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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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竹林深处的绝世琴声(4)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晏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序文交代了写作缘起。首先说明自己与嵇康、吕安的关系——“居止接近”,此语轻描淡写,但极有分寸。他与嵇康同为竹林中人,又与二人有着锻铁、灌园的难忘经历,其关系岂止“居止接近”?显然欲说而不能。接着概括了各自的个性,暗示了“见法”的原因。然而,好友嵇康留给自己印象最深的还是临刑前“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的凛然之气。今经其故居,不由得又想起,而此时正是日薄西山,寒凝大地,又有幽远的笛声在空旷中回荡。作者营造了一种凄清悲凉的氛围。

序文写得简洁、流畅,内容频频转换,短短的篇幅中却包含了十分丰富的内容。“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读来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感慨凄恻之情油然而生。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悯周兮,悲《麦秀》于殷墟。唯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正文抒发了对故友的痛悼、思念之情。作者落笔从自己的行程写起,暗示了选择的无奈。今看到旧友山阳之故居,怎能不触景伤情,昔日与故友饮宴欢乐的情景又浮现眼前。然而这一切都不存在了,物是人非,“穷巷”、“空庐”,一派肃杀、冷落。此情此景,不由得使作者产生了《黍离》之悲、《麦秀》之感。

作者引此二诗,既表达了对故友的思念之情,又暗含对魏室行将倾覆的隐痛,以古人伤逝之词表达了自己的怀旧之意。“形神逝其焉如”一句深情的叩问写尽了作者绵绵不尽的哀思。

接着,作者用秦丞相李斯临刑而叹之事,与嵇康相对比,暗示嵇康于临刑前片刻对于生命的感悟。嵇康临刑,顾视日影,“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向秀抓住这一细节,将其彻悟命运之后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风采描写得极具神韵,使其骏逸的身姿与生命定格在永恒的瞬间。因此,这慷慨、悠扬的琴声在作者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琴声与笛声交织,过去与现实混融,造成了一种奇妙的效果,使人感慨万端。至此,作者戛然收笔。

此赋虽然短小,寄意却含蓄深厚。作者表达了对好友的深切悼念,也抒发了对现实政治的不满。但读罢却总有一种言犹未尽的感觉。对此,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联系自己的思想经历作了合理的解释:“年青时候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了。”残酷的现实和高压的政策,迫使作者只好如此。

应郡举之后,向秀历任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但“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晋惠帝司马衷永康元年(300年)前后,卒于任上。其文今仅存《思旧赋》与《难嵇叔夜养生论》两篇,但分别是文学史和哲学史上的名篇。

青史留名的饮者刘伶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诗:“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诗用在刘伶身上,可以说是再恰当不过了。刘伶是位饮者,但又不是普通的饮者,普通的饮者是不会青史留名的,而刘伶却是青史留名的饮者之一。他之所以青史留名,还因为他是一个集名士、酒仙、文学家于一身的奇人,一个千百年来几乎家喻户晓的奇人。

刘伶约生于魏文帝黄初二年(221年),字伯伦,沛(今安徽省宿县西北)人。其父曾经做过大将军司马懿手下的属官,备受恩宠,只可惜刘伶还在幼时,他便离开了人世。因此,刘伶自幼便失去了父爱。谁知天公也不做美,给了他一副极为丑陋的面孔,而且身材矮小,及至长大成人后,身高也不过六尺。刘伶青年时代的经历史无明文记载,因此不得而知。但大体上可以推断,在魏齐王曹芳正始之末(249年),他已成为当世名重一时的名士,并且常与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阮咸集会于山阳竹林之下,饮酒赋诗,弹琴作歌,当世称他们为“竹林七贤”。大约在晋武帝司马炎泰始初年(265年)前后,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建威参军,不久朝廷下诏,入宫中策问。他大谈老庄,强调无为而治,非但没有得到重用,反而连参军之职也被罢免了,从此再无进仕。大约在晋惠帝司马衷永康元年(300年)前后,以寿而终。

刘伶与诸位贤士所生活的时代,正是司马氏集团与曹氏集团争权夺利的关键时期。正始十年(249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在此后的十几年间,两大集团之间的矛盾冲突继续加剧,大批名士无辜被杀,沦为政治祭坛上的牺牲品。

司马氏集团假倡名教、血腥杀戮的行为,引起了刘伶等众多名士的不满与愤慨。对于这种离经叛道的伪道士,他与嵇康、阮籍等一样,他不屑与之为伍,但暂时又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因而,同游竹林便成了他们最佳的处世方式。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支配下,他们共同表现出了违礼背俗、荒诞不经的行为倾向。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不知是酒选择了刘伶,还是刘伶选择了酒。总而言之,酒成为了刘伶赖以生存的精神寄托,成为了他须臾不可分离的亲密伴侣,也成为他表现喜怒哀乐的工具和手段。本来刘伶也是胸怀大志之人,但是,残酷的现实将他的理想击得粉碎。现在,他只有与酒为伍了。喜静不躁,沉默寡言,不轻易与人交友,也不轻易与人出游,这是他的性格特征。但如果是与阮籍、嵇康相遇,或他们相邀,他会喜不自胜地欣然前往,与他们携手入林,一醉方休。

家中财产的有无,他从不介意,饮酒倒是时刻挂在心上。平日里常常驾着鹿车,携带一壶酒,优哉游哉,边走边喝,并且让仆人扛着铁锹随后跟着,告诉他们说:“如果我死了,随时随地挖个坑将我埋了就是了。”这是何等的放情肆志,何等的达观洒脱!这是在生活失衡、道德失范、生命失去了价值之后,一种对于生与死的态度,对于生命的评价。

他的妻子见他终日耽于酒中,连命都不顾惜,十分痛心,于是倾倒他的酒,砸坏他的酒具,流着眼泪劝他说:“夫君饮酒过度,这不是养生之道,您应该马上戒掉它。”刘伶说:“很好,但我自己私下戒不了酒,只有在向鬼神祷告时发誓,方能戒掉。你马上准备祷告用的酒肉。”妻子信以为真,不一会儿准备就绪。刘伶十分虔诚地跪下,祷告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祷告完毕,依旧是饮酒吃肉,不一会儿又是烂醉如泥。妻子见他这样,长叹一声,也就无可奈何。刘伶病酒如此,终日沉醉其中,只是为了求得暂时的解脱,减轻内心的痛苦。

刘伶饮酒远近闻名,其酒量之大,也无人能比。他对于酒的那份狂嗜,更非一般人所能及。关于他与酒的种种趣闻,也被人广为流传。尤其是“杜康美酒,一醉三年”的传说,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

相传有一次,刘伶来到洛阳城南的杜康酒坊,见门上贴有一副对联,写的是“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盏海底眠”,横批是“不醉三年不要钱”。刘伶看后,觉得很不服气:杜康虽是酿酒的祖师,杜康酒也早已如雷贯耳,三杯两盏醉倒别人也许可能,但要醉倒我刘伶,恐怕没那么容易。谁不知我刘伶,喝遍东西南北天下酒,还没有能让我醉上半天的。于是,负气走进了酒馆。一连饮了两大杯,仍要求上酒。杜康劝他说:“不要再饮了,再饮就醉了。”刘伶哪里能听得进去,执意要饮,又要了第三杯。三杯酒落肚,他便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这回他是真的醉了。一路上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醉倒在床上,再也不能起来。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于是向妻子交代说:“我死后,把我埋在酒池内,上面盖上酒糟,酒杯酒壶放在棺材里。”这就是刘伶,临死也没忘了酒。妻子是了解他的,遵从他的意愿将他埋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一天,杜康来到村上找刘伶,讨要三年前的酒钱。刘伶的妻子气愤地指责他说:“他三年前喝了你家的酒,回来就死了。你讨酒钱,我还向你要人呢!”杜康连忙说:“他只是醉了,并没有死,快去挖墓,救他出来。”众人打开棺材,只见刘伶躺在里面与生前一模一样,气血充盈,面色红润。杜康叫道:“刘伶醒来,刘伶醒来!”刘伶果然睁开眼睛,连声叫道:“杜康好酒,杜康好酒。”从此,“杜康美酒,一醉三年”的故事就广为流传了。杜康酒也因为刘伶一醉更加出名。据说杜康酒醉刘伶,是专为度刘伶成仙有意安排的,而刘伶也因此成了名副其实的酒仙。

刘伶以酒为命,行为举止也更加放荡不羁。任建威参军期间,曾经在家里一丝不挂地饮酒。有客人来了,也不回避穿衣,还笑着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为何钻入我的裤中?”竟然放诞到了如此地步。不能否认,这里面有佯狂的因素,也有自我悔顿的成分。但这种走向极端的行为举止,恰恰证明了他内心的焦虑与困惑。也许,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将心中久积的愤懑与痛苦释放出来。

实际上,刘伶并不只是酒鬼、酒仙。作为一个大名士,他也是个机敏聪慧、很有才气的文学家。只不过不太留意笔墨文翰罢了。偶尔成篇,却也是特征鲜明的佳作。诗歌仅存五言《北邙客舍》一首。在诗中,诗人比较隐晦地表达了对黑暗政治的不满,对清明社会的期望,风格幽深孤峭,虽有古傲冷僻之嫌,却也不失为一篇上乘之作。明代竟陵派大师谭元春对此诗十分推崇,称其“藏细响于粗服乱头之中,发奇趣于嵌崎历落之外”。

《酒德颂》为刘伶的传世名篇,也是文学史上的一篇奇文,其语言流畅自然、生动形象。文中虚拟了一位大人先生,这位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行无辙迹,居无室庐”,但不论何时何地,“唯酒是务”。纷攘的万物,对于他来说,如烟如云。怀抱酒缸,手把酒槽,口衔酒杯,啜饮浊酒,箕踞而坐,旁若无人。这就是大人先生的形象,实际上是刘伶自身的真实写照。他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态度与理解,都写到了酒德之中。显然,他所追求的,是一种酒醉之后“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的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有在这种境界之中,他才可以做到对尘世的超越,对流俗的解脱。酒中自有天地宽,在醉乡之中,他才是真正自由的,才能真正体味到生命的本真。

这就是刘伶,一个集名士、酒仙、文学家于一身的奇人,但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是与酒联系在一起的。刘伶离不开酒,酒也同样离不开刘伶了。

狂放不羁阮仲容

从行为价值取向看,“竹林七贤”可以划分为三个不同的派别:嵇康、阮籍为激进派;山涛、向秀、王戎为温和派;刘伶、阮咸为旷放派。仅就旷放派的两位“贤士”而言,刘伶嗜酒成癖,放情肆志;阮咸放荡不羁,任诞疏狂。二人皆有旷放不拘的一面,但就程度来看,阮咸与刘伶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咸,字仲容,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县)人,生卒年不详,“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之侄,在当时与叔父并称为“大小阮”。他是两晋着名音乐家,曾官散骑侍郎、始平(郡治在今陕西兴平)太守。他与嵇康、阮籍等虽然同作竹林之游,被称为贤士,但他既不信儒,也不崇道,既无济世理想,亦无生活目标,只是随心所欲,率意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