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魏晋风骨有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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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竹林深处的绝世琴声(2)

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

在这首诗中,诗人把封建统治者那种内一套而外一套的虚伪丑态,描绘得可谓淋漓尽致了。司马氏的贵族统治集团,正是以那样严肃正经的举止,掩饰他们腐朽透顶的荒淫生活的。这就是他的诗歌的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所在。

但是,这里必须指出,阮籍和嵇康对司马氏的斗争,仍是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它的深刻意义,只限于对司马氏所标举的封建礼制的虚伪性的攻击,并未企图从根本上动摇封建制度。虽然有时看来他们似乎要否定一切现存制度,但那些只是策略性的过激之论,不能看作他们的本意。因此,他们的斗争,与人民反封建的斗争就有着本质的区别。由于阶级的局限,他们斗争的方式,虽也有积极地对司马氏政权的攻击和揭露,但更突出的是以放纵不羁的言论和行为,表示对司马氏政权的轻蔑及不合作。这类言论和行为,在当时虽有其一定的斗争意义,但在其后常被统治阶级作为生活上纵情腐化堕落的借口,对于政治及社会风俗有着巨大而深远的不良影响。

在阮籍的《咏怀》诗中,我们可看到与建安时代显着不同的艺术特点。这种特点首先表现在道家思想在诗中占主导地位。但他并非如东晋许多诗人所作的那样,而是以道家眼光看待一切现实生活,是抒情而非说理。其次是在于他的思想感情乃是以壮丽的辞藻,曲折隐蔽地表达出来,往往言在此而意在彼,非如建安时代之显露的抒发。再就是运用典故较多,这一方面是为了便于隐蔽自己的思想感情,因为把一切寄托于古代人事,比之直接抒写可以避免触犯祸患;再则因为他的思想感情也是从无数古人的生活经验中总结出,也就必然要牵涉到古代许多人的生活事实。由于思想感情的表达之曲折隐蔽,使用典故之较多,所以使得他的诗较难为人所理解。他的这几个艺术特点,完全是由他所处的时代环境决定的。到了晋代,我们可看到阮籍诗歌的各种艺术特点,在不同时期和个别作家中的进一步发展。因此,阮籍的诗,在魏晋之间诗风的转变上是有着关键性的影响的。而在唐代,从陈子昂的《感遇》到李白的《古风》诗中,我们可察觉出它们和《咏怀》诗的传承关系,尽管它们仍各自具有不同的风格面貌。

生命绝响广陵散

嵇康是三国魏时的着名思想家和文学家。他正当壮年时,即因拒不与司马氏集团合作和为吕安鸣不平,遭司马昭杀害。其死甚为悲壮。据《晋书·嵇康传》载: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263年),“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另王隐《晋书》亦云:“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这两种记载清楚说明了嵇康之死在当时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更为我们生动地刻画出嵇康顾视日影、手挥五弦的超迈神姿,令人怅然惜之,慕其风烈。

嵇康,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濉溪西南)人,生于魏文帝曹丕黄初四年(223年)。他的祖先原姓奚,本是会稽上虞人,因避怨迁至谯郡。铚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改姓嵇。

嵇康早年丧父,兄嵇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等职。他身材高大,美词气,有风仪,不自藻饰也有龙凤之姿。嵇康有奇才,学不师授而能博通典籍;好老庄,不拘礼法;喜道教,修养生服食之事;还兼能音乐,善弹琴。

嵇康娶魏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公主为妻,政治上倾向于曹魏,反对司马氏的篡权阴谋,再加之性格高傲刚直,不拘礼法,不受拉拢利诱,使他在政治冲突中缺少回旋余地,终于被构陷杀害了。

嵇康是“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与阮籍、山涛、吕安、向秀都是神交,其逸举风韵可谓方中美范。魏晋时期的玄风很盛,特别重视人的风姿气韵之美。

嵇康的风采在《世说新语》中被描绘得很成功:“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的好友山涛的观察更准确深入:“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如玉山之将崩。”既赞美了他高大魁梧的身姿,又隐喻了其孤傲劲挺、纯净贞刚的品格。这在竹林七贤中也是鲜明独特的个性,他的魅力正在于此。

嵇康的天资很高,所学无不通,但不以才性缨世,平淡自守。他所做的普通平凡甚至被人认为低贱的事情,恰恰表明了这种心志,表明了他脱俗、宽厚、从容的个性品格。比如,嵇康喜欢打铁,每年夏天都在他家院里的大柳树下干活。吕安很钦佩他这种乱世自守、淡泊名利的高卓情趣和从容自得的超俗襟怀,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嵇康也友而善之。有一次,吕安来,正赶上嵇康不在,他的哥哥嵇喜出来,请他进屋坐坐,他谢绝了,在门上写一个“凤”字就走了。嵇喜不明何意,但觉高兴。其实“凤”字拆开乃“凡鸟”之意。由此可见吕安对嵇康人格的钦敬程度,我们亦可由此反观吕安。二人可谓堪托生死的至交。吕安的妻子被哥哥诱奸,自己反被诬流放、入狱。嵇康为他鸣不平,结果双双遭到杀害。虽然此事的背景较为复杂,但直接的导火索确缘于斯。慕嵇康风仪、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是嵇康锻铁的助手,为他拉风箱扇火。嵇康死后,向秀深感失俦丧志的孤弱,入仕洛阳司马氏去了。应郡举归来,到嵇康的故居凭吊他,并写下伤感隐曲的《思旧赋》。

嵇康被害与他刚直不阿、爱憎分明的性格关系很大。与同是“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阮籍相比,两人思想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性格及为人处世态度颇有不同。在正始末年,司马懿执政后,他就脱离了政坛,而阮籍仍虚与周旋,故能自保。阮籍虽好为青白眼,但口不臧否人物,而嵇康“刚肠疾恶,转肆直言,遇事辄发”。阮籍能在哲学的观照与思考中找到一个独立而自得的形而上世界,从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远离现实,至少能保持两相无害、各自相安。而嵇康刚直的性格及火热的心肠使他无法借哲学思考而保持与现实的距离,面对充满伪善与罪恶的生活,他不能保持缄默,必须发言。对于自己的性格弱点他并非不自知,也有一些朋友给予善意的劝告。如早年在汲郡山中,他遇到一个叫孙登的道人,二人深有交谊。平时孙登沉默自守,无所言说,但在嵇康辞别时,孙登告诫他说:

“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正因如此,嵇康为中国古代文学史和哲学史留下了最具特色和光彩的一页。

嵇康是一个多才多艺之人,他的朋友向秀在《思旧赋序》中说:“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但是从他留下的资料看,有关音乐的东西已经不多,倒是作为文学家和思想家的特征更突出些。嵇康诗长于四言,风格清峻秀逸。代表作有《幽愤诗》和《赠秀才入军十八首》。前者为狱中所作,自述身世、志趣和耿直的性格;后者为送兄嵇喜从军之作,感情真挚深厚,语言清简峻逸。试读第九和第十四两篇:

良马既闲,所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诗中借描写嵇喜的军中生活,实际展示和表现的是作者自己的襟怀,颇可想见其潇洒脱俗、凌厉超迈的个性风采,所谓“魏晋风度”于此亦可见一斑。

嵇康之幽愤

嵇康现存诗五十三首,体裁有四言、五言、六言、杂言及乐府等,其中,尤以四言成就为最。他的四言诗或清淡遐远,或慷慨豪迈,或愤郁悲怆,情感极为丰富。在其四言诗中,《幽愤诗》又是最具代表性的篇章,同时它也是嵇康所有诗作中成就最高的一首。

《幽愤诗》可分为三层。第一层,作者先叙述自己幼年时期的不幸遭遇及青年时期的思想追求。其诗曰: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作者幼年失祜,遭遇不幸,在母亲和哥哥的养育之下长大成人。然而母兄二人慈爱有余而威严不足,使作者养成了旷放任逸的性格:“抗心希古,任其所尚。”在思想上,作者笃信老庄,他自称“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因而有了“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人生追求。作者在青少年时期就表现出了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思想性格特征:放任不羁,崇尚虚无,这就为下文叙写自己不为社会所容,终遭迫害埋下了伏笔。

日予不敏,好善暗人。

子玉之败,屡增唯尘。

大人含弘,藏垢怀耻。

民之多僻,政不由己。

唯此褊心,显明臧否。

感悟思愆,怛若创痏。

欲寡其过,谤议沸腾。

性不伤物,频致怨憎。

昔惭柳惠,今愧孙登。

内负宿心,外恧良朋。

仰慕严郑,乐道闲居。

与世无营,神气晏如。

咨余不淑,婴累多虞。

匪降自天,实由顽疏。

理弊患结,卒致囹圄。

对答鄙讯,絷此幽阻。

实耻讼冤,时不我与。

虽曰义直,神辱志沮。

澡身沧浪,岂云能补。

第二层,诗人叙述了遭到邪恶之人的陷害而身陷囹圄的经过,抒发了积于内心的愤慨之情。这一层是全诗的重点部分。

首先诗人痛悔自己没有看清吕巽的本质。吕巽是诗人的好友吕安的哥哥,任大将军司马昭长史。此人卑鄙龉龊,在奸污了自己的弟媳——吕安之妻后,又恶人先告状,致使吕安被囚禁。诗人也因吕安事件牵连被系狱中。虽然因不识吕巽本质,使诗人“怛若创痏”,但“显明臧否”之心却不能改变。

接着,诗人又阐明自己本是“欲寡其过”、“性不伤物”的,却仍遭到“谤议”、“怨憎”。这里隐含了诗人对礼法之士钟会之流及司马氏统治集团的愤怒和憎恨。

诗人是魏武帝杜夫人之曾孙女婿,这种“与魏宗室婚”的特殊关系使他反对司马氏统治集团的态度更为坚决。况且,司马氏统治集团的伪善与残暴早已使诗人愤怒不已。在诗人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不满司马氏统治的名士,他们以放荡不羁的行为,犀利尖锐的文章对虚伪的名教礼法、对司马氏统治集团进行攻击。作为政治上的宿敌,礼法之士与司马氏集团早已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次诗人入狱,为钟会报个人恩怨找到了契机,也为司马氏集团除掉他找到了借口。

钟会是倾心依附司马氏集团的爪牙、帮凶。为了说服嵇康,同这位名士领袖拉关系,钟会曾乘肥马、衣轻裘、携名士拜访嵇康。时嵇康正与向秀在柳下锻铁,对钟会的到来视而不见,不理不睬。尴尬的局面相持良久,钟会恼怒至极,拨转马头要走。嵇康这才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愠怒地回答: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此事使钟会怀恨在心,一直在伺机报复。现在嵇康入狱,时机来到,他便不失时机地向司马昭进谗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这也就是诗人所说的“谤议沸腾”。

出于对司马氏统治集团的愤怒,诗人又想起了古之贤者柳下惠和今之名隐士孙登。柳下惠因“直道而事人”(《论语》)被三黜。孙登曾直言告诫嵇康“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也”(《世说新语·栖逸》注引《文士传》),今果然被其言中了。诗人悔恨自己没有听取孙登之言,早隐世避祸,而今身陷囹圄,他更是愤怒不已,对狱吏的审问,不屑对质,表现出他纯正高洁的情操。

嗈嗈鸣雁,奋翼北游。

顺时而动,得意忘忧。

嗟我愤叹,曾莫能俦。

事与愿违,遘兹淹留。

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

奉时恭默,咎悔不生。

万石周慎,安亲保荣。

世务纷纭,祗搅予情。

安乐必诫,乃终利贞。

煌煌灵芝,一年三秀。

予独何为,有志不就。

惩难思复,心焉内疚。

庶勖将来,无馨无臭。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以上为第三层。诗人抒发自己失去自由,有志不能实现的感慨。他不能像鸣雁那样振翅高飞,只能“奉时恭默,咎悔不生”。越是痛悔,愤怒之情就越强烈。

当然在第三层当中,也流露出了老庄消极避世思想,说明自己应该向“万石周慎”那样“安亲保荣”,并且将来一旦出狱,就“采薇山阿,散发岩岫”,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的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

这首诗,作者以自叙的方式,从襁褓写起,直叙至眼前,叙述当中又间有抒情,一唱三叹,感慨颇深,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正如诗题所书“幽愤”。

从写法上看,所抒感情由“幽”而起,渐起渐愤,于平缓中见急促,同时在诗中诗人还一再用典,以表明心志。沈德潜在评论此诗写法时说:“通篇直直叙去,自怨自艾,若隐若晦。‘好善暗人’,牵引之由也。‘显明臧否’,得祸之由也。至云‘澡身沧浪,岂云能补’,悔恨之词切矣。末托之‘颐性养寿’,正恐未必然之词,华亭鹤唳,隐然言外。”(《古诗源》)在诗中,嵇康敢怒敢言,情真词切,是其四言诗的代表作。

刘勰云:“嵇志清峻。”(《文心雕龙·明诗》)钟嵘也说:嵇中散诗“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谕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诗品》)。可见“清峻”是嵇康诗的特色。所谓“清峻”一是指诗人傲视世俗,锋芒毕露,很少有委婉含蓄之言。这一点从《幽愤诗》中我们可以窥见一斑。再如《述志诗》中亦有“荣华安足为”之句。这些诗句心志彰显,不言而明,蔑视权贵之情跃然纸上。“清峻”的第二个方面是诗人对委心自然、服食游仙的追求。这类诗实际上也是诗人贬斥世俗,蔑视权贵所作。如其《游仙诗》中就有“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之句,以示诗人傲世特点。《五言诗三首》其三也称“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与赤松子、王子乔为邻,是作者委心自然的表现。而导致诗人委心自然的原因是“俗人不可亲”。正因如此,作者在《幽愤诗》中明确表示要“采薇山阿,散发岩岫”。

在嵇康的四言作品中,艺术成就较高的还有《赠秀才入军》(共十八首)。

诗中作者或写军旅之事,或抒内心感受,有的激情亢奋,有的意境高远,而犹不失“清峻”。如第十八首中毫不隐讳地写道:“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嵇康耿介,其诗多抒感愤,往往“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吐之致,故知诗诚关乎性情,嫜直之人,必不能为婉转之调审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八)。

与山巨源绝交书

魏齐王曹芳正始四年(243年)前后,二十岁左右的嵇康入洛阳,娶魏公主,拜郎中,迁中散大夫。不久,迁居河内山阳。时阮籍、山涛亦居于此,三人神交已久,遂很快成为挚友。《世说新语·贤嫒》记载了三人交往的一件事: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僖负羁)之妻亦亲观狐(偃)、赵(衰),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以视之,达旦忘返。公人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另据《文选》注,嵇康还曾与山涛一起前往颍川,造访过太守山嵌(山涛叔父)之所。可见,二人交情确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