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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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竹林深处的绝世琴声(3)

正始十年(249年),“高平陵政变”发生,一时天下名士减半。司马懿父子的暴行,激起了嵇康、阮籍等人的不满与愤慨。然而在腥风血雨中,他们只好暂且回避。时名士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亦暂居河内,皆朗达有俊才。于是,他们声应气同,相与友善,共游于竹林之下,即所谓“竹林七贤”。他们遨游山水,纵酒谈玄,在行为方式上处处表现出越礼悖俗的反传统倾向。

随着司马氏集团地位的日益巩固,“竹林七贤”亦开始解体。山涛等人相继出仕朝廷。阮籍虽亦重新出仕,但并未真正与司马氏集团合作,而是酣饮避世,佯狂自晦。唯有嵇康,我行我素,无视权威,坚决不肯与司马氏集团合作。

魏高贵乡公曹髦甘露三年(258年),阮籍母亲去世。他居丧过礼,哀毁至性,但对前来吊唁的礼法之士嵇康之兄嵇喜以白眼相对。嵇康闻之,拾酒携琴而来,与阮籍饮酒食肉,弹琴啸引。治丧之礼,禁忌酒肉,否则视为不孝。嵇康、阮籍对此置若罔闻,可谓“大逆不道”。

司马氏集团口倡礼法仁义,暗行窃国勾当。嵇康对此深恶痛绝,因而,他攻击名教礼法,主要是针对“朝廷有法”(《与山巨源绝交书》)之“法”,而不似阮籍,侧重于“人伦有礼”(同上)之“礼”,这就带有了很强的政治色彩。

嵇康与司马氏集团对立,首先表现在现实行为上,表现在他与“礼法之士”的关系上。高贵乡公曹髦正元二年(255年),镇东将军毋丘俭起兵于寿春,讨伐司马师,不久兵败而亡。《三国志·王粲传》注引《世说新语》道及此事:

“毋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嵇康居然欲起兵响应毋丘俭,可见他已完全站在司马氏集团的敌对立场上了。而如此大事,竟向依附司马氏集团而时任吏部郎的旧友山涛问询,可见二人相交深厚。

钟会为名门公子,见宠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欲识嵇康。于是乘肥衣轻,宾客如云,“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锤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世说新语·简傲》)。钟会本欲鼓舌弄藻,说于嵇康,结果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怏怏而返。钟会后撰成玄学着作《四本论》,为点缀风流、扩大影响,欲让嵇康一见,但他已领教过嵇康的为人,怕再碰钉子,于是至嵇康家门外,远远地将文章抛掷进去,然后急回便走。

嵇康对于名教与礼法之士的批判,对于司马氏集团伪善狡诈、僭妄凶残本性的揭露,更充分地体现在他的名理文章之中。《难张叔辽自然好学论》是一篇猛烈抨击礼法之士、否定六经儒学的论文。他指出:“六经纷错,百家繁炽;开荣利之途,故奔骛而不觉。”苟且之徒“积学明经”,不过是为了追名逐利,“以代稼穑”而已。故“六经未必为太阳”,应以“鬼语”、“荒秽”、“臭腐”等视之。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名教赖以产生和存在的基础,可谓惊世骇俗之论。而在《太师箴》中,他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司马氏集团:“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若乃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对司马懿父子把持朝政、屠戮异己的暴行做了彻底的揭露。

《释私论》为嵇康又一篇反叛名教的哲理论文,其中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观点,是嵇康哲学思想的核心,在魏晋南北朝思想史上具有深远的影响。

魏元帝曹奂景元元年(260年),高贵乡公曹髦被杀,司马昭之心更是路人皆知了。为了取得舆论的支持,他加紧了对名士领袖嵇康的拉拢。景元二年(261年),山涛出任散骑侍郎,原任吏部郎出缺,山涛便举荐嵇康以代。嵇康蔑视司马氏集团,也蔑视这位昔日好友的为虎作伥行为,于是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开门见山,一开始就给山涛以辛辣的讽刺:“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这手荐鸾刀浑身膻腥的“庖人”又岂止山涛一人?简直活画了钟会等所有礼法之士的嘴脸。如此写来,虽未明言绝交,但其意已显。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立身处世的法则,贵在能遂其志。老子、庄周、柳下惠、东方朔,先贤达者无一不是如此。故“志气所托,不可夺也”。嵇康明朗、坚决的态度已经告诉了山涛自己的选择。

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嵇康又将自己的思想性格与“人伦有礼,朝廷有法”的纲常相比较,归纳出了为官“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的九条理由。其中“二不可”之一为“非汤、武而薄周、孔”,为世俗礼教所不容。嵇康非议古之圣贤,实为“名教罪人”。然而,正是这狂妄至极的言论恰恰戳到了司马氏集团的痛处,因为“司马氏的僭妄,甚至篡夺,却是取法于先王——尧舜之禅让与汤武之征诛,以此欺蒙了世人”(侯外庐等《中国思想史》)。而嵇康的言论一下子戳穿了他们的面具,使其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全文的核心部分,也是嵇康反叛精神的集中体现。

《与山巨源绝交书》实际上是一篇反对名教礼法的宣言,也是一份坚决不与司马氏集团合作的郑重声明,感情强烈,态度严峻。其文词气纵横,自然流畅,为抒情散文杰作。刘勰《文心雕龙·书记》赞扬道:“嵇康《绝交》,实则志高而文伟。”

明李贽也在《焚书》中说:“此书实峻绝可畏,千载之下,犹可想见其人。”

嵇康虽然与山涛绝交,但从《绝交书》的内容看,其言论主要是针对司马氏集团而发。实际上,山涛不过是他借以说明自己思想和立场的桥梁。否则,嵇康临死之前就不会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的话了。正如张溥所言:“中散绝交巨源,非恶山公,于当世人事诚不耐也。”(《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东平吕安与嵇康友善,其兄吕巽亦与嵇康相识。吕巽人面兽心,将其弟妻奸污,且抢先状告吕安不孝,吕安被治罪流徙。嵇康愤而作《与吕长悌绝交书》,怒斥吕巽,而矛头所向,仍是司马氏集团。嵇康两写绝交书,再也不能为司马昭所容。而钟会亦乘机进谗:“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景元四年(263年),嵇康终为司马昭所杀。

“肃肃中散,俊明宣哲,笼罩宇宙,高蹈玄辙。”(李充《嵇中散颂》)嵇康虽亡,然其高洁人格,将与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同在。

非“玄士”又非“俗士”的贤人山涛山涛,字巨源,河内(今河南武陟县西)人,生于汉献帝建安十年(205年)。父山曜,曾为冤句令。山涛早孤,家境贫寒,但少年器重,介然不群,宿士犹不敢轻慢。“年十七时,宗人尝谓宣帝(司马懿)曰:‘涛当与景(司马师)、文(司马昭)共纲纪天下者也。’帝戏曰:‘乡小族,哪得此快人邪?’”(《世说新语·政事》注引虞预《晋书》)宗人预示将来山涛当与司马懿二子共同治理天下,可见其少年大器。

山涛出仕较晚,年四十始为郡主簿。后举孝廉,辟为河内从事。尝与石鉴共宿客店,山涛夜里忽然起踢石鉴说:“今为何等时而眠邪?知太傅(司马懿)卧何意?”石鉴曰:“宰相三日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君何虑焉?”山涛曰:

“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世说新语·政事》)于是舍之而去。山涛看到了司马懿称疾实是与曹魏的矛盾,指斥石鉴不要在危险的马蹄间行事了。不及三年,果然发生了“高平陵政变”,曹爽等人被诛。眼见司马氏与曹氏两大集团的矛盾日趋剧烈,山涛遂隐身自晦,不交世务。

正始以来,名士间谈玄蔚然成风,山涛受其影响,亦雅好庄老,故心存事外,与时仰。时名士嵇康、阮籍等亦皆怀任逸之情,三人彼此倾慕,遂为密友。

后与竹林七贤常集于山阳竹林之下,纵酒谈玄,肆意酣畅。“七贤”为名士之英,各具风姿。王戎对山涛的评鉴为:“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世说新语·赏誉》)山涛淳深渊默,气度不凡,饮酒八斗不醉。

山涛雅好庄老,但并非将其作为最终的精神归宿。在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上,他主张二者协调,有儒道互补的倾向。与嵇康、阮籍等把臂入林,只不过为一时避世,在其内心深处,还是较热衷仕途的。当司马氏集团完全控制了政权以后,他即迫不及待地重新入世,倾心依附司马氏。

宣穆张皇后之母为山涛之从祖姑,故山涛与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为姑表亲。

有了这层关系,山涛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先后举秀才,拜郎中,迁尚书吏部郎。魏元帝曹奂景元二年(261年),转散骑侍郎,举昔日好友嵇康以自代,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与之绝交。元帝咸熙初(264年),封爵新沓子。大小政事,司马昭多咨于山涛。又以山涛乡间宿望,命司马炎拜之为师。司马炎居长,但司马昭以齐王司马攸曾为司马师继子,素又见重。故欲立其嗣位,举棋不定,问于山涛。山涛曰:“废长立少,违礼不祥。国之安危,恒必由之。”世子位乃定。武帝司马炎即位后,即晋爵为新沓伯。

武帝泰始六年(270年)前后,羊祜执政。山涛因维护尚书令裴秀而得罪权臣,出为冀州刺史,加宁远将军。“冀州俗薄,无相推毂。涛甄拔隐屈,搜访贤才,旌命三十余人,皆显名当时。人怀慕尚,风俗颇革。”山涛冀州任上政绩颇显,经他举荐的乐广、裴楷等人后来皆成为台阁重臣。山涛后遭母丧,归于乡里,虽年逾六旬,仍居丧过礼,哀毁至性,亲自负土筑坟,手植松柏。

其母去世后,武帝即下诏,征用山涛为吏部尚书,主管选官。时选用官吏,主要依“九品中正制”,即县郡中正考定士人品德,分为等级,呈报吏部,由吏部尚书从中选拔朝廷所需官吏。每一官缺,山涛常列举数人,然后启奏武帝定夺。山涛用人,任人唯才,深得武帝信赖,居选位十余年,每甄拔人物,皆亲自评论,世称“山公启事”。严可均《全晋文》辑其《启事》五十余则,今撮录数则于下:

臣举汜源为太子舍人,源见称有德素,久沉滞。举为大臣,欲以尉后闻之士。

吏部郎史曜处缺,当选。涛荐成(阮咸)曰:“真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也。若在官之职,亦妙绝于时。”

诏选秘书丞,涛荐曰:“绍(嵇绍)平简温敏,有文思,又晓音,当成济也。犹宜先作秘书郎。”

“山公启事”每一则皆寥寥数语,篇制短小。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两部分:

一是所举何人,荐选何职。二是对被举者的评价,此为主体部分。人物评价侧重于德能才识。如汜源“见称有德素”,阮咸“真素寡欲,深识清浊”,才能亦为山涛所重视。嵇绍“有文思,又晓音”。“德才兼备”已被山涛用为选拔标准。

“启事”中对人物的评价准确、精当、简洁,概括性强,无一赘语,犹如一篇篇精致的袖珍散文。

山涛高居选位,握有选举大权。那么,希求援引者自然就不乏其人了。秘书丞司马彪十年来未曾徙官,于是作《赠山涛》诗以求引擢。“班匠不我顾,牙旷不我录。冀愿神龙来,扬光以见烛。”诗中直接将山涛比作“神龙”,用意十分明显。

武帝咸宁初(275年),山涛转太子少傅,加散骑常侍,除尚书仆射。太康初(280年),迁右仆射,掌选如故。后以年高体衰,疾病日重,上疏告退,其文曰:

臣年垂八十,救命旦夕,若有毫末之益,岂遗力于圣时。迫以老耄,不复任事。今四海休息,天下思化,从而静之,百姓自正。但当崇风尚教以敦之耳,陛下亦复何事。臣耳目聋瞑,不能自励。君臣父子,其间无文,是以直陈愚情,乞听所请。

既要告退,就应有充分理由,故山涛罗列了两条理由,以期打动武帝,恩准告退。年事已高可能是最充分的理由之一,因而落笔便言“年垂八十,救命旦夕”。接下来便由写自己转向写天下:四海升平之时,陛下无事,臣亦无事。更何况臣已是“耳目聋瞑”,废人一个了。为了避免告退引起武帝猜疑,还捎带表明了自己纵有毫末之力,也当效于圣时的态度。这篇《上疏告退》清明流畅,一气呵成,用语天然,文约意广,可视为山涛现存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章。

尽管山涛情恳辞切,苦表请退,武帝终是不允。山涛不得已,又起视事。

东吴平定,天下统一于晋,武帝便频诏天下,各州郡应息武备,罢军役,偃武修文,以示海内大安。山涛认为不宜,因而与尚书卢钦等共论孙、吴用兵之道,十分重视他们在国家安定时期不应放松武备的军事思想,举座为之叹服,皆曰:

“山少傅乃天下名言。”晋武帝死后,果然发生了“八王之乱”及李特等流民暴动,一时郡国皆以无备而不能制,天下遂大乱,果如山涛所言。

以山涛“年耆德茂,朝之硕老”,后拜为司徒,位列三公。山涛上表辞让,不准,又上表乞骸骨,表曰:

臣事天朝三十余年,卒无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无已,猥授三司。臣闻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庙门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为表“要见尽题意,又忌太露”(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山涛这篇《乞骸骨表》虽短,却较好地体现了上述两个特点。开始用一句话总结自己一生的历程,已暗含年高自请退隐之意。以下是感激之辞,又间以“力少”、“德薄”言明自己不想有“折足之凶”、“庙门之咎”,最后提出“乞臣骸骨”点尽题意。

山涛终得遂所请。于武帝太康四年(283年)亡故,时年七十九岁。谥曰康。山涛位极人臣,却能清廉自检,内无嫔媵。所居仅旧屋十间,子孙不能相容。死后禄赐俸秩皆散与亲故。

流传千古的《思旧赋》魏齐王曹芳正始之末(248年左右),竹林七贤聚于山阳,向秀是其中之一。他们常在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七贤”活动的主要内容,除纵酒以外,便是谈玄。被称为三玄之学的《老子》、《庄子》、《周易》是他们清谈的主要内容。向秀“雅好老庄之学”,参与清谈,发言玄远,众莫能难。

正始十年(249年),司马懿父子发动“高平陵政变”后,“竹林七贤”唯有嵇康、向秀仍留在河内,其他人相继出仕。东平吕安,志量开旷,有拔俗之气,与嵇康相友善,每相思,辄千里命驾来访,由是向秀亦与之为友。三人性情爱好各不相同,嵇康傲世不羁,吕安放逸迈俗,独向秀雅好读书,因而时常为二人所嗤。嵇康性绝巧而好锻铁,宅中有一柳树,枝叶繁茂。夏日清凉,嵇康就在树下锻铁。向秀常为之佐,袒右肩,司职鼓排,二人相对欣然,旁若无人。向秀又常与吕安灌园于山阳,收其余利以供酒食之费。“或率尔相携,观原野,极游浪之势,亦不计远近。或经日乃归,复修常业。”(《太平御览》卷四○九《向秀外传》)不虑家之有无,外物亦不足以拂其心。三人志同道合,相交如水。

当时注解《庄子》者有数十家,但都莫能究其要旨。向秀注《庄子》,于旧注之外,为之解义,发明奇趣,振起玄风。沈约《竹林七贤论》评论说:“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向秀将注《庄子》之时,曾告于嵇康、吕安。二人皆曰:

“此书还须作注?徒然妨碍人作乐罢了。”及成,再示二人,吕安叹曰:“庄周可以永生了。”向秀以《庄子注》奠定了他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一席地位。

魏元帝曹奂景元三年(262年),嵇康因牵涉进吕安兄弟案中,与吕安一起被司马氏集团杀害。两位好友同时逝去,使向秀悲痛至极。他尚未从悲痛中摆脱出来,又被迫从河内郡赴洛阳应举。司马昭问道:“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对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迫于形势,向秀不得不巧言应付。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应举归来,途经山阳嵇康旧居,见人去室空,不禁回想起与嵇康、吕安一起度过的愉快时光,感慨万分,便写下了这篇流传千古的名作《思旧赋》。此赋由序与正文两部分组成。其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