣花开,为她而瑰丽灵动。这美好的日子里,是否还有片片晶莹的雪花,为她曼舞,为她铺展开一个纯净而洁白的琉璃世界?
想象中的时光,是那样温婉静好。其实他很想踏着那一方雪白沉静的水域,走遍千里万里寻她,和她相守这一段微醉和隽永的光阴,为她弹一阕深情款款的琴曲。
穿越经年的守候,他依然立在她纯洁如昔的世界里,静静地聆听她奏响的心曲。很多时候,他不言,也不语,只是安静地欣赏,听她轻吟,看她折花。许多时候,他仿佛看见,她在洁白的陌上,绽放成一树一树的繁花,那样明媚、那样美丽,而她,只低眉浅笑,轻轻说:此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请你记得,我只是一粒轻盈空灵、淡定从容的微尘。
是的,她从来都是那样安然恬静,从不迷失自己。光华流转的她,总是那么谦卑,总是放低姿态,用一颗素裹的诗心,把婉转细腻的情思凝成一笺一笺行云流水般的诗文,她不张扬,不做作,淡定嫣然地用文字演绎着烟火人间,用文字明媚着生命的颜色,用文字素描着人生的悲欢。
品她,他的心总会跟着她一起回到那冰天雪地的普救寺,总会被她执着深沉的情思感动得无法言表,总会充满小小的柔软和欢喜。初见时,蒲州城刚刚下过一场漫天大雪,他打马向东,敲开山野荒寺紧闭的院门。四年了,他总在寻觅,觅他一段丢失了的初恋,为那不辞而别的琵琶歌女,他马不停蹄,寻遍长安、洛阳、西河,还是与管儿那袭青布衣裳失之交臂,但是那夜,他却于无意中邂逅了一袭白衣裳的她,为她神魂颠倒,为她寝食难安,为她黯然伤怀,为她椎心刻骨……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一见钟情,将曾经念念不忘的管儿抛诸脑后?又是什么样的女子,一如其名,轻盈得如同林中嬉戏的夜莺?她的心,定是比雪还要飘逸灵动,要不怎会轻拿画笔,便能勾画出一弯微蓝月,上弦是思,下弦是念?她的心,定是充满诗意与内涵,要不,怎会轻轻晕染,以云为裳,水为袖,便铺展了一个洁白得不留痕迹的安静水域?她的心,定是充满柔情与真爱,要不怎会轻轻泼墨挥毫,便把典雅温婉的暗香刻在纯白的尺素上,让一份深远和洒脱立于他的案头?
总是喜欢站在她洁白如雪的窗前,嗅着女儿红的香醇,一边听她唱起一往情深的古乐府曲调《采桑子》,一边看她铺开画纸,仔细专注地描画天边的一枚素月。她笑着望着他说,月下执笔,即使没有琴声的留白,也会很美。是啊,画无色也无香,只是,她在每一笔每一画之间,倾注了爱,倾注了婉约柔美的情思,倾注了无法复制的坚韧和淡定,那便是绝美的风景。听听,她的每一步足音,都蕴含着一份温暖的诗意和执着的守望。她的每一曲,都是那样悠扬深远,余音绕梁。
总是喜欢隔着一首诗的距离,想她秀逸的眉眼,想她安静的模样,想她如精灵般,以一颗微尘的姿态,把人间沧桑画做坚韧和美丽,把微蓝的梦想画做执着和追寻,把天涯海角的牵挂画做温情的相伴,把幽深的江湖画做月白风清的潇洒。
凝思处,总有她温暖的叮咛和流韵般的耳语。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他终不能忘,初识的她用柔软的笔触,把他刻画成清雅美丽的素色花儿,用细腻的笔尖,把他刻画成倾城少年。那份感动,他一直铭记在心头。
还记得吗?那年,他立在普救寺的蒙蒙烟雨中,看她,一位从阡陌红尘中向他走来的女子,裹着一袭白衣裳,轻启朱唇,跟他相约一场不败的心灵花开。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
半含惆怅闲看绣,一朵梨花压象床。
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沈香慢火熏。
闲倚屏风笑周防,枉抛心力画朝云。
——元稹《白衣裳二首》
“雨湿轻尘隔院香”,那年,他斜倚西厢窗下隔院偷窥,却不知那股沁人的幽香到底来自何处。在他眼里,唯有“玉人初着白衣裳”的她才是“梨花深院”最惹眼的风光,便在那一刻,那袭随风飘舞的白衣白裳便成了他心底永恒的袅娜、不败的底色。她总是喜欢穿着素净颜色的衣裳,衬托得她尤其素朴淡雅、韵味无穷,所以,无论她卧如一朵“梨花”,行如一抹“朝云”,无论在白衣裳外配上藕丝衫子还是柳花裙,总给他心旷神怡之感。
岁月,在他心底,渐浓,渐重,轻轻吟着多年前为她写下的《白衣裳二首》,惆怅而又欣慰。他明白,尽管他和她的身影还相隔着天涯与海角,而心却始终紧紧相贴。他知道,无论她在或不在,来或不来,那份温馨明媚的承诺依然不变,依然静水流深。他相信,她会永远记得他们美丽的约定,她会一直在他身边,陪他走更远的路,看更美的风景。你相信吗,莺莺?他轻轻叹息着,只要你轻轻抬眼,便能看见,两颗心在来时的渡口,紧紧融合。
这个冬季,雪舞倾城,只为她曼舞绝美的芳华。他深深浅浅地叹,忆起她曾在那个冬季说过,她喜欢三月天青色的烟雨路,喜欢三月廊下的牡丹,喜欢三月里向她走来的他。可是,除了为她写下一首又一首痛彻心扉的诗,供他在夜深人静后默默相思,他再也不能替她做些什么。莺莺,请相信我,我是真心爱着你的。泪水滑过他英俊的面庞,他的心犹如刀绞般剧痛难忍,这时候,他只想轻轻告诉她,他喜欢飘雪的冬季,喜欢在雪里回想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喜欢看她穿着一袭白衣裳踏雪寻梅,却寻到了那个在背后偷偷窥她的他。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元稹《杂忆五首》
莺莺,你可知道,我文字的江湖,因为有你的抵达而变得更温馨、更芬芳、更旖旎。你最初的语言,是温婉和诚挚,走过很长的这一段路,我回眸,你的目光依然是真诚和温暖。亲爱的,不管梦想是否轻浅,不管岁月是否盛满风雨,不管这条路还有多长,我知道,这一盏指尖花,从未老去,只要伸手,我们便会触摸到满怀的缤纷沉香。
他为她写下了《杂忆五首》。“双文”是他对她的昵称,那时的他们,总是于“月无光”、“人静后”、“笼月下”,或床上嬉戏,或园中荡秋千,或一起捉迷藏,然而,春宵苦短、良辰无多,他们终究迫于家庭压力而不得不分道扬镳。可是,在这个冬季,在这个寂寞而凄冷的夜里,他依旧守着一江烟波,与她隔岸相望,彼此含笑,心底涌起无限感动与脉脉温情。季节的风,吹老了岁月,却永远吹不老深情隽永的情爱。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珍惜,珍惜那一起走过的路。只是,渐渐老去的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他轻轻叹息着,隔着一片旖旎潋滟的雪花,为远方的她轻轻祈祷。阿弥陀佛。他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莺莺,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我们隔着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愿你一生明媚,如果老天见怜,还能给我们重逢的机会,那么,在落雪倾城,陌上花开缓缓归之际,我终将陪着你,在玉洁冰清的琉璃世界里,再唱一曲一往情深的《采桑子》。
她是个爱唱《采桑子》的明艳女子。公元779年冬,元稹于蒲州城外的普救寺邂逅了一袭白衣白裳的她,从此沉醉于她每一个婉转透亮的眼神里,无法自拔。她的美,无可言述,唯有《诗经·卫风·硕人》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样的诗句才能描述一二,却仍是不得要领。
他和她住的院子只隔了一道低矮的篱笆。他每晚都借着赏月的机会将那隔院深居简出、白衣白裳的女子望了又望,盼了又盼。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的暗慕,却终未换来她的青睐,唯有袅袅琴音伴着《采桑子》哀怨的曲调透过篱笆袭上心头,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莺莺,她叫莺莺,他望着篱笆墙那边空空寂寂的院落,嘴角挂着喜悦的微笑。是的,他从那个穿着红衣红裙的婢女口里打听到她家小姐的闺名,从此,莺莺两个字便成了他案头的座右铭,想起她时,便会枕着这两个字,在素淡的诗笺上写下一首又一首美艳的诗章。
风卷竹帘,到底,要觅怎样一只抒情的笔,才能与她共同谱写《诗经》里“死生契阔,与子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她轻舞袖底捎来的那场姹紫嫣红的风景,在经过他西厢的廊下时,也成就了某些未曾命名的暗疾。
那年年底,河中府主帅浑瑊暴逝,军中无首,蒲州城随即发生兵乱。暴乱的兵匪首领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的消息,说是有一个孀居的崔姓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寄居在城外的普救寺中,不仅随身携带的家财有万贯之多,更有个生得国色天香的娇娇女,于是杀人杀红了眼的兵匪一声令下,领着叛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把那荒郊野外的寺庙重重包围,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崔夫人交出家财,并要将那千娇百媚的小姐抢回去当压寨夫人。
崔姓夫人本是名门之后,丈夫生前更是朝廷重臣,只是从前,她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只一个来回,便吓得惊慌失措,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思来想去,情知无力退兵,只好去求曾经受过亡夫恩惠的主持召集寺众,在所有僧侣和被困的香客面前许下重诺,若有人能解救她们母女于水深火热之中,必将以女许配。
天下事,祸福互倚,就在众人惶恐不安,商量着要怎样退兵之际,朝廷已经获悉蒲州兵乱的消息,并已重新派人代替浑瑊接任河中府主帅之职。为救佳人,他冒着生命危险,愣是从叛兵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寺门,快马加鞭,赶至河中府大本营求救,却没曾想到,朝廷新任命的主帅居然是自己少时在长安所结识的杜确。接下来的经过就很简单了,杜确得知友人被困普救寺后,立即发兵赶赴城郊,将那些叛兵一股脑地捆绑起来,该杀的杀,该逐的逐,很快就替崔氏母女解了燃眉之急。
崔氏母女获救了,为感激他的活命之恩,崔夫人郑氏在庙中大摆宴席,他也得以和梦中相思了千百回的莺莺近距离接触。闲聊中,他才知道郑氏是自己的从姨母,莺莺自然也就是他的表妹了!表妹?他柔情似水地望着娇羞满面的她,幸福地笑着。崔夫人危乱中许下的承诺他还记忆犹新,既然莺莺是他的表妹,那么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加妙不可言?
可是,短暂的相见过后,她的不苟言笑和眉宇间惯常的冷漠却又迅速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难道她不喜欢自己?郑氏姨母也不再提起当日的承诺,莫非是嫌自己家贫如洗,配不上出自豪门望族的她吗?他摇摇头,或许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一个小小的西河县衙录事,一没钱,二没势,三没名望,凭什么高攀崔氏门上的千金小姐?郑氏姨母当日所说不过是权宜之计,要认真做起来便是他痴心妄想了!
春天到了,但他还是无法将她忘记。那是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煎熬,和当初对管儿的感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或许这次他是真的爱了,为她,他丢下了公务,在普救寺流连忘返,数月未归,可为什么他心爱的人却连一个淡淡的微笑都不肯回报于他?
野性大都迷里巷,爱将高树记人家。
春来偏认平阳宅,为见墙头拂面花。
——元稹《压墙花》
他呆呆地站在篱笆墙边,痴痴望着隔院的风光,只是“为见墙头拂面花”,却终是没能把白衣白裳的她盼来。也许是在春天的背景里放逐太久,他忘记了季节嬗递背后是一句句花空烟水流的无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