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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基民只瞄了他一眼,并没吭声。他对江老师讲的民歌定义不表苟同。“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玉,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就不是四言八言、每句也不是七个字。

江老师布置的这四句诗折腾了学生们两节自修课,这是政治任务,大家不能不认真对待。李寿大言不惭,一定要写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来,肥驹刚觉得这比做数学,物理,化学的作业还难!区燕也写不出,她回头偏偏越过基民问肥驹:“喂,你写了?”肥驹摇摇头。

基民心里酸酸的,只低着头写,字写得大,让区燕瞥见了“兰天战鼓发龙舟,千桨齐举云低头。基民也看见区燕在看他的诗,心猿意马,想不出下两句来了。

“噢!你写出啦?”基民第一次得到她的回眸一笑,心快活得卜卜突跳……他真想告诉她。她爸爸来过,原来她爸爸还是他的舅父,那么她就是他的表妹囉。但他又怕她不理会,讨个没趣。他只是淡然一笑,答了一句:“还没呢!”他真想区燕走到身边来,和她一道构思这首诗,可她已经回过身去了。

李寿一听有了动静,急不可耐地探过身子来。他已想了一句“日照钢炉生紫烟”觉得还是李太白的,想参考一下基民的,当见基民写的两句心里又很嫉妒,于是挑剔道:“你这诗不合平仄。

“这是民歌,老师没要求平仄。”

李寿还滔滔不绝地卖弄他的“平平仄仄”他说:“你那句‘兰天战鼓发龙舟’合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但那句‘千桨齐举云低头’就乱了,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才对。你是‘平平平仄平平平’不合辙!”

“去去去,你写你的平平仄仄吧,别烦我!”

过了一天,“战地快报”把基民的诗登了出来,还配了一幅划龙船的画,学生们站在龙船上一齐把一块扎着红绸带的钢锭举过头。

李寿看了很不服气,尤其肥驹的诗也用上了,这怎能算诗?!

使基民感到欣慰的是区燕看了“战地快报”还细细看了他的诗。

李寿要找江老师评理,他的诗哪一点不好?可江老师被批准上炉台炼钢了,这两堂语文课改作自习。李寿于是在课堂上大讲特讲他的诗如何有唐诗的风骨,大家都低头看书做功课,不胜其扰,有人劝他收口别说了,可李寿越说越兴奋,干脆站起来大声说:“关于诗的问题,大家可以大辩论嘛!”

“豆皮佬你前前后后都有好诗!”大家哄堂大笑,有的人笑得抱起肚子,也有的笑得流出了眼泪。李寿被笑懵了,摸脸摸身地不知笑出何处,大家也就笑得更凶。经他再三觉悟,才发现背上不知被谁用粉笔灰印了一只乌龟。李寿很恼火,他记得是看“战报”时,只有邓基民拍过他一下。于是便认定邓基民无疑。他便一拳向邓基民打去,邓基民稍一偏,李寿打了空,接个身子趴在桌上。邓基民把他拉起,“豆皮佬,你发癫啦!乱打人!”

李寿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着邓基民又要扭打。邓基民把掌一挑,又挣开了,李寿恼羞极了,便向邓基民使脏吐唾沫,邓基民被激怒了,挥拳头正要打下去,李寿怪叫了:“资本家的仔打人啰!”邓基民怔住了,终于把拳头放下……

广鸿兴的工场上到处是船上拆卸下来的废钢铁。

邓基民捡起一块对江老师说,“能把这些锈铁,还原回钢材,那才是炼钢,铁锈是氧化,我们能行吗?”

江老师哑然。他原想让学生们到工厂看看,了解一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岂料自己对这问题亦不甚了了,还不如邓基民清楚。他怔了一下。想到学校里的炼钢只不过把现成的钢铁熔成了铁疙瘩……

地上散着零零碎碎的铁片、铁块、铁角、铁圈、铁条……学生们一见都好奇地去捡拾。

李寿忙得一头大汗,兴冲冲地对江老师说:“老师,以后我们都到这里来捡废钢铁,拿回学校炼,保钢帅升帐,让我们学校也光荣光荣。”

“喂!你们干什么?这些东西我们要的!”

大家一回头,见一个大汉吆喝着走来了。基民认得他就是阿多:“多叔,我们是来参观,这是我们老师。”

“你是老师?学生拿国家的东西,你不管?”阿多指着老师,这使老师很难堪。基民忙去拉阿多,“多叔,我们同学捡废铁,是国家的号召,你……你……”

“这是废铁?这本来就是钢铁,还要你炼鬼炼马咩!”阿多揶揄地说道。

“老师,你还是教书吧。就连我们也只会回炉,这些碎料哪是什么废铁,都是钢料,可以回炉再铸。”

听这么一说,学生们都把刚捡的碎料扔了回去。只有李寿偷偷地藏了几块在口袋里,他好拿回学校去报功。

在铸造车间。江老师带着学生们看到了工人们如何把这些碎铁料,熔化成钢水,然后倒进砂摸箱里……

“江老师,我们能不能炼一炉真正的钢?”邓基民小心翼翼地问江老师。

“我想应当炼真正的钢铁!”江老师脸色沉着。

一夜间学校里贴满了大字报和漫画。邓基民看后惊呆了原来都是是揭批江老师攻击诬蔑大炼钢铁。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害了江老师。江老师的“反动言论”中有他的意思,想到这里他手脚部凉了。

上课铃响了,课室里分外的静,同学们都沉着脸,连平时最爱捣乱的李寿也一声不出。这一次等待江老师来上课,静静使人心慌。

江老师终于出现在课室门口,可前门,后门各有一个年轻的老师把着。

江老师脸容憔悴,双眼红肿,但依然大步地走进课室。

“起立!”肥驹喊罢,大家霍地站起。

“同学们好!”江老师的声音有些异样。“请大家把书翻开,这一课,我们讲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的散文——‘师说’……”

大家都屏息静听,只有江老师发颤的声音在教室里震荡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课刚讲完,下课铃响了。只见江老师看了一下手表,竟在讲坛呆住了,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大家刚要收拾课本,一下子都愣住了,空气也象凝固起来,几十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江老师。

江老师用手帕擦去眼泪,深情地望着大家:“同学们,今天我给你们上最后一课。从明天起出新的老师给你们上课,你们都要听新老师的话。”话未完,忍不住又潸然泪下。

“江老师,是我……”邓基民猛地站起来。

江老师猛一挥手,“坐下!”他从未有这么严厉过,使得邓基民不得不服从地坐下了。

江老师转过身,拿起粉刷把黑板上的字全刷了。然后写下五个大宇:共产党万岁!

江老师走了,那两个在门外等候多时的青年教师,一边一个地押着他。

江老师要被送去劳改了。邓基民决意要去看他。

江老师的家在一条小巷里。巷口有块麻石,刻着“泰山石敢当”,江老师就住巷尾的小楼上,楼梯里伸手不见五指,基民摸着上楼。江老师住的地方很窄小,只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柜子,人进去得仄着身子挤。基民进来,屋子里已经有肥驹和区燕了。邓基民动情地叫了一声:“江老师!”江老师鼻翼一搐动,不由得落下泪来。

大家都不知该怎么劝慰好,默默低头坐在床沿。区燕拿起一只苹果削给江老师,江老师却要大家吃,大家相互劝让着,这才打破相对无言的沉默。

江老师眼睛总是湿湿的,学生们并不因他当了右派而蔑视他,连邓基民也来了,使他有点意外,因为邓基民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在他的概念中,平时只对工农家庭出身的学生亲近,对邓基民是冷落的。

“江老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炼钢的事……”邓基民沉重负疚地说着,但被江老师制止住了:“你讲的是化学知识,对呀!炼钢是把氧化铁的铁还原出来的过程呀!”他马上又转了话题,讲起“战地快报”的诗,称赞邓基民写的那首不错。邓基民脸红了,“江老师,本来诗言志,我这不过……因为你布置的……我只是应付一下。”

江老师惊讶了,他没想到邓基民对诗是这么理解的,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大谈起李杜苏辛,李白飘逸激扬,杜甫深沉凝重,苏东坡疏狂清雅,辛弃疾豪迈奔放。唯有这时,江老师完全忘了烦恼,全然换了个人似的,兴奋高亢。

江老师讲了诗,大家又沉默了。明天,江老师要到一个偏僻陌生的地方去,四个人默默相对着,只有呼吸的声音,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从江老师家下楼,三个人在漆黑的楼梯摸索走。邓基民感觉到挨着区燕走。似乎都听到对方心突突的跳声,邓基民壮起胆子,“区燕,你爸到过我家。”

“是吗?怎么没听他说起。”区燕装作糊涂。

“他是我舅舅。”基民脑子发热,话也象是生了毛,挤出喉咙时,声音也沙了。

“我不知道。”区燕尽管心跳得厉害,还是冷冷地答道。

“吱”一声,一只老鼠在区燕脚面蹿过,区燕穿的是凉鞋,只觉得爪子搔在脚面上毛骨悚然,“哎呀——”一声厉叫后,竟抓住邓基民的胳膊,倒在他的怀中。邓基民热血沸腾,他本能地要推开她,但两只手不听使唤了,他觉得区燕的鬓发在他的脸上撩着,而她的女性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使他闻所未闻,竟是那么温馨。他好不容易颤颤地轻轻说了一声:“小心!”

区燕发觉自己失态,触电似的推开邓基民,她窘得满脸通红,好在楼梯里漆黑一团,谁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