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武中学的校园一角矗起了一庄转炉,一座反射炉。二百米的跑道少了五十米,堆满了焦炭和煤。鼓风机呜呜响着,炼钢的多是高年级学生及老师。家庭成份好的才能当选为“钢铁战士”,为钢帅开路,他们觉得天降大任在身,一本正经地戴一顶草帽,或包一头毛巾。顶烈日,战高温。似乎加上他们这一炉钢,便真有一〇七〇万吨了,这是当时的奋斗目标。
邓基民没有被选上当钢铁战士,每当他走过高炉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广鸿兴他看过工人们铸钢,但从没听说过炼钢也象做菜那样,把本来就是钢铁的什么菜刀、秤钩、铰链……都倒进炉里,用钢钎锅铲一翻动,“炒”出铁疙瘩来。
李寿也没选上,但他有重任在身,专找砂锅柄。砂锅柄空心,装了铁钉之类的便可焖成一块“钢”,他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事。他看见邓基民在前面走着,便不叫他了,现下应该是邓基民恭恭敬敬地叫他“寿哥”。可邓基民根本不理这个茬地径直往前走,李寿熬不住,撵了上去,猛的一拍邓基民的肩膀,干咳了一声。
邓基民皱皱眉头,一下拨开他的手。
“你捡了这玩艺吗?”李寿把砂锅扬举在手里自呜得意地问。
邓基民漠地指着垃圾堆,“那里还有呢!”
李寿一看,连忙颠着脚跳进垃圾堆,猫着身子寻找。
撑着几圈眼镜片的肥驹也闻声赶到,他是因体力差,动不动心跳过速,才让他捡砂锅柄。这堆垃圾是他们今天要取得最佳成绩的最后希望了。
“叮呤”,铜铃响了,有人叫门。
“阿民回来了。”区家玉要出去开门。
邓鸿猷觉得这门铃不象是基民拉的,拉得似乎有点拘谨,区家玉还是出去开门了。
“哥——”区家玉惊喜地叫了一声。区家耀自从妹妹进了邓家门后,还是头一回来,不免有点尴尬。
“阿玉……”区家耀望望久别的妹妹,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爸他可好!”家玉这时已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
家耀黯然,只是支吾着:“好、好……”
“鸿,我阿哥来啦!”
“区兄——”邓鸿猷连忙出迎,一把拉住家耀的手,两人相望,久久说不出话来。
“鸿哥……”家耀也拉住邓鸿猷的手,心里升起一缕缕愧疚。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区家玉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望着哥哥,猜度着问道:“阿爸可好?嫂嫂可好?”
“好好,都好……”
“区兄,我们多年不见了,理当饮一杯。”邓鸿猷兴冲冲示意妻子去炒菜,顺手便取出瓶“莲花白”来。
“去斩烧鹅吧!”区家玉想这么省些工夫。
“好,快就行,再买点南乳花生肉。”邓鸿献拉着区家耀亲亲热热地要坐下,区家耀却对妹妹说;“阿玉,随便点算了,我正有要紧事找你们。”
区家玉脸色骤变,瞪大了眼睛。
“哥,到底怎么啦?”
邓鸿猷的心也格登了一下,追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区家耀低头落泪了。区家玉摇着哥哥:“哥,说呀!是不是阿爸他……”
“阿爸出事了,他……他……他让公安局拉走了。”
“哇!爸,阿爸——”区家玉恸然大哭。
邓鸿猷拉起家耀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鸿哥,这回我是来求你的呀,你一定得帮忙呀!”区家耀说着就要下跪,被邓鸿猷一把扶住,“区兄,你说,你到底说呀!”
于是区家耀便把区雄怎么揪了苏联专家的事讲了一遍,“鸿哥,你有一个当官的朋友,只有求他出面才能救到阿爸。”
“当官的朋友?”邓鸿猷竟一下想不起来。
“是个‘老兄’,当年你广鸿兴……”
“高书记不就是‘老兄’嘛!”区家玉想到是高勇,北方人都喜称“老兄”。
“他呀!”邓鸿猷恍然大悟,他想想对区家耀说:“好在老高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唉!我们还是同乡,亲戚。却是仇家、冤家……一姓一家,一家一姓呀……”
区家耀听了,感慨系之……
基民回来了。他一进屋见气氛不对,又见来了个陌生人便小心翼翼地叫着“阿爸——阿妈——”
区家耀却愣愣地望着基民,觉得好生面熟,邓基民也望望他,不敢贸然称呼。
“啊,阿基仔,快叫舅父!你乡下的舅父。”家玉连忙说。
“舅父!”基民叫了一声,区家耀点头应着,他心中纳闷,“阿玉,想不到你的仔都这么大了。”
邓鸿猷和区家玉面面相觑,有口难言。
“放学啦”区家耀问道。
“嗯!”邓基民在一边垂手答道。
“在哪间学校念书?”
“南武。”
“噢!南武,也是南武,我家阿燕也在南武。”
邓基民一听,心跳开了:“区燕是吧?”
“你们是同学啰。”区家耀勉强一笑。
这一笑,很使基民感到羞涩,便借故耍复习功课进房去了。他心里甜滋滋的,想不到区燕竟是自己的表妹,进了房间心还卜卜地跳得欢,他甚至想象到母亲会向舅舅提亲,让表妹嫁他的。
在客堂里,三个大人还在谈区雄的事。邓鸿猷一口答应去找高勇,因为高勇早就对他说过,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这样才使区家耀稍稍安下心来。
“哥,你还记得花艇的阿娣吗?”区家玉冷不防,以一种谴责的口吻问区家耀,区家耀顿时象挨了一记闷棍。
“你干的好事,害阿娣吃了这么多苦。”家玉责备着哥哥,区家耀满面羞愧,耷拉着脑袋,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她…她……她现在怎么啦?”
“是你害苦了她!”邓鸿猷也不留情面了。
“那我……我……我该怎么办?”区家耀五内俱焚地等着邓鸿猷的答话。
“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她已经够伤心的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这也是命中注定,你和她无缘,莫强人所难了。”还是区家玉沉着地劝哥哥。
“我……我……”区家耀捶了一下自己的头,他心乱极了,父亲的事刚有点头绪,又冒出了与阿娣的旧帐。
“老实对你讲吧,基民是你和阿娣生的。”邓鸿猷正色说着,那眼光不容置疑地盯着他。
“轰”,区家耀脑袋一下象炸开了似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区家耀一下跳起来,抓着邓鸿猷的手几乎要跪下去。
“你不要再伤害阿娣的心了,基民在这里,将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你冷静点,摸摸心口,好好想想吧。”
区家耀心里明白了,恳求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就让我见一面,就一面。求求你了,鸿哥!”
“基民,你出来一下,你舅父要看看你。”家玉叫道。
基民闻声出来,区家耀两手接着基民的两肘左看右看,只觉得一会看象阿娣,一会看象自己,心里念着,“真是我和阿娣的、我和阿娣的……”那嘴上却柔声地说道:“让舅父好好地看看你,都这么高大了,够精神的……”声音有些哽咽。邓基民如堕五里雾中,想不通舅父怎么这么动感情……
邓基民看看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这位舅父,心里很诧异。隐隐感到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他们脸上的笑似乎是苦的……他左思右猜,怎么也猜不透,或许这是一件大事,一件终生大事。倘若真是终生大事,那是不是会关系到区燕?嗯,这是阿妈向舅父提亲了。舅父要看清楚了才好拿主意……想着想着,基民心里又灌了蜜似的,竟羞涩地低下头。
“基仔,做功课去吧!”父亲说道。
区家耀只好慢慢地放了手,两眼仍盯着基民看个没够。眼眶噙了泪,只是没落下来。他真想立时见到阿娣,但一想到钟惠琴,想到区燕和强仔,那心又落入了冰窖里。邓鸿猷和区家玉也没有作声,看着他们亲生骨肉相逢却不得相认,心里很是酸楚。说实话,他们也真怕基民会被他从身边夺走,到底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了,还让他上了学。
基民乐孜孜地走进房间,又翻开了书,他的脑海里尽闪着彩色的光斑,一股暖流在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孔。
学校的高炉无论“焖”钢,“炒”钢都一塌糊涂,象是调稀的面糊落在地上干透了攉起来似的,仅一块块干疙瘩。然而,广播喇叭张扬着大报喜讯,说是‘钢帅’升帐了。
基民听了,并不象同学们那样欢欣鼓舞。江老师在课堂宣布这一捷报时,大家都鼓掌,李寿连课桌也拍得“嘭嘭”响。
“李寿!”江老师厉声唱住他。
“老师,我太高兴啦!”李寿一脸麻子已红透。邓基民不动声色,江老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区燕很敏感,她知道老师对基民不满,不由回头看了基民一眼。俩目相对使她如触电一般,马上又转回了身子,坐得正正的。基民心里很感安慰,他更自信地昂起了头。
江老师认为基民是资本家的儿子,出身不好,总是以挑剔的眼光看他。不过基民穿着一点不象是资本家家庭出身,和大家一样简朴。基民对谁都不热情,甚至对老师也不表恭敬,这使人感到他有些孤傲。江老师总乜着眼瞄瞄他,注意他,好象要瞅住他点什么似的。
“同学们,大家就以这捷报为题,写一首四言的民歌,歌颂大炼钢铁。当然,写八言也可,但每句要七字,要押韵。”江老师说完又瞥了邓基民一眼,看他有什么反应。基民依然故我地坐着。
李寿很兴奋,且马上就要动笔,他家里有一本线装的《诗韵合壁》常带来学校炫耀,俨然以诗人自居。基民要拿来翻翻,费了不少唇舌,还是不肯,基民使悻悻地说:“豆皮仔,你当考到状元咩!”说罢拂袖而去,当时李寿后悔不已。现他又拿出《诗韵合壁》朝基民晃晃:“哎,基民兄,你要是查韵,来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