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连那口钟的碎块还没全化尽,便以一片焦土、几堆残渣而偃旗息鼓了。
于是这曾经炉火熊熊的土岗又以生产耕地被划入船厂的红线,临江村多了一大笔补偿金,船厂在这里堆放着一桶桶的黄油,一条条的枕木,锈蚀了的螺旋浆,舵,绞缆盘……芦苇野草竟在这些钢铁的重压下挣扎着冒了出来。
乌涌口的江面上,停泊着一艘大象般的挖泥船。除此还有两条铰吸式挖泥船。能把挖起的泥沙喷在滩头,填作陆地。
新出现的陆地把荔枝林和大江远远隔开了,甚至乌涌也枯竭了,荔枝林被伐平,蔗地被填高,开出了一条公路,一辆辆卡车呜呜奔忙,尘土飞扬。打桩机把汽锤高高提起,“吭哧吭哧”把一根根桩头打进深深的土里……
场面很壮观,邓鸿猷看了觉得兴奋的是,这厂显然规模要比广鸿兴大得多,他现被任命为副厂长,分管生产技术。
他信步来到江边,拨开苇花,见一个老人伫立在芦苇中,他认出,老人就是区雄,便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站住!你别过来。”区雄喝着。
“阿爸,你!”。
“我们区家和你们邓家,算了!”
“阿爸,你……”邓鸿猷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告诉你,姓邓的,你别以为我们区家从此没了根茎,这地方仍然是区家的,广鸿兴别以为占了地盘,哼!”
邓鸿猷感到莫名其妙,懵懵地听着区雄责骂,待他骂完。
才心平气和地说:“阿爸,这是国家建设,既不是区家,也不是邓家……”
“屁!给我住口。你拐了我女儿去,我还没和你算帐呢!还要讨我便宜?你们邓家没一个好人,你老头要是好人也不会逃到香港去又当资本家。”区雄气粗声大。
“阿爸,我不想跟您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邓鸿猷对得住你老人家。我只想实实在在为国家做点事,造出中国自己的船来。”邓鸿猷说罢便走。
区雄望着他的背影,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响着,似懂非懂,他想喊住他,但终没有喊出声来。
邓鸿献夫妇一星期才回河南尾家里一趟。家里自然少不了积了不少灰尘。区家玉也不顾累乏,拿起鸡毛掸帚拂拭着书架。书架藏书甚丰,尽是造船的工艺技术书籍。中文英文均有,厚厚的一大本一大本。书脊上有烫金的书名《BW系列船用低速柴油机工艺全书》《MAN双作用大型柴油抗动力》《苏尔寿公司柴油机产品系列》……这些书都是邓鸿猷在广鸿兴时买的。他跟船打交道、全靠自己看书、摸索船舶各种类型的动力。为此,他做了本厚厚的笔记本。每修一条船,便把船上的主机的构造特点用图形画出,记录各种技术参数,修理的工艺过程,所碰的故障问题,及解决方法。工艺规程、试航的各种性能测量记录……这些书和本子是邓鸿猷的命根子。平时,他是绝不让人随便翻动。区家玉知道丈夫惜书如命。看书架多了灰尘,便站到凳子上去掸。她一本本抽出来,认真地拂拭着,再齐齐正正地迭好。岂料越小心手越颤,竟“啪”一下落下一本,书页散开,把地上尘土都沾上了。邓鸿猷救命似地从隔壁跑进来,连忙捡起书,用手绢抹,用口吹。瞪着眼睛朝区家玉吼:“你不能小心点嘛!毛手毛脚的。”
区家玉没怍声,红着脸从丈夫手中接过那本书,站起来又小心翼翼放进去。邓鸿猷连忙扶牵了凳子,又用肩膀让妻子紧靠,免得她站不稳。
书放好了,区家玉这才感到委屈,坐在一边暗暗唏嘘。邓鸿猷也意识到自己过份了。于是笑着凑过脸,轻轻地叫唤,“阿玉!阿玉!”
区家玉故意不理他,别转脸去。
邓鸿猷一手摸着电风扇,一边叫着“哟哟哟”假装触电,等区家玉来拉他。区家玉看出他是装的,不动声色,拿了扫帚来。邓鸿猷愕然。“喂喂,你……你干什么?”
医家玉终忍不住笑,笑得手也软了,“救你呀……用电安全讲,救触电要用扫把打开触电者的手呀!哈哈哈……”区家玉笑得眼泪水满脸,腰也直不起来。趁势钻进丈夫怀中。邓鸿猷把妻子搂紧了,小声地在她耳畔说道,“用电安全,不能够接触触电者的呀!不然会通电一齐死的呀!”
“一齐死,一齐死就一齐死。生不同日,死同时。”区家玉伏在丈夫胸膛柔声说。
邓鸿猷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妻子的头发。区家玉心里暖烘烘的……自从去了新厂址上班。她心里一直又惊惶又向住。这里到底是她的故乡,生她养她的地方。离开已有十多年了。她想回去,回到她以前住过的房屋,到故乡的村道走走,看看阔别多年的山山水水。然而,想起父亲,心里就如刀绞一般。她多么想回到老父的膝下。然而,父亲不允她和邓鸿猷结合,他脾气大,蛮不讲理,打人手狠,扬言不承认她是区家女,因此,她又怕碰见他,怕看到他暴怒扭曲的脸孔。她一生的幸福只寄托于丈夫。若丈夫再待她不好,她会感到无立足之地,倒不如一死了之好。所以刚才丈夫发脾气,真使她惶恐。好在丈夫很快又哄她了。她知道丈夫的遭遇也不顺心,也是为了爱情,一气之下从家里出走,和她结婚,他父亲也舍他而去到了香港。他也是为她作了牺牲。一想到这里,区家玉深感到丈夫的爱、爱得那么真挚。她心里感到很甜蜜。把脸贴着丈夫的胸膛更紧了。她依稀又觉得回到当年丈夫把着手教她开车床……
电闸一合,马达呜鸣响。他把皮带又一踩,皮带掤便“哐嗒哐嗒”直响,宽宽的皮带从棚顶爬下来转动夹盘,又爬上棚顶,周而复始,夹盘飞旋。丈夫不慌不忙地旋动螺杆,使刀架向夹盘推进“嗤嗤嗤”刀刃把夹在夹盘上的另件削下一卷卷发蓝的刃屑……她感到心怯,生怕棚架会散塌下来,生怕刀刃削去手指,生怕夹盘会转着脑袋……然而,丈夫的眼睛一眨不眨,聚精会神,他朝她微笑,点点头让她上来。他教她怎么进刀,怎么退刀。又教她如何使用内卡钳、外卡钳、测量工件的车削量。并告诉她内卡叫“烟筛”外卡叫“卡拿巴”那是英译名。她心里只有甜滋滋的感觉。丈夫的气息徽微地吹动她的耳翼,撩拨着脸庞、热呼呼、痒丝丝。他的手是那么有力,把着她的手暖烘烘的。她觉得有了强有力的依靠,于是刚才的胆怯尽消褪了……
“嘭”一响,区家玉吓了一跳,连忙从丈夫怀中直起身子。一看原来是小儿子基成哇哇地叫着进来。衣裳弄得乱七八糟,尽是泥尘。抱着一个球,鞋子也掉了鞋带。
邓鸿猷也拱起身子,看着儿子的狼狈相,隐隐感到歉疚。他从来没有去关心过基成。尤其自从去了新船厂上班,根本无暇顾及。基民因为政审问题,没考上大学,也进了厂当学徒。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还常常要和弟弟争球打。他只有拉基成过来,“打球输了?”
区家玉连忙去烧热水,“小祖宗呀,快洗洗这身脏,哎呀!你阿爸钻机舱也没你弄得这么邋遢。”
基成忿忿不平地申诉,“爸,你评评理,他们说我这—球耍无赖。什么无赖,我是一脚倒挂金钩破门的。”
“好好,你行!你快去洗身,我不在家,不用做功课啦!光打球得啦?”邓鸿猷无可奈何。
基成是他亲生子,也有十六七岁了,比基民略小些。不知为什么他颇象外公区雄,骄横,好斗,连一举一动也酷似区雄,面胚也像。邓鸿猷看看小儿子,朝家玉苦笑,“看看,你们区家……”
家玉撇撇嘴,“嘿,你阿爸也半斤八两,一样的。不然又怎么跑到香港去。”
邓鸿猷只有苦笑。他也常想念父亲,老人家几十岁了,只身一人到省城创办了“广鸿兴”,又只身一人去香港闯。最近来信说,也办了一家广鸿兴。不容易呀!他信中说他年事已高,晚景有点寂寞,希望有孙子在身边照应,帮他料理广鸿兴的生意,他所指的孙子自然是指基成,说要把孙子接到香港念书,到外面去留学。
趁着基成在洗澡,邓鸿猷便与妻子想议。
“阿成还小呢!”区家玉有点不放心。
“都十多岁的大后生仔,还小?让他到外面去闯荡闯荡。我阿爸出来闯世界时也不过十多岁。我是不行了。能在共产党天下搞出几条中国自己的船,我就满足了。指望这些孩子了。让他跟爷爷去,胆子也会大些,学些本事。”
邓鸿猷极力说服妻子,家玉没有怍声……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巷口传来小贩叫卖声:“芝麻糊——”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很清很远。
“该睡了!”邓鸿猷一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灯熄了,静悄悄,天井石缝间一声声的蛩吟“嚁——嚁——嚁——”夜空透出一勾新月,弯弯照着这静静的世界。远远传来夜行船的引擎声“嗤、嗤、嗤”那是蒸汽机。邓鸿猷朦朦胧胧地猜着、猜着,渐渐觉得有一条巨轮驶来,把珠江都挤出成两堵高高的小墙。那是新型的轮船,他于是开动了这条巨轮,向着大海驶去,大海很阔很阔,望不见边……
牯岭下盖了一排排的草棚,工人们住的,他们在城里住惯了,只因为省城远,下了班使缩在草棚里消磨时光,玩扑克,下象棋。也有凑在一起拉二胡,弹秦琴、吹萧管奏广东音乐,也有靠在床上讲些女人经,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不爱说话的则闷头在那里愣想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