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氏在香港的广鸿兴按河南尾的原样建在海边,邓国侠两条枕木,十年生息。广鸿兴的规模照老样发展起来,邓国侠很有一种怀旧之情。
广鸿兴依青山临大海,比河南尾时海阔天空得多。邓国侠尽量在格局布置做到和原来的相同,连他的住屋也照老样。但物是人非,只身单影,不免凄凉。事业虽然已大超往日,但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便倍加思念起儿子来,他很后悔当初不该极力阻挠儿子和区家玉的婚事,致使自己一个老翁独守着偌大的广鸿兴,颇有力不从心的孤寂。他曾写信给儿子,满纸骨肉之情,字里行间,也流露点忏悔之意。要求鸿猷把孙子基成送来香港伺候晨昏。
好在邓国侠手下干活的多是旧部,在河南尾时称兄道弟的,干起活都爽手,邓国侠也从不拖延他们的工钱。现在香港揾食艰难,好不容易才能打一份工,即使生意清淡,邓国侠也不轻易炒工人们的“鱿鱼”所以工人干活也起劲。广鸿兴船厂于是在香港站稳了脚跟。
广鸿兴头一回修一条万吨级千货轮“查宝林”号,船就泊在码头,河南尾时的广鸿兴码头只能泊一条几百吨的船,当然现下修这么大的船,邓国侠还是壮着胆子接的。趁着午饭小休,便和大家在船上的餐厅闲聊,大家无不怀想旧日在河南尾的情景,谈到动情之处难免唏嘘感叹。也谈到鸿猷,阿多,回乡的家耀。这里也有花艇飘然而过,黑衣黑发缀几朵白兰花颇有凝香淡丽的风韵,大家又不由得念起阿娣来。
这时,“查宝林”船长温克森走来,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套,使得邓国侠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他急了:“我不知你讲什么冬瓜豆腐呀!”
温克森也不知道他嚷什么,只能耸耸肩,摊摊手。
“你不会讲中国话,就一粒声都别出,”邓国侠说。
译员这时匆匆赶来,他把船长的意思向邓国侠说了,原来船长要他赶快把船修好,好运一批货去湛江交付大陆。
“去湛江?”邓国侠一听,心头笼过一团阴翳:“这条海路难走,要经雷州半岛,那里海底地形复杂,沉过好几条船,这船吃水深,马力又不大……”
译员把话翻给湿克森听,温克森又叽哩呱啦了一番,“大英帝国的船航遍全世界,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邓国侠一听,便朝工人们一挥手,“辛苦大家,由得这些番鬼佬去撞板。”
工人们明白意思,钻进船舱里干活去了。
雷州半岛,风云奠测,南中国大陆的泥沙被珠江水挟带到此沉积,海底复杂,即使风平浪静,稍不留神,船就会陷入砂礁,进退不得,如开足马力,会越陷越深,有人说这是虾兵蟹将们在扯船。这里的海水好象失去了浮力,当年日本侵华,舰队进犯南中国海,也在此遭灭顶之灾。
英国入占了香港,他们驾的船也常逃不脱厄运。曾经有个英国船长积二十余年航行此海的经验,撰写了一本《琼海航行志》,他把海峡的航道详详细细地进行了描述。把海峡分作南、中、北三道,以此颁喻英国船队。其时,中国有海无防,万里海疆任由外国轮船横冲直撞,外国轮船无视中国领海主权,从不用中国的领航员引水。因此,外国船在此间触礁,搁浅之事屡见不鲜,也可以说是中国的大海对他们的惩罚,或说成是海龙王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自从解放后,海运业日益发展,为此,省城的海珠广场建造了一座“中国出口商品陈列馆”举行一年两届的“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一时间来贸易的外国轮船多起来了。
“查宝林”满载着货物,踌躇满志地闯进了南中国海。温克森以前到过中国,但当船长后还是第一次,他既不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也不请中国的领航员引水。大副威尔提醒他:“船长先生,现在进入中国的内海,按国际航海法要主权国……”
温克森把手一摆。轻蔑地说;“我到过中国好几趟,不要紧,世界上数他们最省事,他们没有管海的本事。我也从来未听说过中国人还会引水,他们充其虹只会撒网捞鱼。撒网捞鱼,呶,就这么一把撒。”温克森把手一扬做了个撒网的姿势,带动身子转了一圈。恣意地狂笑着。
温克森当然不知道新中国对这海峡的航道的航标作了调整,那本《琼海航行志》早已成了老皇历,正当他趾高气扬揶揄中国航海时,船身猛烈一震,他的身体也结结实实挨了桌边的撞击,手中那杯威士忌也泼了出来,他以为触礁了,拼命朝驾驶台奔去,驾驶员报告说是船体陷入砂礁,他气急败坏地急摇作钟传令停主机。他知道螺旋浆现在不是在打水,而是在掏砂坑,船将越陷越深……
温克森象一头精疲力尽的困兽在喘着气,一筹莫展。
“向中国方面求救?”威尔提议。
“中国人?活见鬼。我们是一艘轮船,不是一条鱼,他们只去撒网捞鱼。”温克森林抹着额上的冷汗,但又轻蔑地说。
“向香港发报,让他们派拖船来。”温克森抱着一丝希望说,眼睛瞪着,象是翻白的鱼眼。
“查宝林”只得在海里腌着,像只咸鸭蛋,雪白的“查宝林”半浮半沉泡在海里……
邓国侠接到海事司的通知,随手把通知往桌上一扔,“我早就说过这番鬼佬要撞板的!”因为“查宝林”的主机是广鸿兴修的,海事司使指定广鸿兴派拖船去救“查宝林”。邓国侠一肚子气,“丢那妈,番鬼佬大晒呀?拉了屎,还得给他揩屁股。”
不过,邓国侠有过偷拆日伪海军兵舰之举,这回对救捞“查宝林”胸有成竹。那时只靠两只手,现在有二千六百匹马力的拖轮。这时,他想起阿多来,想起邹毛来,更想起儿子来,如果他们都在身边,今天这事就不必自己亲自出马了。邓国侠从来对外罔人没好感,他爷爷就操着大刀跟英国鬼子干过,把英国人的武弁神不知鬼不觉地割去脑袋,挂在落了米字旗的旋杆上。这个问温克森船长目中无人,也该让也吃吃苦头。
可是当邓国侠的拖船刚驶近雷州半岛,便被海军拦截住,炮艇上的旗语告诉他,非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的船只禁止进入此海域。邓国侠远远望着那条仄欹在砂礁中的搁浅的“查宝林”颇感解气,“番鬼佬,你们也有今日呀!”即幸灾乐福地命拖船掉头归航。
温克森看着炮艇把拖船撵走,气得暴跳如雷,朝着无线电话机吼叫。邓国侠也在话机大吼:“番鬼佬,这次你不好彩啰!我也无计!到中国来就得守中国的规矩!”但两个人谁也听不懂谁的话。温克森迁怒于无线电话,掷下话筒象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沙发上,眼睁睁地看着拖船离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他梦呓地呢喃着“上帝”,他在中国海洋横冲直撞了二十多年,落到今日个折戟沉沙的地步。
看来是不能自拔了。温克森只有发报向公司请示,公司电复“查宝林”已决定当作废铁售给中国方面,温克森气得翻了白眼,显然公司骂他是废物,废物船长开废船。公司责怪他没有很好尽职,不值得花一大笔钱救助这条废船,他知道等待他的命运将会被解雇,心中惶惶不安。
“查宝林”孤零零地泡在海中,温克森噙着眼泪站在船舷旁等待着来接收的中国人,看着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米字旗从旗杆上徐徐降下,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肃立着,盯着这面在世界称雄一时的旗帜,如今在夕阳里降下,再也不能升起了。
邓国侠的拖船驶近珠江口外的垃圾尾时,远远看见从珠江口驶出一条拖船。邓国侠一看眼熟,认得是当年和阿多偷过的那条伪海军的兵舰,只是把炮座拆了,装上了绞缆机。他急忙拿起驾驶台上的望远镜细看看,果然是它!
两条船越驶越近了,邓国侠从望远镜里意外地看到对方驾驶台正站着自己的儿子邓鸿猷。“阿鸿……”他不禁失声叫出来,声未成却泪先下。他示意他的驾驶员放慢航速向那条船靠近。
邓鸿猷也发现迎面驶来的拖船,船名竟是“广鸿兴记”他知道这是他父亲在香港开的广鸿兴的拖船。他也急忙取起望远镜……。“阿爸……”他激动不已,父子俩有十多年来未见面了,此时此刻,多么想两条船能紧靠在一起呀!
垃圾尾海域波涛汹涌,水深奠测。海水已不是蓝色的了,而是象墨染过似的。这里的海鸥不再是红嘴巴白肚皮象白鸽,而是凶悍得象老鹰,羽毛张开是开岔的。这是一带凶险的海区,船如果航速不够很容易被浪涛推仄了倒退。
广鸿兴记拖船的驾驶员为难地看看邓国侠,“老板,这里好危险的呀!”
“你驶拢过去,只要能看到我的仔就得!”邓国侠把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台的窗子,两手发颤地抓着窗沿。
邓鸿猷不便叫操舵水手把旧兵舰驶向父亲,操舵水手是个阶级觉悟很高的工人,邓鸿猷只能趴在窗框上看,装着若无其事地举着望远镜,只能在心里呼唤着:“阿爸……阿爸……”
操舵水手发现迎面的那条拖船紧盯着他们,也看清那条船的船名为“广鸿兴记”于是警惕性提得极高,“喂!老邓,怎么?那条船也叫广鸿兴,香港的,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邓鸿献苦笑了一下,“这有什么奇怪?广鸿兴原来就是我们邓家的,我阿爸在香港,你也知道。”
操舵水手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它老盯着我们?”
“你不盯它,怎知道人家盯你?”
“轰隆隆”一阵风呼呼而入,“广鸿兴记”拖船在邓鸿猷的在船舷旁掠过,邓鸿猷看清了,看清是父亲,父亲是老多了,但精神矍铄。父亲也很激动,两手比划着。喊着,风声大,邓鸿猷也听不清楚,但他也大声喊着“阿爸——”
邓国侠盯着自己的儿子,当年风华正茂的儿子,而今也鬓上星霜了,心中也不由一阵怆然。他有很多话要问儿子,问河南尾的广鸿兴,问孙子基成,但船一晃而过,风呼呼地把这万语千言只裹成一声呜呜的长喊,即又被颠簸散尽在如雪的浪花里。
邓鸿猷也有万千思念,说不尽的话语壅塞在咽喉,迸发出一声高喊,“阿爸——”
邓国侠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热泪簌簌而下,呜咽着应道:“哎——”
天风海涛,一呼百应地激荡着这阔别十多年的父子间的心声。邓鸿猷再也不顾忌操舵水手那阴鸷的目光,尽情地朝着海空呼喊着……
邓鸿献这次是去接收陷沙的外轮,要把“查宝林”从海上砂礁弄走,邓鸿猷向高勇提出要旧部人马、阿多、邹毛……广鸿兴的机器仔一个个身手不凡,都会干好几种活,手艺精通。
然而,这次拉“查宝林”一不是在珠江里,而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二不是几百吨的小兵舰,而是上万吨的货轮。邓鸿猷远远看见了“查宝林”,它悲惨地倾斜在大海中,象断了腿的巨兽,象苟延残喘的鲸鱼。船靠拢了“查宝林”,“查宝株”上放下的舷梯上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穿雪白笔挺海员服的洋船长。
温克森毫无表情地和邓鸿猷握手,他惊诧地发现,这个人活脱是广鸿兴的老板邓国侠,那手也是那么坚毅有力,他终于叫了一声“天呀!”难道中国船业界的头儿都是一个模样?上帝造的……”
邓鸿猷听懂温克森的嘀咕,他一笑置之,也用英语揶揄道:“你很聪明,但怎么被Siren的歌声迷住了。”
温克森一听,满脸愧色,良久说不出话来。他苦笑着解嘲,“唉!我忘了用蜜蜡堵上耳朵。”
大家看着他俩人说说笑笑,都愣住了。原来温克森那副冷傲的神态全没了,变得殷殷勤勤地为邓鸿猷引路查看“查宝林”号所有的舱内设备。他没想到这个中国人竟如此熟悉希腊神话,把他说成是个道行还没修成的航海者。他领教过邓国侠的修船技艺,他几次想问邓鸿猷与香港广鸿兴老板邓国侠的关系,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怕被邓鸿猷又揶揄一番。
“查宝林”的工程队也真威壮,乙炔割炬龙头呼呼喷火,电焊枪嗤嗤闪烁淡蓝色的弧光,压缩机隆隆开动,风鈚、风锤各显威风,砰砰作响,地动山摇一般。
邹毛心不在焉地用大铰剪干白铁皮话,他在做通风管,他原来干过穿街过巷的挑担铁匠,补镬换锅底,干这种白铁皮话他还是头一次,使用大铰剪显得笨拙。剪着卷起的铁皮划破手指,他不在乎地用粉笔一揿吸了血渍再剪。他根本没把眼睛放在于活上,老是拿眼睛去瞟那边工作间里的阿彩。打从被抓去坐牢到现在,足足十年了,还没讨着老婆,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再说船厂实在是和尚厂,也极少看到有女工。
邹毛正把这一节节的通风管,在铁钻上用木锤敲紧,烧热了铬铁,给通风管搭口焊锡,烙铁一淬盐酸水“嗤”地冒出一团白烟,一股刺鼻的气昧呛得邹毛连声大咳,这咳声把周围的人给惊动了,大家都回过头看看他,他谁也不看,只看娉娉婷婷走过的阿彩,以至烙铁烫在他手上,烫起一个大燎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