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打省城跑到临江来干活,无不叫苦连天,困在这里,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
现在不常坐花艇了,阿多心里很有点茫然,因为见不着阿娣了。他也得去临江炼钢了,本来,他可乘车,正好碰着邓鸿猷,于是改变主意,过摆渡经天字码头改乘电船去菠萝庙,这样可让阿娣摆渡。
这天,天蒙蒙亮,路灯昏黄,行人寥落,江面上烟水相浸,天水相接处一抹青白。阿多和邓鸿猷从“正心茶楼”出来便来找花艇过海了。只见岸边卧牛似的排列着许多乌篷船。
岸边那块踏脚石,水落石出,阿多踏上去张望,寻找阿娣那条花艇,它就挤在这些乌篷船中,象牛群中挤着一只胆怯的山羊,一盏暗黄的油灯亮着。自从阿多向阿娣表白心迹后,反倒使阿娣不好意思和他见面说话了。阿多这时望望邓鸿猷,邓鸿猷笑笺,便朝那边高喊:“过——海——呀——”
那盏油灯摇晃了,慢慢地移过来,隐隐可闻“咿哑”的桨声。
花艇上立着阿娣,她遭受了诸多折磨,但梨花带雨,更堪人怜。邓鸿猷装做没看见,把脸转过一边,他发现他俩的目光都会转弯,既互相躲避,又偷偷相碰。
“天字码头!”阿多跳上花艇后低着头对阿娣说:阿娣满眼狐疑:今天起得这么早?不上火船开工?阿多借着和邓鸿猷说话,一一解答她的疑问。
“猷哥,今早茶饮不够瘾,滚水烫脚似的。”
“是呀,太远啦!”
“倒屎塔也无须这么早,菠萝庙船五点半才开。”
“是嘛,真早,”邓鸿猷应付地答倒。
“唉!这一去,得一个月,猷哥,我一家倒好说,大是我,小也是我,只望下月今日能在这里过海回来就是了。”阿多说着偷偷瞄了阿娣一眼。
这分明是说给阿娣听的。阿娣已经记在心里了。
邓鸿猷车想问问阿彩,因为没看见阿彩,但怕阿娣难堪,又怕阿多不知怎么想,便咽住了,于是花艇里三个人一言不发,只听得阿娣在摇桨,咿哑……咿哑……
还是阿娣沉不住气,小声问道:“邓先生,基民他……”
“这仔很乖,书读得还可以。”“真难为你了,多亏你了……”阿娣连声感谢,竞有点唏嘘。阿娣不敢和阿多说话,还怕他提到临江,提到区家耀,她不想再听到区家耀的名字。
邓鸿猷和阿多说了些工作上的事,阿娣昕不懂,但她听得出阿多是去临江干活。她用力摇桨,那健美的身影映在东方欲晓的苍茫间;更显得绰约多姿,那优美的曲线在霞影里勾勒得玲珑浮突,不要说阿多看呆了,就连邓鸿猷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阿娣停了手中的桨,顺着流水,慢慢把花艇向码头靠去,花艇靠定了,阿娣极不情愿地说了声,“到了!”
“噢,这么快!”邓鸿猷故意这么说,回头再看看阿多,阿多也在看阿娣,很有点难分难舍呀,邓鸿猷悄悄船板:“嗳,到了!”
电船开了,所谓电船根本不用电,而是用柴油机为动力。“隆隆隆”开起来,整条船都震动,人们的脸上的肌肉也随之震颤。实在太早了,人们不住地打哈欠,伸懒腰,沉闷的引擎轰鸣声,象一只巨大的苍蝇在人们的头顶盘旋,使得人们更加困倦,更加恹恹欲眠。
阿多和邓鸿猷都没有睡,阿多站在舱口,把手臂枕在闸门上,遥望正在江心漂泊的花艇,花艇随波逐浪,阿娣没有摇桨,她也遥望着电船。江面静得象一匹舒展的绸缎,楼房、岸榕、船影倒映水中,象是绸缎上的印花,那么恬淡素雅。电船一过便被搅乱了,阿娣的花艇也被波浪抛得忽上忽下。
江面上已经看不到阿娣的花艇了,阿多还趴在闸门口望着江水出神;邓鸿猷坐在靠窗的位置,也望着江水出神,他想起了父亲从这条水路闯到广州来,开创“广鸿兴”所历尽的辛苦、艰难……
片蔗全砍了,一片狼藉,满地是散乱的叶荚,蔗头……村民们没有象往年那样牵来大水牛把地犁一遍,再放进渠水泡两天,把杂草都淹死,然后种晚秧,现在农人也要大炼钢,说是放卫星。
堤基外泊着一条木驳船,满满载了一船煤块,是从广鸿兴调拨来支援“钢帅升帐”的,工农联盟嘛。村民们带着竹杠和筐索在区家耀带领下向木驳船走去。
区家耀虽说年近四十,但也不比后生们抬得少,他光着膀子,汗淋淋的抹了一层油似的发亮,杠两筐煤如同扎会儿马步。村民们叹服中又在暗暗骂他,“拚命咩!”因为社长带头,大家都得跟着,可他这种干法,谁跟得了呀!人家是两人抬一筐,他是一人两筐。
他需要拚命干,好向领导表现他是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好挽回他父亲揪打苏专家被拘的恶劣影响好保住他这个社长的位置。
临江村的人以为牯岭的石头能烧出铁来,可烧了七七四十九个日日夜夜,连炉也烧塌了,也只把石头烧成了酥糕。刚保释回来的区雄颤巍巍地嗫嚅着解释:“人家葛洪在罗浮山炼丹也是这么烧,不过,他用的八卦炉,三昧真火,我们这炉……”
区家耀听了,跺了一脚,抱怨地叫了一声:“爸!”他吩咐任何人不得把这事说出去,怕人家乌涌人笑话,自己便暗中去找邓鸿猷邦忙,由高勇批准广鸿兴来指导临江炼钢。
砌高炉的地方是区家耀选的,选在乌涌边的小土岗,让乌涌村的人看看他们出钢眼红。这土岗伸进乌涌里泡着,三面是水。一条不宽的乱石路连到岸上。这里一没有树荫,二没草地,只有捉蛇佬来捉蛇。现钢炉往这里一砌,又成了临江村的了。
区家耀杠着两筐煤,一路颤悠,一路唱歌,“嗨哟嗨哟嗨哟,十五年,赶上那个英国用不了……”可有人唱的却是:“师姑靓,师姑靓,师姑靓,师姑不够和尚靓——”于是大家乐开了。
这时,荔枝林里走出一头大水牛,水牛还托着一辆大板车,区家耀一眼看出赶牛的女人正是钟惠琴。
钟惠琴看也不看他一眼,把牛车停住了。朝那些发愣的人作了个手势,人们马上明白了,七手八脚把媒筐装上了牛牛。
海军基地有一艘船进了广鸿兴,被搁在船排上,一直找不出主机转速上不去的毛病,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找邓鸿猷,可就是没人提他。
“这是技术问题,有许多数据要算,我是倒吊了也没一滴墨汁,只有请邓鸿猷来。”阿多的话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高勇心里早打算请邓鸿猷,如果这话由他说,反为不便。他用一种军人的威严扫视着大家,“同志们,大家谈谈,阿多同志的意见是否可以考虑……”
他这么一说,其实是肯定了。而此刻高勇的目光,使人感到震慑的是,既显示了他的民主作风,又显示了他的权威。
“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具体由阿多和邓鸿猷谈谈,把任务明确地交给他。”高勇一摆手,算是宣布会议结束。
“不过……”阿多站了起来,正欲离坐的与会者诧异地望着阿多。
高勇也感愕然,他怕阿多反水,脸上稍露不悦,“还什有么呀?”
“不过,邓鸿猷刚被高书记派到临江炼钢去了。”
高勇这才松了口气,又把手一扬,“修海军船是重要革命任务,先让他回来一段时间,船修好了,再去炼钢。”
“听说临江村的炼钢炉也要他当技术指导……”阿多生怕高勇会伸出什么枝节来,为难邓鸿猷。
“那就另派一个去!”高勇有点不耐烦了。
“那……那派谁去?”
“嘿,这不容易吗?你们让谁去就谁去!”
阿多巴不得早散会。一散会,他即来到江边那块踏脚石上张望。
江上的乌篷船汇集在河南尾的浦口,阿娣的花艇到哪里去了?明天一早要过海这是早说过的呀。
“过——海——呀——”阿多朝江上呼唤着。
从省城到临江村,有两条交通线,一条是水路,一条是陆路。走陆路乘车得披星戴月出门。
邹毛在车内顾自打盹。他已被放了出来,回到广鸿兴没做成股东,广鸿兴公私合营了,他只能混个铸锻工做做。他曾经挑担上街干补镬的营生,小火炉,把小砂锅里碎镬片熔化了,用小匙勺上珠子似的铁水,用块涂了石墨粉的布垫在铁镬破口下,将那滴铁水倒上去,另一手拿卷布刷子,手急眼快按下去,铁水冷却凝结便嵌在破口处,他想炼钢跟烧铁水都是一回事,大有大干,小有小干。
牯蛉上的石头肯定烧不出钢来,乌涌村敲尽了全村的铁钢,锄镐这才炼出了“钢”,报了喜。可下步就无路走了,区家耀心急火燎,束手无策。他知道要炼钢最好用生铁,临江村最大的一块生铁便是那口铸有“临江雄风”的大钟,这口大钟是父亲的光荣,也是区家的圣物,要砸这口钟,必使父亲震怒。
区雄一听说要砸钟,即斥问区家耀:“是不是姓邓的那小子出的坏主意?他老窦当年就打过这口钟的主意,被我打得他落花流水,今日他的儿于米算计我,呸!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休想!”
“阿爸,现在乌涌村邓姓成了炼钢英雄村,省报上也登了,收音机也广播了,县里开会,点名要我们临江好好向他们学习,不要当尾巴。
“果真这么说?”区雄睁大了眼睛,区家耀默默地点点头,“丢那妈,姓邓的这一年绝,他们乌涌捡了便宜。”
“哐噹——”一声巨响。
区雄脸色骤变,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一步一步逼近区家耀,“好哇!你这个败家仔。”区家耀合眼以待。
“啪!”区雄拚尽力,掴了儿子一巴掌。
区雄发疯似的向大椿树下奔去。
钟已经被砸了。“临江雄风”散碎了,区雄跳过去,一把抓住挥铁捶的邹毛“原来是你!是谁叫你砸的?是不是姓邓的小子?”
邹毛慌了:“老伯,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待我替你松一松骨。”说着一掌打得邹毛四仰八叉跌倒在地,好在邹毛也有功底,随势一个鹞子翻身,拉开南拳桥马功夫。
区雄冷笑着:“我玩南拳时,你还穿开裆裤呢!”
南拳攻南拳,区雄拳路娴熟,使邹毛暇接不及,但区雄到底年纪大了,渐渐便气喘吁吁,邹毛虽有些力气,但拳法逊了一筹,只有挨打的份,邹毛被打急了,高喊道:“老伯,是你的家耀要我砸的呀!”
“不,一定是姓邓的!”
这时,邓鸿猷来了,区雄一见更是怒不可遏,挥拳就打。
邓鸿猷放松了身体,暗暗地使出内家功夫,任区雄疯也似的打,一拳一拳却象打在棉花上。
“阿爸,别打了,上次还是姑爷托人说情,才把你放出来的!”钟惠琴迎出来,拉住家公。
“什么?谁让你们去求他啦!把我送回去,我宁可坐牢也不领这小子的情!”区雄一边喘气,一边狂嚎着。
“轰——”又一下。这次竟是区家耀狠狠的朝那钟砸了一重锤,钟全都成了碎片……
大家都被区家耀的举动惊住了,区雄气得手也发颤了:“你……你……你这个衰仔!”这实在太使他难堪了,这一世英名——临江雄风,竟断送在儿子的一锤之下。他一下昏獗过去了。
邓鸿猷看出区雄是假装的,他也知道区家耀这一锤是为了他,为了不让区雄再恨他。区雄心里也明白,却死死咬定是邓鸿猷,为的是好把广鸿兴的炼钢工人都撵出临江村。
“叮叮噹、叮叮噹”,区雄明明白白地听见这是众人砸钟的声音,他只能闭目悲叹,暗吞老泪。
邹毛遭区雄无端端的一顿打,心里憋气,于是躲在棚舍里闷头抽水烟,发泄似的抽得呼噜噜直响。
阿多刚从省城来,催邓鸿猷回去。闲着没事,便在空地中练邓鸿猷教的八卦掌。邹毛看什么都不顺眼,,有心奚落阿多:“喂,你是牵马呢还是乞钱,算什么姿势?”
“随便练练,不然,大只骡骡的连个女人也不如,那怎么算好!”阿多是言者无心,邹毛却以为有意取笑他,便粗声粗气地叫嚷起来:“对付女人,有象你那样粘糊的。”
阿多听得一头雾水,“你……”
邹毛唾沫横飞地讲旭解放前的风流事,讲他如何搞到阿娣……
阿多听罢心如刀割似,把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阿多忍无可忍,拚尽全力一拳打在邹毛的左颊上。
阿多坐在堤基发愣,四处黑洞洞一片,只听得一阵阵哗哗的潮声,墨黑墨黑的对岸闪烁着数点渔火。他心里象火在煎,他不敢想下去,阿娣明天会划着花艇在天字码头等他。
好几天,区雄还在生气,区家耀低声下气地叫他吃饭,他也不理。钟惠琴端饭进去,他马上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他觉得只有媳妇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所以他对媳妇说,要她提防着家耀,这衰仔心不死,还在想着那个蛋家妹。钟惠琴很是感激,在丈夫面前更为有恃无恐。不许他去菠萝庙,生怕他和阿娣幽会,甚至去江边,她也盯梢,躲在荔枝林里窥探,生怕他会在这里上了阿娣的花艇。她感到孤独,家耀不曾和她说过一句很温柔的话,只有巴结住老头子,她才能巩固在区家的长嫂地位。
家耀拿着一面锦旗进屋,冲着区雄便嚷:“阿爸——你看!”
区雄还哼哼唧唧,但回头一看书着“临江雄风”四个金字的锦旗不由睁大眼睛看着儿子。
“阿爸,我们临江炼钢得了第一,压倒了乌涌。这是指挥部奖给我们村的。”
区雄马上振作起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吩咐儿子,“挂到大榕树上,让全村人都高兴高兴。对!再烧一串炮仗,驱驱邪气!”
大榕树上挂起了这面锦旗,红得耀眼,猎猎飘拂。区雄一脸乌云已散,摸着下巴,笑吩吟觉得临江的区氏亲族就象这面锦旗,永占上风。
“咚”下,区雄被阿福撞了个趔趄,阿福拍拍屁股爬起来,“叔公,今日双喜,我们船厂一条大火船出厂了,大火船是海军的。海军司令亲自给我们的老邓挂红花呢!”。
区雄一听,脸马上黑了,喝住阿福,“别讲了!丢那妈。”他猜到阿福说的老邓就是邓鸿猷,海军司令挂的红花要比这锦旗还要体面。
区雄走到大江边,唠叨着:“天公开眼!既有区家,何必邓家?
江风荡荡,推波助澜,毫不理会他的话语。只无言地匆匆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