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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那些用心雕刻的时光(3)

十里长亭,长不过一个杳杳的归期,眉睫上已挂满盈盈泪水,却无法洞悉她的内心。寻寻觅觅之间,声声慢,声声叹,他唯有站在桃花桩上为她继续沉沦。

西窗下,一章未曾落笔的稿纸,被旧时的潇湘月拂去平仄的韵律,走失的辞藻飞檐而去,只留下风烟和孤灯,在他案头不知疲倦地韦编三绝。或许,他的遥望注定只适合洛阳纸贵的叙说,一路的追赶,在手心中暗藏一朵墨色的桃花,西风策马,从长安到洛阳,从西河到蒲州,那摇晃在柳梢枝头上的春天,是否已千帆侧过?

或许他和她,终是有缘无分。捧着手里墨迹未干的诗笺,他抬起头,于云淡风轻中,一遍一遍将幻想中他和她的前生与后世藏在一汪月中,躲过四季的风声,十里以内,不言风月,不点胭脂,不染桃红,只与古铜镜一起,揽一份须臾的慵懒,用纤弱的指尖在穿越前尘后事的甬道里,掂起一首首为情而诗的开端。

春来频行宋家东,垂袖开怀待晚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元稹《古艳诗二首》

一段心事,枕着《诗经》《离骚》汉赋,梦着徵羽宫商散曲,在他心底漫溢开一幅隽永的水墨图画。画里有她,也有他,当他举起手中的笔墨,挑开春天的竹帘,捋来一片浮云,画上一笔青山,隐去残红一径,吹落流香满城之际,那生硬的笔杆却扎了手疼了心,字里行间穿起行行泪珠。一滴,两滴,仿佛相思红豆跃上素帛,只为陈年旧愫坠饰着伤了心、断了魂的诗情画意。

她低眉转身,他只能习惯地蜷在一滴泪里,伴着一字一句,温暖着她冰凉的心语。他无可奈何,只能在想象中把她清丽的容颜望了又望。他想象她是七百年前大汉盛世的宫女,那时的她,云鬓高挽,眉心梅花妆,在上元节灯火绮丽中邂逅了前世白衣少年的他,用繁琐的绕襟宫衣换来一匹白马的蹄痕,沿着夕阳古道扬鞭西指,途中在渭城柳色青青的客舍把酒东篱,唱罢一曲《阳春白雪》,于暮烟中一路策马而去,去寻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他却借一句偈语,引一段传奇,凤凰于飞,让幸福落在尘世;他想象她是四百年前的东晋良家女,那时的她,小轩窗下帖花黄,菱花镜前细描眉,怀抱一尾琵琶走进建康城一片朦胧月色中,在秦淮河畔弹上一曲《梅花三弄》。壶中的酒空空如洗,只倒出满杯月光,陪他同醉,而他只望与她浅醉于花阴深处,再画一堂春色,为她点绛唇,对月言欢不了情,只羡鸳鸯不羡仙;他想象她是二百年前的陈朝宫妃,那时的她,掬一滴胭脂井的闲泪,白衫素缟,手把荷锄,轻指叩响落花的愁绪,将那遍地嫣红,和着鸡鸣山下的情怨一起碾碎葬入尘末。抬头,山涧月下的清泉边,依稀可见一株牡丹花雨露恩承,只是不知那究竟是梨花深院中的莺莺,还是他梦中的幻影?

他病了。为她相思成疾。他托她的丫鬟红娘把他为她写的诗,无一遗落地送到她的案边,在一个个孤寂的夜晚,落寞地等待她的回音。三月的春风在廊下轻唤,只为抵达有她的天涯,让春天在她手底抽线成繁盛的桃林,染一指桃花的嫣红,引来双双蝶翩跹,拈花微笑,把飞舞的流光捻成绝响,共醉在一壶栉风沐香的梦里。他不知道,其实那并不是梦,月上西厢,红娘轻叩他门扉之际,那个跟在她身后低首默语的女子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莺莺。盼了这么久,终于把她给盼来了,可是,她真的是她,还是前世的梦幻?他恍惚着自己的恍惚,手却已经紧紧攥住了她柔弱无骨的纤指。

“元相公,见了我家小姐,莫非魔怔了不成?”红娘望着诧异的他,故意打趣着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这……”他瞟着红娘,又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的莺莺,“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

“我家小姐的手都被你攥疼了,还能是假的不成?”红娘抿嘴笑着,“你这呆子,还不赶紧着跟我家小姐喝杯交杯酒?瞧,上等的女儿红,我都替你们准备好了。”她边说边把手里端着的酒壶往案边搁去。

“红娘!”莺莺轻轻抬起头,望着红娘蹙着眉头,“哪来这么多的话?”

“奴婢不说就是了。”红娘对着他扮了个鬼脸,伸手指指案上的女儿红,一个转身,轻轻掩上房门,悄然离开。

“莺……”他目瞪口呆地盯着满面红云的莺莺,“莺……莺……我……”

她望着他微微颔首,如莺歌燕语般吐出了“表哥”二字。

“莺莺!”他紧紧拥她入怀,听她在青春的枝头绽出婉婉约约的声音,看她芬芳在三月深处,静候成一世绝美的风景。此时此刻,纵是千言万语,都被收拢于经久的梦里,在他心底绣成一瓣又一瓣的花朵,只婉转成一句句深深浅浅的《桃花》,于她顾盼的眸下熠熠生辉: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挥之不去的记忆

公元831年,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的男人在鄂州武昌军节度副使大院内的荷塘边流连徘徊,脸上写满无尽的忧伤与悲痛。风乍起,流年远逝,一滴清露在阳光下刺伤他的灵魂,惊起晒痛的思绪,无处躲藏,只好在惆怅里仰天叹问,那滴清露到底是在留恋最后的光阴还是在向往变成蓝天之上的流云?抑或是共他悲悼那个在昨夜去向另一个世界的挚友元微之(元稹字微之)?

微之,他沉痛地念着他的名字。他才五十三岁,怎么却走在了六十三岁的他之前?他悲怆地欷歔,昨夜一枕幽梦,都和着他浑浊的泪水在岁月的河床里迷茫,再拾起,却又刺痛了眼眸。

忆往昔,帘卷西风,烛泪点点似飞红;离愁共觞,云暮四垂夜偏长。一缕琴音在苍烟里袅袅升起,他却看到当年那个面如冠玉、俊美如花的微之在洛阳府邸谈笑风生的一幕一幕。那时的微之初为韦府快婿,常携娇妻出没于韦夏卿位于洛阳履信坊的豪华大宅内,正是春风得意之际;那时的他因为兄长窦群被韦夏卿赏识也得以时常出入于韦府大院,二人一见如故,从此结下一段长达三十年的深厚友谊。可如今,尊前别泪忆前欢。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才情纵横的元微之却再也不能共他月下把盏尽欢、花下吟诗作对,只是离恨依然。

远处的琴声在荷塘边缓缓流过,如水般柔柔漫过他的心田,清梦在幽幽的浅愁里缓缓苏醒。以后的以后,没了微之的流连驻足,他只能孤孤单单地静守在自己的清湖里细数花期。他蹲下日渐佝偻的身躯,摘下一朵行将枯萎的荷花,一瓣一瓣地撕扯着,任内心的伤痛在每一片凋零的花上尽情宣泄。

一瓣,两瓣,三瓣……每一朵花瓣都是一个故事,一朵花便是一生,究竟,他指间的哪一瓣花上会有微之的故事,哪一瓣花上才会写尽微之和他共同的记忆?

他不知道在这悲痛欲绝的日子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却想起了元和六年初春时节微之在汉江之畔送他西行之际写下的三首充斥着离情别绪的诗歌:

轻风略略柳欣欣,晴色空蒙远似尘。

斗柄未回犹带闰,江痕潜上已生春。

兰成宅里寻枯树,宋玉亭前别故人。

心断洛阳三两处,窈娘堤抱古天津。

——元稹《送友封》

桃叶成阴燕引雏,南风吹浪飐樯乌。

瘴云拂地黄梅雨,明月满帆青草湖。

迢递旅魂归去远,颠狂酒兴病来孤。

知君兄弟怜诗句,遍为姑将恼大巫。

惠和坊里当时别,岂料江陵送上船?

鹏翼张风期万里,马头无角已三年。

甘将泥尾随龟后,尚有云心在鹤前。

若见中丞忽相问,为言腰折气冲天。

——元稹《送友封二首(黔府窦巩字友封)》

友封?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的字,微之和白居易、刘禹锡他们都是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的。他低低地抽泣着,微之这样叫他一叫便是三十个年头,可自此后,他却再也听不到微之的声音,看不到微之的容貌,要让他到哪里才能将微之的音容笑貌轻轻拾起?

太多太多的往事,他不愿想起。可他还是想起了自己是谁。他是窦巩,是元稹和白居易生平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中唐时期最为出色的诗人之一。他少时博览古今,无所不通,性宏放雅裕,好谈古今,名重一时,于元和二年登进士科,多次被出镇的朝廷大员征召为幕府从事,后又入朝官拜侍御史,历司勋员外、刑部郎中等职。元稹出镇浙东之际,特地奏其为副使、检校秘书少监,兼御史中丞,后又随元稹移镇武昌,辟为副使。平时与人交谈,口讷不善言,白居易等友人都戏称其为“嗫嚅翁”。

“惠和坊里当时别,岂料江陵送上船?”怅望一塘秋水,他轻轻念起元稹当年在江陵送他西行投奔在黔州任黔中观察使的兄长窦群时写下的送别诗句,不禁泪眼朦胧,心痛莫名。为什么死的会是微之,而不是他这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他还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好年华,为什么就偏偏死在了武昌军节度使任上?梦得和乐天他们还盼着他重返朝廷,再登相位,实现他们年少时的政治理想,可他却死在了巡视水灾的途中,为国捐躯,这无情的事实又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不让人悲恸欲绝?

“心断洛阳三两处,窈娘堤抱古天津。”或许微之的心早就死了,死在了韦丛去世那年的洛阳,可这二十年来,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冉冉飘然的荷香直扑口鼻,此时,微之的心事他却了然。宣纸上涂鸦的是他那会心的一笑,如含苞待放,照着如他初见的菱花,走笔至此,却已搁浅一半。

花谢花开,流连着隔绝的世界,摇曳起深深浅浅的迷幻往事,风与风更起伏渲染着残断的告白,似梦中呓语,却伴着轰轰烈烈之乐。小桥边,流水畔,炊烟袅袅升起,微之便随着落红去到他去不了的地方。人群纷乱,划破时空的大门,过往烟云瞬间泼墨了记忆墙角,让残缺染出一个无言的领域,只身留下寂寞与孤独的他。

曾几何时,他曾与他走在洛阳惠和坊旁、窈娘堤畔,看天青色的夜幕等待着烟雨一帘,如一泻千里的追随,行云流水般的风驰电掣;曾几何时,他曾共他走在江陵城外汉江之畔,挽袖打捞起一轮浅淡的月色,在花笺上轻轻书写汉隶仿下前朝的飘逸;曾几何时,他曾共他醉卧越州城外兰亭畔,笔下唱合的文字之美犹如一缕飘散的氤氲,只为等待荷下锦鲤跃然于水上的欢娱……而今,一朝一夕的温柔,泛滥了老去的记忆,几缕思绪的飞流,激起碎片流年的断章,烟雨中梦锁重楼,枉自写黑了宣纸。深巷里,屋檐底,却再也等不到当年风华正茂的他,只能用釉色渲染笔下的残荷落日图,私藏起他那熟知的韵味。

想当初,在越州,他们唱合的诗篇冠绝一时、名动朝野,时人号为“兰亭绝唱”,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而今,孤寂的世界却只剩他一人孤守在寂寂的荷塘畔,将悲伤在沉默中缓缓释放,却等不到草书落款临摹时常常惦记着的他。泼墨的山水画里,芭蕉在帘外惹怒骤雨,洒于门环上,空惹一世的铜绿,月色化了三分,一分晕了结局,二分为他的来生伏笔,到底要怎样,他的心才能修成一朵盛开的白莲,再与来世的微之谋上一面之缘?

他满怀愁绪之际,耳畔忽地传来一阵哀婉沉痛的歌声。那是他初镇武昌之际,和微之、乐天相互唱和的诗句,字字句旬,都纠结着他们郁郁不得志的心声,隐藏着他们深深的痛苦,却又细腻如绣花针落地般于瞬间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发放橐犍,梁王爱旧全。

竹篱江畔宅,梅雨病中天。

时奉登楼宴,闲修上水船。

邑人兴谤易,莫遣鹤支钱。

——窦巩《忝职武昌,初至夏口,书事献府主相公》

莫恨暂橐犍,交游几个全。

眼明相见日,肺病欲秋天。

五马虚盈枥,双蛾浪满船。

可怜俱老大,无处用闲钱。

——元稹《戏酬副使中丞见示四韵》

旌钺从橐犍,宾僚情礼全。

夔龙来要地,鸳鹭下寥天。

赭汗骑骄马,青蛾舞醉仙。

合成江上作,散到洛中传。

穷巷能无酒,贫池亦有船。

春装秋未寄,漫道足闲钱。

——白居易《戏和微之答窦七行军之作(依本韵)》

诗依旧,歌依旧;风依旧,江依旧;花依旧,香依旧,而远去了微之的世界在他心里却不再依旧。它抽空了阳光的热度,颠倒黑白,任所有依恋都在他眼底成了一个模糊的倒影,纵是心事如莲,繁华万千,也圆不了往日梦中光亮的幸福。或许,唯有埋了黄昏,葬了绚丽,才能在相思的时光里剪裁下一轮明月。醉舞红尘,望他在秋水里摇曳生姿,共他细数起一段段前尘后事里的沧桑,月依扶醉,风荷吹晚,却是无语话凄凉,湿了眼眸。

微之本可以再次回到朝廷,完成恩相裴垍和挚友柳宗元、李景俭他们未竟的事业的,因为高居朝堂之上的裴度和令狐楚在收到他寄往长安的诗赋后,纷纷唱和,字里行间,句句都显现了他们对微之态度的变化。裴度甚至在酬唱的诗中表示希望他与微之都能很快重回京城任职。李逢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已让裴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政敌不是元稹,而是李逢吉、李宗闵、牛僧孺等人,因而才能在酬唱的诗中写下“元侯看再入”的期盼话语:

出佐青油幕,来吟白雪篇。

须为九皋鹤,莫上五湖船。

故态君应在,新声我亦便。

元侯看再入,好被暂留连。

——裴度《窦七中丞见示初至夏口献元戎诗,辄戏和之》

而令狐楚的酬诗则特地回顾了自己与窦巩过去的一段友情,赞许他“才高八斗”,同时对他回京任职寄予了殷切期待:“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由于早年间元稹所撰《贬令狐楚衡州制》引起的风波,曾经深羡其才的令狐楚与元稹交恶,但事过多年,令狐楚也逐渐明白了元稹当初的无奈,虽然没有直接回酬他的诗篇,但却在给窦巩的酬和篇诗序中称其为“元相公”,诗中也称其为“旧三台”,对元稹的态度已有了一定的转变:

仙吏秦峨别,新诗鄂渚来。

才推今八斗,职赋旧三台。

雕镂心偏许,缄封手自开。

何年相赠答,却得在中台?

——令狐楚《和寄窦七中丞》

微之啊微之,你就这样走了吗?你可知道,裴相公和令狐相公对你的态度早就有了改观?他们都在长安翘首以待,就盼着你早日重回京师,可你怎么能就这样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走了?老泪纵横的他怅望一池秋荷,任流逝的岁月在眼前缓缓流过,只是盈盈一水间,他与他,早已隔了天涯,隔了海角,脉脉不得语。

七月心事,被花开点过浮云的清风轻轻折叠,凭塘望残荷,一身闲愁无托处,回首间,飘飞的衣袂,在曾经相遇的美丽里荡开一缕未央的思绪,于寂寞中剪下一缕清辉,却是惆怅拂霜丝,洒落一地忧伤,无法入笔,只能由着满腹残句凌乱飞舞。

你走了,我又何能独存于世?曾经的兰亭绝唱便这样休矣?他不甘心。

是的,他不甘心。他新写的《老将行》和《放鱼》诗,他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撒手人寰,这大千世界还让他去哪里寻得微之那样的酬诗高手?

烽烟犹未尽,年鬓暗相催。

轻敌心空在,弯弓手不开。

马依秋草病,柳傍故营摧。

唯有酬恩客,时听说剑来。

——窦巩《老将行》

金钱赎得免刀痕,闻道禽鱼亦感恩。

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

——窦巩《放鱼(武昌作)》

微之。他拾起寂寞,轻轻念着微之尚未酬和的新诗,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追随着他的灵柩赶赴长安,却踩痛了脚下扬尘的时光,凝结了一生的哀愁。乱草丛生的古道边,孤单寂寞的驿站里,花飞烟冷处,他目光迷离,孱弱的身影从墨色深处被缓缓隐去,忘了这世上所有的承诺,却还记得要与他再于花下吟风悲月,共数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