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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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2)

两首诗都极力描摹诗人眼前所见的秀美景物,尽情点染兰亭四周的融融春姿。前首写春日登高歌咏,借《诗经·伐木》表达朋友相聚的欢乐,心中自然生起流连风物的闲逸之情,所以接着写诗人放眼远望,竹林山泽、急流山丘尽收眼底,心物遒会,恬然自适。这是一首纯粹的山水写景诗,不杂有任何玄言的成分,艺术上写景、咏怀融为一体,不乏形象性和感染力。后首开头四句是诗人对春日的具体描绘:微风轻拂。浮云投影,竹林里流莺欢唱,澜涛中游鱼戏水。透过字面韵味,不啻展开一幅色彩鲜明的画卷。一“吟”一“戏”,用语极为恰切形象,将盎然生机凸现纸面。后四句,承上抒怀,表现了诗人放逸山林、倾慕隐逸的心情。“忘味在闻韶”点出作者的人生追求。如果说孙绰四言《兰亭诗》是一篇纯粹的山水诗的话,那么五言《兰亭诗》则是一篇山水与玄言相杂糅的诗篇,诗中对山水景物的审美最终都归结到对玄理的阐悟之中。这种写法对后来的谢灵运、陶渊明等产生了巨大影响。

集会中,孙统、王羲之也都有诗作。孙统《兰亭诗》之二曰: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

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

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

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

这也是一首典型的写景诗,与谢万《兰亭诗·其一》如出同辙,在景物描写中,体现了名士的风神标格。

王羲之时任会稽内史,集会间赋诗两首,四言、五言各一首。诗中虽然也未脱尽玄言的影响,但其中亦不乏一些写景的佳句、鲜明的形象。例如五言《兰亭诗》中“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一“碧”一“绿”,颇能见出天朗气清、水木明瑟的春日美景,从而赢得了后人的赞赏。清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中评曰:

“王逸少(羲之)传诗不多,其《兰亭》一篇,如‘苏仙高屋,翘视群儿’。”

席间,谢安、许询等人也纷纷吟诗助兴,最后集二十六人诗作合为《兰亭集》。谢胜等十五人,未能赋诗,各罚酒三斗。王羲之以东道主身份,挥毫作序,即为人们所熟知的《三月三日兰亭集序》。序中,王羲之详细记叙了这次集会的时间“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地点“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然后承前议论,感兴抒怀:“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人活一世,志虽各异,修短不期,但朋友相聚、率尔赋诗的快乐之情竟使人忘掉将要到来的衰朽残年,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人生苦短的感慨和忧虑,最后点出写作此序的缘由。虽古今人生态度不一,但“每览昔人感兴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由此联想“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以盼后人,观赏此集时亦同感于己怀。此序非一般的游览记事,而是有感而发,寓情怀于议论,兼有记叙、说明、议论诸种表达手法。全篇行文平实,毫无虚浮雕琢之弊。写景自然清新,抒怀情感真挚。山川秀色,景明时和,理趣隽深,文辞清丽互为融合,达到完美的艺术统一。

兰亭之会是东晋时代一次影响较大的文学集会,文人名士吟诗赋文,各显风流,后世传为美谈。他们所作的诗文有较多清丽的山水景色描写,表现出玄言诗向山水诗(文)转变的倾向。

“小圣”王献之

“书圣”王羲之家族名人辈出,七个儿子中,有五个在当世有高名,其中第七子王献之尤为知名。后世将王羲之与王献之父子并称“二王”,对其书法颇为推重。

王献之在八岁时,就已熟读《左传》,对其中典故已烂熟于心。一次看门客赌博,王献之禁不住脱口而出“南风不竞”。此典故出自《左传·襄公十八年》,楚国出兵攻打郑国时,晋乐师师旷说:“吾骤(屡次)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意为南方的曲调不强),多死声,楚必无功。”王献之借此典来喻南面的门客要输。门客说道:“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瞋目怒曰:“远惭荀奉倩(荀粲),近愧刘真长(刘恢)。”于是拂袖而去。荀奉倩和刘真长二人严于择交,不蓄门生,即令有也不与深交。这里妙用荀粲、刘恢事,悔顿自己轻率出言,以致受辱。

王献之的书法师从其父。幼时学书,父授以《笔阵图》,王献之临摹得可与父乱真。曾在墙壁上书写方丈大字,引来数百人观看。王羲之在他凝神练字时,悄悄来到身后,猛然拔其笔,结果没有拔动。事后王羲之赞叹说:“此儿后当复有大名!”王献之师承家父,又研习过三国书法家钟繇和东汉书法家张芝的作品。钟繇精于隶、楷、行书;张芝尤善草书。他的书法能兼善各家,融会贯通,自创新体,有其父之风,得钟、张之美,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深得后人好评。他精于楷、行、草、隶诸体,楷书以《洛神赋十三行》着名,行书以《鸭头丸帖》为最。尤善草书,在师承其父与学习张芝的基础上,独变自创了一种“连绵体”,如《十二月帖》一气连贯,多字一笔草成,笔势流畅奔放,潇洒风流,被称为“王献之一笔书”。唐代着名书法家张旭、怀素的草书,即本于王献之草书而演成狂草一体。这种对草书的变化与创新,正体现了其人格精神的神韵:疏放不拘,风流倜傥。深而论之,它蕴含着一种艺术自觉精神,即书法艺术从实用走向审美,而其背后也正是魏晋时代人的自觉。

王献之不仅精于书法,亦善丹青。大将军桓温曾叫他画幅扇面画,不巧墨汁误落扇面,众人甚感为难。他却灵机一动,因势利导,挥毫泼墨,顷刻之间一头体色斑驳、筋骨精壮的犍牛跃然纸上,神态逼真,堪称妙笔。

王献之身出名门,性情高迈,容貌端整,言不妄发。曾与兄长王凝之、王操之一同拜望谢安。座中,二兄侃侃而谈,多为琐碎俗事,王献之寒暄过后,端坐一边寡言少语。三人走后,座中客问王氏兄弟优劣,谢安回答说:“小者佳。”

客问:“何以知之?”答曰:“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由此推知。”谢安本人风宇条畅,志趣高洁,亦颇为尊崇超逸之士。车骑将军谢玄曾质问谢安:“刘真长禀性严厉,哪里值得如此敬重?”答曰:“此乃未见之故,今见子敬,崇敬之情,吾尚身不能已。”王献之俊爽的风度、横溢的才华,很得谢安的赏识,特意提拔为长史。晋孝武帝太元(376-397年)中,太极宝殿落成,谢安欲使献之题匾,以此作为流传百代的珍品,然难以言之,便试探地说:“曹魏时,明帝筑凌云殿,误先订匾,忘题字,且无法取下,于是高悬木凳,令侍中韦诞题匾。

韦诞悬立空中,提心吊胆,完工时,须发皆白。回家后,告诫子弟,不要再学这种玩命的书法。”王献之闻言,深知谢安的用意,正色曰:“韦诞,魏之大臣,尚且遭遇此事,由此不难推知曹魏国运小长的原因了。”听完此言,谢安以为名言,遂未强逼,心中对子敬愈加敬服。后有人问曰:“子敬可与先辈谁比?”谢安回答说:“阿敬近撮王、刘之标。”意思是王献之集中了当世名士王蒙、刘恢二人的风度。中书侍郎郗超亦推崇王献之端庄率直的为人。范启本性矫揉造作,絮烦多事。一次写信给郗超说:“子敬全身干瘪无肉,纵使将皮剥光,也毫无光泽。”郗超回信说道:“俱身干瘪无肉者,何如举体非真者?”郗超的回信既嘲讽了范启的为人虚假,又赞美了王献之真淳的人格。

魏晋时代颇为讲究名士风度,举止旷达,宽容平和,处变不惊,方不失名士风流。王献之曾与其兄王徽之同处一室,忽然火起,风助火势,迅速蔓延。王徽之匆忙逃避,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奔出去了,而王献之神色安详,镇定自若,徐呼左右,扶持而出。世人由此评定二王神情气度的高低。还有一次,王献之夜间睡觉时,有小偷入室,尽盗室中物,内有一毡,先世所传。王献之伏卧未动,若无其事地说:“偷儿,青毡乃我家传之物,务请留之。”群贼闻言大骇,竞相逃遁。

王献之为人方正率直,纯真自然,自恃清高,任性不羁,为世人所慕,但有时不免太过。一次,去谢府拜望谢安,适逢习凿齿在座。按礼节,王献之应与其并坐,而王献之鄙其出身寒门,迟迟不肯入座,最后谢安只好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了习凿齿对面。客人走后,谢安对谢朗说:“子敬清拔卓立,但过于傲慢、自负,足损其天然本性。”王献之由会稽途经吴郡,闻吴地顾辟强有名园,池馆林泉号称吴中第一。他与顾辟强素不相识,然径往其家。正遇主人大宴宾客,而王献之旁若无人,独自遍游花园,指手画脚,品评优劣。顾辟强勃然大怒,说道:“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人,伧耳!”吴人贬称中原人为伧,随后便把王献之的随从赶出门去。王献之独坐轿中,等待随从,久而未至;然后顾家仆人将其逐出门外,他神情怡然自得,不屑一顾。

孝武帝太元十五年(390年),王献之病重,请道人主持上表文祷告。按五斗米道教规,本人应坦白过错。道人问及王献之一生有何过错,他说:“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王献之所言郗家,指高平郗氏。当年郗昙将女儿郗道茂嫁给王献之,后因奉诏婚配新安公主(简文帝第三女),而与郗氏离婚。他在病危之际深感愧对郗氏,忏悔不已,后病终不愈而死。与新安公主生有一女,后立为安僖皇后。

王献之既尚公主,又缠绵侍妾,风流韵事,世有所传。至陈时其《桃叶歌词》仍盛传江南,歌曰: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诗中采用江南情歌惯用的双关语写法,既写自然之桃叶,又写宠妾桃叶。

写出自己对桃叶的宠爱,情感委婉含蓄,联想自然贴切。散文中名作甚少,唯有为谢安表功而上的疏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可称佳作。明代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收有《王大令集》。

德才兼备的顾恺之

晋哀帝兴宁二年(364年),建康的瓦官寺内,寺僧们为了修整寺院,正在募集布施。不少达官贵人纷纷捐钱捐物,以求神灵赐福,但多日以来没有捐过超十万钱的。一天,一位青年后生慷慨解囊,答应捐助一百万。寺僧让他兑现时,他却吩咐寺僧把寺内北小殿的一面墙壁粉刷洁白,关闭殿门,谢绝来客,整日面对那堵墙壁苦思、揣摩、涂描。一个月后,一幅惟妙惟肖的维摩诘士像(维摩诘是佛教中信佛而没有出家为僧的居士,又名“舍粟如来”)赫然出现在众僧面前。全部画完后,他才让寺僧将殿门打开,让大家参观,并且规定:第一天来参观的人每位必须布施十万钱以上,第二天来的要超过五万以上,第三天来的自由布施。殿门一开,色彩鲜艳的壁画光彩耀目,整座寺院顿时生辉。人们闻知此事,纷纷前往观赏,整座寺院异常拥挤,有些人为了能够一睹这罕世绝笔,不惜重金,一百万钱的捐款很快便收足。后来大诗人杜甫游瓦官寺时,亲眼目睹了此画,题诗赞曰:“虎头舍粟影,神妙独难忘。”这位作画的青年就是我国东晋时代杰出的画家、诗人顾恺之。

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故世称顾虎头),晋陵无锡(今江苏无锡市)人,大约生于晋康帝建元二年(344年),死于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顾恺之出身于江南望族,父亲顾悦之,官至尚书左丞。顾恺之博学多才,精于绘画。

青年时代,就已闻名于乡里,人称其为“三绝”:画绝、才绝、痴绝。

“三绝”中,顾恺之的“画绝”最为有名,尤其擅长人物绘画。他的人物画善于表现人物的内在精神气质,尤其善用眼睛来传达人物的神韵。民间流传着顾恺之“点精(睛)便语”的故事:有一次,某人请顾恺之画几幅扇面。他拿起笔,略一思索便画了几幅嵇康和阮籍的肖像,画中的阮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嵇康则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形象逼真传神,栩栩如生。主人非常高兴,连声道谢,当接过扇子仔细观赏时才发现没有画眼睛,感到很奇怪,就询问其中缘故。

他回答说:“点睛便能语也。”是说不能随便点睛,要深思熟虑,揣摩透人物的性情,才能下笔点睛。点睛之后要使人物达到欲语的效果,这样人物才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他为求人物的“传神”,有时不惜改变人物的原貌,借助细节的特写来传神达意。西晋名士裴楷风度“神俊”,顾恺之为他画像时,为了表现这一特点,故意在脸颊上点缀了三根毛。看画的人感到奇怪,就问他这是什么原因,顾恺之回答说:“裴楷俊逸爽朗,很有才识。”人们再回头品味此像时,顿觉裴楷的“神俊”之气全部集中在三根毛上。从此以后,人们对顾恺之的绘画才能更加钦佩。

荆州刺史殷仲堪瞎了一只眼睛,顾恺之要为他画像时,他担心画像会难看,推托说:“我的容貌不佳,就不想麻烦你了。”顾恺之对他说:“你只是碍于眼睛罢了,如果明显地点出瞳子,再用飞白画法从上面轻轻掠过,如同一抹轻云遮月,若隐若明,这样不是很美吗?”画完后,殷仲堪细细端详,果然如此,像画得既传神又美观,殷仲堪十分满意。顾恺之神妙的绘画艺术在当世就已受到人们的推崇,宰相谢安曾评价说:“顾长康的画,是自有人类以来所没有的。”

他的绘画艺术对后世影响深远,《女史箴图卷》是我国人物画的代表作品,《洛神赋图卷》是现存最早的山水画,它开辟了中国“画中有诗”的绘画艺术风格。

顾恺之除了是一位着名的画家外,还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诗人,所以时人称之为“才绝”。征西大将军桓温驻守江陵时,城楼久经战火,破败不堪,遂重新修复,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高度,并将城楼粉刷成红色。完工后,桓温和宾客僚属来到汉江渡口,放眼望去,修整一新的江陵城依山傍水,高大雄伟,异常壮观。桓温自豪地说:“在座哪位若能说出此城的妙处,将军我必有重赏。”顾恺之当时沉吟了一会儿,咏道:“遥望层城,丹楼如霞。”桓温听后连连夸赞,当即赏赐婢女二人。青年时,顾恺之就才华横溢,雅致清高,尤其擅长用诗一样的语言描写所见到的景物。兰亭之会后,顾恺之回到荆州,人们问他会稽山水如何,他脱口说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意思是那里峰峦层叠,竞相比高;沟壑纵横,争先奔流;茂密的草木笼罩在山野之上,就好像彩云涌动,霞光灿烂。

顾恺之任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参军时,一次请求回乡省亲,按规定,不该为他提供帆船,顾恺之再三恳求,殷仲堪出于无奈,方才答应,条件是不得有任何损坏。不久便升帆起航,行驶到破冢(今湖北江陵)时,江面上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帆船在风浪中上下颠簸,岌岌可危。众人齐心协力总算避免了船沉人亡的结局,但船帆却被大风吹坏了。事后,顾恺之给殷仲堪回书一封,写道:“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顾恺之为了避开帆坏的事实,但又不能说谎,很机智地将“无恙”与“安稳”的位置做了颠倒,其中原因,留待殷仲堪自己猜想。

顾恺之性格既天真狡黠又朴实愚钝,故人称其“痴绝”。桓温曾评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