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三十四岁之前对佛家和道家是顶礼膜拜的,在创建心学后,他对这两个学派,特别是佛家学派的身心灵修行方式产生了异样的看法。他曾对弟子说,佛让人不执着于相,让人看开,包容。实际上,佛已经着了相。“和尚怕受父子关系的拖累,就逃避了父子关系;怕受君臣关系的拖累,就逃避了君臣关系;怕受夫妇关系的拖累,就逃避了夫妇。这都是着了君臣、父子、夫妇的关系的相,才必须逃避的。”佛家的很多教诲乍一看使人耳目一新,但很不切实际,因为和尚本就不切实际。和尚们吃的和穿的都不用自己动手,他们靠化斋和善男信女的捐赠来生存,这就使他们躲避了实践的艰难,而只是坐在那里纸上谈兵。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是,人如果有免费的午餐,解决了人生存的最大障碍后,他不动心的次数必然远低于那些为求生存而辛苦奋斗的人。所以,故弄玄虚的所谓高深的古代禅师们都生活在艰难的红尘之上,站着说话自然不腰疼,当他们对身心灵修行做出种种玄妙的,只是在词语上动人心弦的感悟时,也正是我们红尘中人受蒙蔽之时。
在王阳明看来,不动心的最高境界,是在处理问题时使用心的力量让别人以为你没有动心,从而对你无可奈何,这可以称为“乾坤大挪移”。
现在,就让我们走进1508年的龙场驿站现场,感受一下王阳明“不动心”的力量。
王阳明在创建心学后,开始把学说在本地发扬光大。来听课的人都是当地土着苗民,我们无从得知王阳明是如何用汉语把心学传递给苗民的,只是知道,当地苗民对这位外来客敬佩万分,来听王阳明讲课的人越来越多,曾数次万人空巷。
王阳明在龙场的轰动性成功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思州太守(可怜这位官场大老爷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找上门来。我们无法用科学来解释这样一种社会现象:有些人有理得没有道理,自我感觉良好得没有道理,但就是奇异地“好”下去。而有的人,总是谨小慎微,谦虚恭敬,却总是惹到本不该惹的人。王阳明根本没有招惹到这位官老爷,但这位思州大老爷就是派了许多社会渣滓讨上门来,王阳明正在讲课,听到外面有人喧哗,急忙跑出来,得知这些人是思州太守的走狗时,立即就表现出了不卑不亢的气质来,这就更让走狗们动了肮脏透顶的心。他们指责王阳明,到龙场多日为什么没有眼力,不去拜见他们的主人!为什么在这里装神弄鬼,搞非法集会!王阳明此时正准备用心学的力量让他们屈服,可听课的苗民们却抢了先:他们心的力量太脆弱,但拳头够强大,把来的走狗们一顿殴打,这些人哭爹喊娘地逃出了龙场驿站。
思州太守看到走狗们遍体鳞伤,气冲斗牛,发誓要给王阳明好看。幸好老天爷保佑,王阳明的一位老乡、思州的按察副使毛应奎安抚了太守,并且给王阳明写封信,要求他给那个定时炸弹官老爷叩头认罪。
王阳明“不动心”地回了封“阴阳结合”的信: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陵辱,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太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太府,何所得罪而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某之居此,盖瘴疬虫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而我居之泰然,盖在于我无动于心。太府要加害我,我也只当是瘴疬,虫毒,魑魅魍魉而已尔,我岂能因此而动心?
这封信最见心学“不动心”的功夫。王阳明在信中主要谈了三点,其实都是在“挪移”。龙场斗殴事件当然是前来的走狗吃了亏,所以王阳明先做高姿态,给思州太守一个台阶下:流氓来闹事,肯定不是太守大老爷的意思。既然不是太守大老爷的意思,那就证明他没有用心,心外是没有任何事的,所以,这件事跟太守大老爷无关。先把大老爷挪开后,王阳明接着挪:跟大老爷无关,也就是跟我无关,我与太守没有任何冲突,所以呢,根本不存在我向他谢罪的问题。
第二点:磕头虽然在我们帝国是家常便饭,但也有规矩的。如果不该磕而磕或者该磕却不磕都违反规矩,很显然,第一点,我就说了,我属于不该磕头而却要去磕头的那一种。
第三点:你当老子我是软柿子吗?我来到龙场后,什么没有见过,天上飞的吃肉的鸟,地下跑的舔脸皮的狗熊,土里钻出来的毒虫,漫天的毒雾,我如果不是命大,一日都死三次了。可你看我现在对这些困难很不动心。思州大老爷真要是加害我,那我只能当他是狗熊、毒虫了。既然是狗熊和毒虫,我岂能动心?
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发挥心学的力量小试牛刀。在日常生活中处理问题,千万不要先动心,一旦动心,你的情绪就会发生波动,理性思维会受影响。如果你不动心,才能找出最合适的“心”法来与对手较量,归根结底,不动心的心法就是:挪移。把自己挪移到事情之外来看待事情。告诉自己:这件事其实跟自己无关,用这种心念重新回到心上来,用心的力量加以解决。
据说,思州太守看完王阳明的这封信后,惭愧之极。他真想扔下吃肉的筷子,到王阳明面前聆听心的力量,做一次宗教式的自我惩罚。
此事之后,王阳明在贵州官场引起不小的震动,很快,他被官场人物视为高人,官场大小人物们轰然而来。
一位姓安的水西宣慰使(少数民族自治区军政一把手)专门派人给他送来了米、肉、金银、马匹,还挑选专业人士为王阳明劈柴。王阳明不动心地指出,自己只是一个被朝廷贬来的人,在这儿金银马匹用不着,原数奉还。但我要吃饭,所以,大米和肉等基本生活必需品我就不客气了。
这位安宣慰使向来不是无事献殷勤之徒,在他和王阳明的接触中,他发现王阳明有着超人的智慧,所以很快,他就向王阳明提出一个让他日思夜想的问题:想要废掉水西驿站。如果没有驿站,中央政府的权威不能到达这里,他就可以为所欲为。
王阳明故技重施:不动心地给这位官老爷写了封信。信上情感淡薄,先是给安大人普及下驿站的历史:我大明王朝的驿递制度始于太祖皇帝(朱元璋)洪武年间,缘由就在咱们贵州。当时,贵州的一把手是土司、宣慰使霭翠,后来由他美丽动人的夫人奢香掌控大权。不知什么原因,贵州都督马烨突然大发淫威,把奢香捉到大堂之上扒光了上衣,用板子痛打其背。扒光女人的衣服而打板子在明朝中原地区司空见惯,可在贵州,这种刑罚几乎没有行情,尤其是这种刑罚第一次使用到了一个掌握军队和政治的女人身上时,那给人的震撼可想而知。奢香夫人被释放后发誓要报此深仇,于是派了亲信飙驰入京面圣陈事。朱元璋听后,让奢香亲自来京。
二人见面,朱元璋问:“你被马都督羞辱,如果我能为你除之,你拿什么回报我?”
奢香叩头道:“愿世世维护当地少数民族安宁,令不敢为乱。”
朱元璋说:“这本就是你的职责!”
奢香道:“贵州东北有间道,可通四川,梗塞未治,愿穿山通道,以给驿使往来。”朱元璋认可了这一交换条件。
回贵州后,奢香夫人即率众族人开山辟岭,掘土筑路,终于贯通560余里山路,设九驿,这就是着名的“龙场九驿”。而王阳明所到的龙场驿则是龙场九驿之首。
原本,驿递的效用只在递送使客、飞报军情及转运军需等项。并在很长时期内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王阳明之后的嘉靖年间,全国共设水马驿1259处,万历间裁为1036处,本是为了确保政务和军务的时效性,因其重要性被称为国家之血脉。
朱元璋是否信守承诺处置了马烨,正史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过,驿站在明王朝生命中的作用却是显而易见的。
王阳明普及驿站历史完毕,仍然平静地对安大人说,老祖宗留下来的制度,连皇帝都不敢动,你一个宣慰使居然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去敲地狱的大门吗?即使你有能力废掉驿站,那么,比你官职大的多了,他们也有权力,大家都把驿站废除,天子闻不到地方的消息,岂不是要天下大乱。百年之后,天下人都异口同声地骂你是罪人。难道还用等到百年之后吗?皇帝早上听说你的不轨行为,晚上就有官差拿着索命符来敲你的大门!
安宣慰使被这封信吓得魂不附体,很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懊悔。但此人总是动心,一段时间后,当地一位姓宋的酋长手下有个不安分的人造反。安宣慰使手握重兵,居然按兵不动。王阳明再次用心的力量给宣慰使写信说,现在大家都知道是你在按兵不动,剿灭一个酋长对你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只是一小股反政府势力,居然就在你的界面闹得天翻地覆。朝廷倘若知道了,该作何想?他们会不会认为你是没有能力?万一把你撤换了,该怎么办?
安大人大梦方醒,急忙调兵遣将,很快就剿灭了叛乱。
心智成熟的人,永远都是在外界事物干扰自己时而不动心的人。
不动心是身心灵修行的最高境界,谁能达到这种境界,谁的内心就能在大荣大辱面前“巍然不动”,在“巍然不动”中用心的力量巧妙地解决问题。这种力量可以转化成涵养和技能。
多年以后,王阳明平定了宁王朱宸濠叛乱后,朱厚照南下,跟随他的一批以张忠和许泰为代表人物的走狗进入南昌城,希望能在朱宸濠这个老巢中大赚一笔。他们当时的身份是处理宁王余孽特别大使。接待他们的正是攻陷了南昌城的王阳明本人。
这一次,王阳明使用的不动心策略中挪移的“移”。挪,是挪开去;移,是移过来。每个人都有恐惧,或者是恐惧某种事物,或者是恐惧恐惧本身,“移”的妙用就是要把别人所恐惧的移过来,不动声色地压制对方,让对方知难而退。
按政府规定,身为江西地方官(南赣巡抚)的王阳明应该去拜见两位中央特使大人。张忠特意给王阳明设立了下方的旁席。王阳明面不改色、大摇大摆地直接走到上席坐下,然后用亲切地口吻招呼张忠等人坐下方的旁席。张忠这位刘瑾的同行火冒三丈,破口大骂。王阳明却不动声色、心平气和地指点他们:这是正常的官场交际礼节。我是政府官员,你们是宫廷官员,你们的品级比我的要低,你们坐在那位子难道有错吗?
许泰和张忠惊惧,朱元璋曾有过严酷的规定,宦官不得参与朝政,如果有参与,就要受到残忍的刑罚。朱厚照虽然让他们当特使,但祖宗家法俱在,虽然明朝继朱元璋之后的皇帝都破坏家法,但如果真有人较真,那朱元璋的家法必然显灵。二人确定平生第一次遇到了对手。
两位阉割之人一计不成,再生第二计。他们派人到王阳明家门口破口大骂,每十人为一组,一组骂半个时辰,有人专门送饭送水。第二天准时准点到现场报道。这些骂人的人可都是中央军,他们骂得很起劲的原因是,王阳明这小子把他们的功劳占了。王阳明用静坐来对付他们。“静坐”又是挪开,正如老子说的那样,如果遇到争执,就以静待动,让对方找不到目标而自动放弃。王阳明这招“挪开”很快发生效力:南昌城里的老百姓不干了,他们组成庞大的骂人组织,来对抗那些中央军,甚至准备动用暴力。
王阳明动用心学的力量,他对百姓说,这些人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所以这样叫骂的厉害,是因为跋山涉水来到陌生之地,水土不服,思念家乡,只是发泄情绪。咱们应该将心比心,体谅别人的难处。
王阳明不仅这样说,还把这些话写到布告上,广而告之。中央军的骂人特种部队看到这些布告后,自惭形秽,思乡之情真的被挑起,一哄而散。王阳明一见成效,立即出第二招:下令南昌举行祭祀祖先。中央军看到南昌城里到处都是招魂的白幡,一片哭声,马上就动了思乡之情。当张忠与许泰发现自己的军队人心涣散时,挽救已晚。没有了军队的配合,他们就不能在南昌城中打砸抢,不能打砸抢,就没有财富流进口袋,他们在南昌城的意义就荡然无存。
张忠和许泰只好开门见山,对王阳明说:“我们这次来就是清剿宁王余孽的,现在差不多了。我们很想走,我知道你先进的南昌城,宁王的财宝,你没少落下吧,分给我们点,我们马上走人。”
王阳明面无表情,开始“移”:“宁王爷反叛前把银子撒得像雪花一样,据说都撒到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手中,收买他们做内应。宁王现在虽然不在现场,但他也是有心的人,专门留下了账单。你们要不要看看?”张忠、许泰魂飞魄散,因为那账单上必然有他二人的臭名。
实在是无计可施了,二人决定回北京。没有捞到实惠,二人这口恶气真是难出。临走之前,他们必须要让王阳明出丑一下。他们的方法是:寻找对方的弱点。
在二人眼中,王阳明是个书生,骑马射箭肯定一塌糊涂。张、许二人把王阳明硬是邀请到训练场,递过去一张弓:“来,射一下。”王阳明站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二人掩嘴而笑,花枝乱颤。王阳明就在这二人太监般的笑声中,突然举弓,一个漂亮的亮相后飞速射出三箭,三箭全中靶心,训练场上先是一片寂静,接着就是雷鸣般的欢呼。
张忠、许泰被震在当场,王阳明温和地把弓还给张忠,微微一笑。这一次,王阳明“移”的是自己的能力。张忠和许泰灰溜溜地离开了南昌城,有生之年,他们谁也不想再来南昌城,更不想再见到王阳明。
关于王阳明用“不动心”心法中“移”的力量还有两件事。朱厚照身边的走狗宦官们披星戴月地跑来南昌,然后派锦衣卫去通知王阳明,让他押解宁王返回南昌,放到鄱阳湖上去,等待朱厚照到来,其实是想玩一次猫捉老鼠的游戏。王阳明当然不肯,所以当锦衣卫来见王阳明时,王阳明不见他。王阳明的弟子苦劝他应该见一面,告诫他说,锦衣卫可是皇帝派来的特使,是来下命令的,得罪不起。王阳明说:“做儿女的对神经错乱的母亲错误命令,如果能劝其改正,就劝,但现在很显然,我劝不了。见,或不见,都一样。”锦衣卫留下命令要走,按照规定,王阳明要给锦衣卫跑腿费,王阳明只给了五两银子,这还不够锦衣卫打牙祭的。锦衣卫气冲斗牛,把银子扔在地上。第二天要走时,王阳明露面。他拉着锦衣卫的手,用满怀情感的声调说:“我曾下锦衣卫狱甚久,未见像您这样轻财重义的。昨天那点薄礼是我的意思,只是个礼节而已。您不要,令我惶愧。我别无长处,只会作文字。他日当表彰,让人知道锦衣卫中还有像您这样的。”这是用把对方还仅存的那点良心移了过来,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第二件事是,张忠紧接着就派人来见王阳明,要王阳明把宁王交给他。王阳明就向前来要人的人说,把叛王交给你可以,但你家主人要写一个领取宁王的文书凭证。凭证可以这样写:今收到宁王一人,以后丢失,由领取人负责。
这是用严厉的责任来压张忠,张忠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保证,所以,此事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