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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幸亏阿彩进了船厂,不然在省城里,母女俩还得一道捱蕃薯日子。工人的粮食量高些,厂里还可以吃着米饭,当时不要说居民,就连种米的农民也吃不上米,因此很多人都巴望进工厂当工人。“查宝林”工程队招了不少农民工,还有不少外省的工人。“查宝林”被当作一项大工程,满满一船工人,阿彩就因此而来,来到这个男人的世界,四周是茫茫的大海,阿彩不免害怕,到处是男人火辣辣的眼光,乐呵呵的怪叫,男工们都把阿彩看成是九天仙女,阿彩不搭理,她手里紧紧捏着一把尖尖的基剪,谁要是不客气。她也就不客气。

在“查宝林”上,阿彩感到唯一可亲的是阿多,她管他叫多叔,阿妈要她这样叫的。每当多叔上了她家的花艇,她就感到阿妈特别亲,总是甜甜地哄她,叫她乖女。多叔也总给她买只有陆上孩子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小时候,她总盼多叔来。她能远远地听到多叔在踏脚石上呼唤“过海呀——”她这时会兴高彩烈地扯妈妈,催妈妈快划桨,“妈,多叔呀,是多叔呀!”她也看见妈妈脸上展开了笑容,眼睛也亮了。但她不明白,妈妈见了多叔总不说话……现在,她才隐隐地感觉到了。她有时痴痴地想,自己竟也“嗤”一笑,脸也红了……

“查宝林”上各处都有标记,英文的。阿彩蹲的工作间被称作“士多房”,她要用的钻头不知锁在哪一个铁抽屉里。她只有找多叔。他告诉她打开那只标着“drill”名牌的便是,阿彩觉得多叔真了不起,连洋文也会看,其实阿多不懂英文,只是看得多了记住的。他说那叫“罗士拔”,还教她几遍要她记牢,那神态亲切慈祥,象是个爸爸。阿彩从不知有爸爸。她问过妈妈,但惹得阿妈生气,嗔道:“你爸早死了,问他干什么!”但她心里总觉得爸爸没死,总觉得贴着爸爸的心,她把心目中的爸爸总想象得和多叔一模一样。她常常痴想,说不定多叔真会是爸爸,如果真的,那该多好呀!会是真的?不然,为什么阿妈一看见多叔脸上的皱纹就舒平了,嘴角多了笑丝,眼波会闪烁亮光,连哄她的声音也特别甜,特别温柔……她想着这些总觉得心头很甜很甜。

“阿彩,在船上吃得饱吗?”阿多关切地问道。

阿彩黯然,吃饭时总想着阿妈在家里常吃掺蕃薯的饭,有时还吃蕃薯藤,蕉根头,芋叶荚……要在厂里,阿彩常在食堂买了馍头,礼拜六回家带给阿妈吃,阿妈总少不了眼泪汪汪的。上了“查宝林”她好久没回家了,也不知妈妈怎么样了。阿多看出她在想念妈妈,自己心里也很是挂念。他轻轻说:“阿彩,你阿妈命苦,你要孝顺她,你自己也要多保重,离开阿妈,要会自己照顾自己。”

阿彩默默地点头,倚着门,望着多叔向机舱走去。

机舱的发电机在维修,停了电。钻床开不动了,顿时黑糊糊的。阿彩想学技术,便帮着多叔拆活塞。机舱里又闷又热,阿多光着膀子,汗淋淋的肌肉油亮亮的,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污。阿彩的坚固呢工作服都湿透了,头发也湿得全粘在脸上,脸上红扑扑的。阿多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问道:“好热吧?”

“热!热得要命!”阿彩忍耐不住地叫。

“上去,去冲凉房冲一冲。不要太搏命了,热坏了身子,你阿妈又不在……”阿多疼爱地说。

阿彩望着他,应了一声,便往上攀去。实在是太热了,阿彩熬不住,一进浴间便脱个精光,大开水莲头,痛痛快快淋着。忽然,她发现通风口处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她连忙用双手捂着下体,惊叫起来。

那人一听惊叫声,回身便跑,正好撞在阿多身上,阿多一把抓住他,一看是邹毛,气得双手也发抖:“你……邹毛,丢那妈!你禽兽不如呀!”阿多厉声吼着,一把扯他到“女浴室”牌子前,指着喊道:“你盲的?这么大的字,瞎眼也看到,你还算是人?”

邹毛嘻皮笑脸,挣开阿多的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知,我知,看都看了,工作需要嘛!”

阿多气得脸由红而变成酱色,手指颤抖着,指着邹毛的鼻子,“你……你……你算是人吗?你这畜生……”

“哎呀!阿多,你少见多怪,人家外国脱光了跳舞也无所谓,看一看,又蚀不了什么,有什么稀奇,真是!”

“混账!邹毛,你都好事多为了。开工会大会让工友们评评看,看你敢在会上这么讲。放出来十年来坐牢,屁股痒得熬不住了,是吧!”阿多气呼呼地咆哮着。他这时已经怒不可遏,阿娣受邹毛的污辱,想不到这禽兽不如的家伙竟连自己亲生女儿也不放过。阿多双眼喷着火,咬着牙,真想把他撕作碎片才解恨。

“她是阿娣的女儿,你……你……这畜牲!”

“噢!怪不得这么靓!比她妈还靓。”邹毛厚着脸皮说。

阿多更实在忍受不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对准邹毛的胸口便是一掌,邹毛踉踉跄跄竞一跤跌倒在地,大吃了一惊,这一掌竟使他无法抵挡,阿多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功夫,他惊诧地望望阿多,想到刚才的话,心里怕了……

“查宝林”的主机检修了。邓鸿猷制定了方案,把尾轴一节节的靠背轮全部拆卸,重新调节轴线。温克森表示异议,他认为主机刚从香港广鸿兴大修出厂不会有问题。邓鸿猷告诉他,“主机还是我父亲修的,我相信。”这使温克森很痛快地大叫,“不出所料,果真是的!”他兴奋地摇着邓鸿猷的肩膀。

邓鸿猷笑笑,“我不否定我父亲干的活,只是考虑到你在船搁浅碰着砂礁,开动主机全速后退,螺旋桨打着砂礁,进退不得超了负荷,引起轴线变形。主机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温克森昕邓鸿猷说得头头是道,心悦诚服地伸出大拇指,大叫:“你说得真对!”但他马上又把眉毛一挑,用一种挑战的口吻说,“但是,阁下能把‘查宝林’完整无损地开出这片倒霉的砂礁?”

“等你离开了,回到家里,看看当天报纸吧,会看到‘查宝林’复航的消息。”邓鸿献淡然一笑。

温克森听了,满脸惭愧,极不好意思。他握住邓鸿猷的手,紧紧握着,“明天,我就要回国了,祝您成功!只是我这次回去,怕是要挨打屁股了……”

“查宝林”能开动了,交通部发了嘉奖电,高勇开心得要命。他亲自上“查宝林”表示慰问,和全体工人合影。他把邓鸿猷拉在身边,邓鸿献推却不过。他不愿意在“查宝林”上留影,这本来是条走得动的船,是他父亲的香港广鸿兴修的,人家搁了浅,又不让人家来救助,人家宁可当废铁卖了,我们却当“地上拾到宝”。邓鸿猷觉得这不值得大吹大擂的。为了表彰邓鸿猷解决了“查宝林”启航问题,高勇把一面绣着“技艺精湛”的锦旗亲手授给了他。锦旗红得眩眼,邓鸿猷捧着很不自在,回去后便折迭起来,放进了抽屉。

最后一道工序是换船的标志。阿多爬上烟囟“查宝林”所属的英国公司标志用乙炔割炬龙头吹熔断,然后把海运局的红星波纹图徽焊接了上去。干完了又把船尖上“查宝林”几个英文字吹熔掉,熔红的铁字母掉进大海,只听一声“吱”连一缕烟也没冒。阿多的身子吊在上面,两耳是呼呼的风声,他忙得连上下午也记不清了。那泡尿憋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一看四周没人,一边是黑呼呼的船舷,一边是澎湃的大海。于是他叉开双腿立在吊板上,匆匆忙忙,痛痛快快把这泡尿撒下大海,撒完了,还惬意地打了个颤。“拉尿冲大海”阿多脑海中冒出这么一句歪诗,觉得有气势,他暗自好笑。

大海的黄昏尤其壮丽,云彩象是火烧似的红,红彤彤映透蔚蓝的天幕之陲,象一勺熔金似的夕阳垂在天际,粼粼的波光泛着金色的涟漪,尤如一鳞鳞片金。天渐渐地暗了,天水相浸,浑然一片紫气黛烟,地平线消失了,好象天就是水,水就是天。

工人们都聚在甲板上观看大海黄昏壮景。邓鸿猷对着这海阔天空的景象,壮怀激烈。广鸿兴从河南尾到现在,说实话,他修的船要数这条“查宝林”最大了,万吨级。现在这庞然大物已经焕然一新,烟囟上新焊接上的红星熠熠闪光。船身是漆的白色的驾驶台,白色的餐厅,白色的上层舱……甲板漆的是红铁氧,象是铺了块大地毯。船壳则是黑漆,用深绿色漆标了水尺,水线符号。总之,整条船漂亮极了。邓鸿猷在甲板上徜徉闲步,甲板够宽敞的可以消遥自在地散步。邓鸿猷凭着栏杆,对着沧海顿觉心胸豁然开朗……

工人们三五成群在一起闲聊,湛江的,省城的……名自操着方言。天津大汉多是航务局调来的,这些人个高力大;湛江的多来自农村,他们老实巴交,干活勤快,唯省城来的人最精,脑筋活,但小心眼。省城的人管天津大汉叫“老兄”那广东口音,天津人听不懂,碰在一起,免不了互相奚落,斗殴起来。邹毛自恃有武功,使出头捉弄天津人“老兄老兄,唔吃芫荽葱、生在湖南,死在广东。”天津大汉听不懂,便问:“喂!你讲嘛?”邹毛也听不懂只当是“妈”什么,便叫嚷,“我丢你老母!”

天津大汉知道这是骂人,也用天津话骂,“我操你七大姑八姨!”邹毛也不答话,挥拳打去,天津大汉躲防不及,嘴唇打破了,血糊一片。一阵呵嗬连天,一起哄,两个地方的工人对垒大骂,大打出手。邹毛的南拳大显身手,打倒了几个,天津大汉们吞不下这口气,合在一起打邹毛。这时省城的工人们则在一旁看热闹,“嗬嗬”地呐喊。那儿个天津大汉豁了性命似的,尽管一次次被邹毛打倒,爬起来又拼命扑上去。邹毛终于招架不住,气喘吁吁脸色泛白,脸上已挨了好几拳,有一拳正中眼眶,象熊猫似的黑了眼圈。

“我操你祖宗——”天津大汉迸尽全力终一拳把邹毛打倒了。他自己也跌倒,两个人扭打一团。天津人帮天津人,都用脚踢邹毛,捶他的背门。打得邹毛嗷嗷叫。省城的人于是一个个禁若寒蝉了。

邹毛挨了这顿打后,从此不敢在天津人面前逞强了。现在他只和河南尾时旧广鸿兴的工人在沙滩趴着,他们刚游过泳。黄昏的沙滩尚存太阳的余热,趴在上面捧起沙子抹在身上怪舒服的。邹毛水性好,不象那些人咋咋呼呼扑着浪花尖叫,他还教他们游,教他们浪打来时在水下呼气,浪头一过,冒出脑袋,吸足气,不然便会呛着一日又苦又涩的海水。呛了海水的便拚命咳嗽,呛着鼻子喷水沫子,扯着喉咙吐苦水。

海浪气势汹汹叫嚣着企图爬上岸边的大石。但终是败退下来,只留下白色的泡沫撞得粉碎,化作一滩水淌着,紧接着又是一堆海浪哗哗嘶叫着扑上来,撞得粉碎又退下……

阿多和阿彩坐在大石上,阿多向阿彩讲柴油机的四冲程,吸气,压缩,爆发,排气。阿彩似懂非懂地听着。只觉得脚下痒痒的,伸手一搔,吓得她尖叫一声。阿多一看,心里也有点发毛,他未见过这种怪物,钢盔似的拖一把刺刀样的尾巴正在阿彩脚边爬,爪子象蜘蛛。阿多伸手去捉,这家伙一翘尾巴刺刀一般差点割破他的手。他一咬牙用鞋底踩住了,执住它的尾巴往石上一掼,甲壳裂了渗出绿色的血来。阿彩问阿多,阿多笑而不答。

“这是黼婆发鲎的鲎。”邹毛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原来这鲎其实是海中的大蝎,可食,习性以雌负雄,难以分开、渔民捕获辄得其双,故有“鲎媚”之说。广东人引申为骂女人为“鲎婆”,所以阿彩听了很是恼火。她朝邹毛啐了一口,“不要脸的咸湿佬!”

邹毛涎着脸、用大拇指指指自己鼻子,“喂喂,你认不认得,你不认得,叫你阿妈来认啦,你就知我是谁?”

阿彩受了莫大羞辱,脸色骤变,嘤嘤哭了,掩着脸往回跑。阿多看邹毛欺侮阿彩,很是愤慨,“邹毛,你这衰公,你再要无赖,定要报保卫科去。”

“喂!是你说她是阿娣的女,那她阿爸不是我,是谁?难道是你?”邹毛出言又带赃。

阿多被他一说,先是一怔,续是气愤,“邹毛,你人莫欺太甚了!”阿多把脚跟扎稳,一抖掌,以涌泉提劲,贯予丹田,把邓鸿猷教的八卦掌使出来。

邹毛藐视阿多,也把掌一挺,颇为得意,“阿多,讲功夫,还没轮到你松毛抖翼,反正回去要吃四方盅。”

这时,邓鸿猷来了,邹毛心虚怯,硬不起来了。邓鸿猷逼视着邹毛,邹毛声音越来越小,一步步后退,额上也沁出冷汗来。他知道自己不是邓鸿猷的对手。于是强笑一下,“哦我……我要干活去,没工夫和你玩了。”说看一溜烟走了。望着邹毛的背影,阿多朝地上唾了一日,“呸!这小子,回去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看看。”

“这种人,没人性,不值得和他怄气。”邓鸿猷说道。

“什么!他是欺负阿彩,阿彩!你知道吗?”阿多吼道。

“阿多,你真喜欢阿娣?”

阿多的脸烘一下通红,惊讶地看了邓鸿猷一眼,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很有勇气。”邓鸿猷赞叹地一拍阿多的肩头。

“唉!可阿娣她……”阿多的脸朝向大海。夕阳已经西下了,血红血红的晚霞象行将熄灭的火焰在大海上燃烧着,把阿多映得通红。

“这次船开回去,找她好好说说,你有勇气,不然枉为男子汉了。”邓鸿猷鼓励他。“但要把一切都考虑清楚,不要让阿娣再伤心了。”邓鸿猷说了便朝着崭新的“查宝林”走去,舢板正等着接他们。四处很静,只听到大海的涛声,“哗哗”地拍打着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