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勇管江上的航船,办公楼是前清巡抚的府邸。当年义律兵犯,堂堂皇皇的府邸也被付之一炬,几经劫难现已破旧不堪。航运局不但办公楼是破旧的老爷楼,且所辖的船也是老爷船,插着镶红牙的白三角旗跑梧州、三埠、清远、肇庆……最了不起去一趟香港运送蔬菜。船要掉个头得敲半天钟才转个弯来。解放快十年了,基本还是老样子,高勇总觉得憋气,使不上劲。现在上级让他去筹建大船厂,船厂直隶交通部,真使他喜出望外。他如释重负地从旧府邸里走出来,到天字码头乘船去临江村炼钢工地,船厂的新址就选在那里。
船靠黄埔岛,他顺便上去故地重游,很有一番感慨。他的一些老战友多在这个基地港当政委、舰长,当年驾土炮艇打桂山岛的那支部队已改编为南海舰队的一个支队,驻在岛上,司令部就设在旧“黄埔陆军军官学校”内。
黄埔岛依然绿荫掩映,高耸青翠。“东征阵亡将士纪念坊”,用白玉石雕琢,镂以松柏瑞云,显得肃穆庄严。拾级而上,便是忠义冢。旧门匾为廖仲恺先生所书,记得还有一副对联:
升官发财请走别路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只是此联荡然无存了,只留下青砖上的苔痕……
江边有座古朴的西班牙式的楼房,是孙中山先生的旧居,从通花围墙中可窥庭院内翠竹摇曳,绿影婆娑,乔木蓊翳,浓荫笼凉,显得幽静雅致。郁郁葱葱的榕树拔地耸天,虬枝盘屈,葱笼百旋。沿着林荫小道,可见新旧参差的房舍、篮球场,这里是基地的营房,孙总理纪念碑矗立其间,碑顶立着孙中山全身铜像。
高勇对这里很熟悉,对这段历史也熟悉,浩烈之风起于青萍之末,中国的雄风使起于此处。无论共产党、同民党的军政要人多出此门。诸多叱咤风云的豪杰中,高勇最崇敬周恩来。当年广东军阀陈炯明发动两次兵变,妄图推翻孙中山的广东革命政府,逼得孙中山移驻“永丰”舰,是周恩来率黄埔学生军两次东征,攻克潮汕,惠阳等地,歼灭陈炯明叛军。这是周恩来率军旗开得胜的首捷,两次战役中阵亡的烈士都葬在忠义冢。
现在这里已经辟成一家大船厂了,专门修理建造军用舰只,这厂显然要比广鸿兴更具规模,有一个老式船坞。
不过,军港里停泊的军舰大多是俘获国民党的军舰改头改面而成。鱼雷艇,潜水艇则是苏联老大哥支援的。供给船运输船则是将曾被大天二“打单”坏了机器,由广鸿兴修复的。高勇一眼望去,也觉得艨艟相接、桅影纵横,他颇感回肠荡气。
潘管理员已经是舰队车需处的一个副科长了,多年和平,使他一扫旧日的干瘦,显出了富态。他腆着肚子在高勇后面絮絮不你地叙述自己的工作,他对高勇在地方上获得的“厅,局级”很是羡慕。听说高勇要去筹建船厂,便试探地问:“我要转业了如能到船厂去的话……”
高勇不想听他啰嗦,只顾看黄埔船厂的厂房,码头、船台……他心里在盘算,他要建的大船厂要比这里更具规模。
一进村,高勇就看到一座大宅,宅前有两棵龙眼树,树上果实累累,黄澄澄压弯了枝头。高勇想这便是区雄的家了。当年打桂山岛,部队在这里暂驻过。他听邓鸿猷说过揪苏联专家的老头就是区雄,还听说这老头既倔也直,这一家子在村里很有点说了算,心里便谋划开了。
区雄一见笑容可掬的高勇,心头掠过一道阴影,眉毛一拧,直勾勾地盯着高勇“你?”
“啊!原来就是你!”高勇认出当年群众常说的打虎英雄,很有一见为故的热情,伸手要拉区雄,区雄仍然直勾勾盯着高勇。
“我这几天眼皮老跳,早猜到有人会来,没想到是你。”区雄这时也认出了高勇就是当年的大军,但心存芥蒂,显得有些冷漠。
高勇全然不觉,依然亲亲热热地问长问短,区雄礼节性让高勇进屋,坐下后,让钟惠琴上了茶天南地北,话匣开了。
区雄自然要讲打虎,要讲从东北打到广东,跟孙中山当兵,上过“永丰”舰……
区家耀已经入了党,他只知道父亲年轻时被抓过壮丁,没想到父亲当的国民党兵是革命的,于是他不时启发父亲,希望他能说出当时就和共产党有密切联系,最好是曾经加入过共产党,可区雄明确表示,当时他不知道共产党是怎么回事,这使使区家耀失望。
高勇笑笑,“那是资产阶级革命。共产党领导的才是无产阶级革命。”
区雄,心里暗暗不舒服;就该你来霸占我们临江的地方。
高勇觉得初见已可,再坐下去也无甚话可说,便起身告辞。
“走?就在这吃饭,趁现在我们有自己种的东西,将来没地了……”他觉得再多说就过分了。
区雄瞄了高勇一眼,便说:“阿耀,去摘几扎龙眼米,给高同志尝尝。”
“阿爸,龙眼树已经归了公社……”区家耀难为情地小声说。
区雄发火了:“高同志是共产党,过去秋毫无犯打天下,现在吃几颗龙眼算什么,就算把整个临江都吃了也不太过!”高勇当然听出话意,拉住区家耀不让摘。
区雄跳将起来,扯着高勇按在坐上回头吩咐家耀:“抓只鸡杀了,下酒!”
区雄斟了酒,双手捧给高勇,高勇推辞,区雄大声说:“哪有当兵不饮酒之理,来饮胜!来来!”
“饮胜?”高勇奠名其妙,“什么饮胜?”
“饮胜就是饮光!”区雄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高勇笑笑只呷了一口。“饮胜就是干杯,‘干’就是‘完’,我们乡下人讲忌讳。”一杯酒下肚,区雄胆壮了些,便试探着问“高同志,你们真要划了临江的地?”
高勇愕然,“区老,你……”他暗暗打量区雄,尽量不提建厂的事。
区雄“咕咚”一饮而尽,抹抹下巴上儿滴酒朝高勇嚷着:“胜!胜了它!”
“干?我……”高勇只在碗边抿了一口。
“高同志,我们乡下人以水为财,怎么于得!所以猪肝我们叫猪润,猪舌叫猎利……
现在他这才明白区雄揪苏联专家完全是为了土地,高勇不由得又望了望这个倔老头。
这时,区家耀把热气腾腾的熟鸡端上来了。
高勇见鸡肉上还沾着血丝,怕没熟,不敢下口。
“没事,吃!你没听说过食在广州吗?”
高勇硬着头皮,咬进一口鸡肉,细细一嚼,果真好味道。
“我不会骗你的,你问问邓鸿猷好了,我和他老窦,打归打,但我从没有暗算过他!谁要是暗算我,我就不客气了!”
高勇要走了,区雄酒气熏天地说:“下回有空再来。”
“下回不走啦!”
“不走?”区雄马上醒了酒。“这么说,你真要把我们赶出村,到这里盖船厂来?好哇!我把你当朋友,你、你……丢那妈,真不够仗义。”
高勇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以为他醉了,便来劝他。
“走!走开!我们为这地打生打死,你倒好,冷手拣个热煎堆。”他猛的一掌,竟把高勇推出老远。
区雄跌跌撞撞向村口走去。
一条红线把临江村几百亩甘蔗地划进了船厂建设的蓝图。甚至还包括区雄曾打死过老虎的地方。区家耀领着全村人拚死拼治垦成良田的芦苇滩,区家的举世奇创,区家的光荣和骄傲都将要一笔勾销了。
天已经晚了,但大厅里的火水灯还没点,只是关帝和祖宗牌位前的那盏油等发出如豆的光。区雄父子的影子投影在粉墙上。
我们区家世世代代在这里,能白白便宜了邓家!”
“阿爸,这是国家的厂,不是邓家的,当工人就等于吃皇粮,再说乌涌邓家的地也征了。”
区雄吸着水烟听这一说,心里明显得到了补偿,感到了平衡。”于是把水烟台吸得呼噜噜直响……
区家炳已经是十八九的大小伙子了。嘴边已毛茸茸地长出胡子,他在蹑手蹑脚地钻进荔枝林,他知道这个时候乌涌村的姑娘会到河塘洗身。夜幕刚刚垂下,远远便听到姑娘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一到这时候,男人们都会回避,这里是女孩子的天下。
区家炳正要钻进灌木丛里藏起来,忽闻打雷般的一声喝:“滚开!姓区的小子!”区家炳刚抬头,“啪”一块泥巴飞来,家炳猝不及防,被泥巴击中面颊,糊得满脸黑,手一抹,鼻孔、眼睛、嘴巴都糊了泥。家炳正要发狠,抬头再一看,眼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吓得他俯下身去掬水洗脸。
“没出息家伙,再不走,让你爬着回去!”
“坤叔……”家炳怕了,声音有些发抖。
“枉你老窦一世英雄,出你这货!”大汉怒不可遏地指着家炳骂道。
“坤哥,何必这么怒气,怒气伤神呀!”原来区家耀远近128看见有人要欺负兄弟,连忙赶来。
“好啦!你看看你这个细佬,你自己问问他!”
“哥……我不是有意的。”家炳哭丧着脸。
家耀心里明白了,也很为兄弟的行为感到脸红,于是向坤哥拱拱手:“坤哥,我佃佬有伤风化,回去我让阿爸好好管教他,真不好意思。”
坤哥正是乌涌大队的大队长邓鸿坤,是邓国侠侄子,邓鸿猷的堂兄弟。其实他并不想当这个队长,一是他不谙农事,二来没有儿子,家里势力也不够。不过,在乌涌村,他声望高,村民们都推举他。不但他武艺得过邓国侠的真传,且为人正直。虽说他只有一个女儿阿娟,似未积德,可乌涌村的人都不敢开这个玩笑,即使同辈份的偶尔说笑,他也会恼起来,他最恨讥笑他没儿子。村里人既怕他,又敬他。
区家耀狠狠地训斥弟弟,区家炳耸耸脑,乖乖地回去了。
区家耀不甘心这么丢脸,笑了笑对邓鸿坤说:“我佃佬还小,脑囟还没生实。不过,他还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
邓鸿坤明白话意:“你家是兴旺着呢!”
“坤哥,不比你们邓家有福,有人在香港,那才造化。”
邓鸿坤听,隐隐觉得话里有话;“他们在外面发达,关我屁事,我耕我的地,只是,丢那妈,怕地也没得耕了!”
“地会没得耕?不会吧!”区家耀装得懵懵懂懂。
“别诈诈谛谛的了,这里要盖大船厂。你们临江村也逃不了,大家一齐死!”邓鸿坤气呼呼地说。
“死?不至于死吧——”区家耀狡黠地一笑。
“当然啦,谁这么笨七,白白让了地。”
区家耀一拍邓鸿坤的肩头,仰天大笑,“好!好嘢!”
邓鸿坤一愣看看家耀向他伸来的大拇指,会意地把他的大拇指一推,也一笑,“大家都这么活啰!”
夜里,田头架了好几盏汽灯,把大片甘蔗地照得如同白昼,白翼飞蛾蜂拥而至,绕着汽灯飞来飞去,已有不少被灼死落了一地,但它们仍然前仆后继。
区家耀带着临江村的所有劳力正连夜往地里插蔗苗,这样可要些青苗赔偿。
诈诈谛谛——装模作样。
只有区雄一个人在田基伫立着,现在这块地又保不住了,它将被钢筋混凝土埋住,有谁会想起这里曾经有一只斑烂大虎被他区雄打死?干活的人看着他背着手不干活,心里免不了暗暗嘀咕,但都装得恭恭敬敬,以表示对家耀的服从。
“你们大家知道不知道,这里曾经是老虎出没的芦苇地……”不管大家愿不愿意听,区雄还是提示性地讲着。有人俏皮地说:“伯爷,我们大家都记住了,如果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们,说不定我们全村人都喂了老虎啰!”于是满地干活人的人都笑开了。
区雄并不计较这话俏皮不俏皮,只要是恭维他的,他都会感到快慰,心里也就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