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民昨晚加班,回到宿舍已经是下半夜了,冲了凉稍坐一会歇歇,上床睡时已经是三点钟了。所以到了八点,汽笛响了,他还没醒,他太累了。
宿舍楼下是蓝球场,公路与蓝球场之间有一片空地,都摆满了农民们的菜摊,他们在自留地里摘了新鲜的瓜菜,豆角之类到这里摆卖。临江村的农活今年停辍了,只是船厂基建未能一下铺开,未推平的农田还长着甘蔗。还有不少村前村后的自留地,青翠一片长着蔬菜,竹架子上有豆角、丝瓜、毛瓜……瓦筒里种的韭菜正闷作韭黄,自己吃不了,便拿到这里换点钱。
“哗!太贵了!”工人拿起菜爱不释手,便要杀价。
“无钱别买,不要钱白送?”农民说着,抱回那把菜。
工人不让抢,乜了农民一眼,“真无文化,只会卖高价。”工人蔑视农民,认为太贪婪。
农民也认为工人贪心,想白要他的菜,这就吵吵嚷嚷起来。
基民正睡得香,被他们吵醒了,掩了窗,努力想使自己再睡着。偏偏这时,球场上篮球在地上弹跳,“嘭嘭”作响,基民再也无法睡了。他想对打球的人说,“上班时间怎么能打球呢!”可推窗一看,打球的不是本厂的工人,而是临江村的农民学生,他们考完试,没事跑来打球。基民冲他们喊着:”喂!细佬,我们开夜班要休息,要打等下了班打。”
农民孩子根本不理他,朝他挤眉弄眼装鬼脸。基民没法办,只好把窗门关得严实些,又钻上床,捂替耳朵睡。球一下一下砸着,如同砸在心窝,震得床也颤起来。
“乒乓”一声,球竟砸上窗户把玻璃打碎了,基民这下火了,冲下楼来,夺过了球。
强仔看他年纪不比自己大很多,便不舱、硬要基民交出球来。基民不给,两个人便吵起来。
基民说,“这里是船厂,很多开夜班的工人要休息,厂里规定这个时间是不准打球的。”
强仔强辞夺理,“这地方是我们临江村的,是我们姓区的。你们算什么,跑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还没赶你们呢!”
“这球没收了,要取,让你们大队到我们的厂里来取。”
“你给不给!”强仔恃着祖父教过他几手南拳功夫,挥着拳头如车轮似的向基民进攻,基民无心和他较量,认为他只是个孩子,况且临江区家和他有舅甥名份,迁让着,只使强仔拳拳落空。强仔看打又打不着,球又要不回来,急得要哭。回去告诉我爷爷去”。
基民只想吓唬他一下,并不真想没收了球把事情闹大,便把球给还他,“细佬,下次可不许再来吵了。”
“这球场是我们的地方,我爱来玩就来!”强仔抱着球忿忿地说,基民真没他办法,这小家伙太犟了。
这时,钟惠琴来找强仔回去磕头,今天是冬至,所谓“冬大过年”,家家都要拜祖宗。她一看儿于和人家吵架便赶来,“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我们家强仔啦!”
“阿妈,是他,他抢我的波球”强仔一看母亲便撒娇了。
“你们船厂的人,真没一个好人,专门欺负女人,欺负小孩,枉你长得这么大,大吓屎,畀屎喂!”她咄咄逼人地骂着基民。象连珠炮,一连串一连串的,不容基民有开口的机会。
“大婶,我们开夜班……”基民好不容易瞅机会辩解了,但马上又被钟惠琴骂断,“你开夜班,关我们家强仔屁事!老实说,这地方是我们临江村伕,我们爱来就来!”
“大婶……大婶……”基民急得睑也红了。
钟惠琴这才发现这年轻人怎么长得极象她丈夫呀,于是竟看呆了,这才想起了什么……
区家耀把祖宗神主牌换了新红纸,磨了墨写上“区门列祖列宗之位”放在供桌正中。钟惠琴点了蜡烛烧了香,化了纸钱,恭恭敬敬祭了冥洒,便唤过强仔来向太爷、太婆的灵位磕头。强仔刚吵了一架,打球打得肚子也饿了,他极不情愿跪下来受折腾。但听说叩了头便可以开饭,还可以把供桌上的鸡鸭拿下来吃,他是满爽快地“通通通”磕了几个响头。钟惠琴说别太急了,要禀一句叩一响头。无奈何,强仔只得跟妈妈呢呢喃喃地嗡开了:“太公太婆保佑保佑、快长高长大,读书聪明……”强仔看见烧熟了的鸡鸭馋得直咽口水。他默默想他们:太爷太婆,你们别都吃光,留给我吃!
开饭前要在门外烧炮仗,把没烧尽的香插在门槛,以送祖宗之灵在冥冥之中返回阴间,强仔没心思去抢未响的炮仗,不等父亲说:“开饭!”便动手撕下一条鸡腿来。区家耀火了,在他后脑凿了一响爆栗,“没出息的小子”强仔很感委屈、朝爷爷可怜兮兮看看,瘪瘪嘴想哭。
区雄也照样在区家耀后脑凿一响爆粟,“你把他脑子凿笨了,养他一辈子呀?”
“阿爸!”区家耀在儿子面前有失父道尊严、摸摸后脑勺,抱怨地望望父亲。
“望,望什么?你教儿子,我也教儿子呀!”区雄朝儿子呵斥道。钟惠琴强咬着嘴唇,不敢笑出声。
区家难得有这一顿丰盛的过冬饭,一家人很开心。区家耀不禁又皱皱眉头,好久没吃着白米了,今年水稻收成不好,天早。本来有一条灌溉渠可把江水引进来,可一建船厂,推土机把这条渠连同田基全都推平了,不过,可望荔枝收成好,荔枝喜旱。临江村的荔枝品种主要是“黑叶”,夏至前便热,黑叶核大,但清甜,产量高,一斤可卖四毛钱!多是船厂的工人光顾。饭是吃不饱了,城里人的户口粮也要减,肉也少见,连白花花的肥肉也被抢购一空。乡下人有地可种蕃薯,蕃薯又长得快,本来蕃薯藤割了是喂猪的,现在可拿到农贸市场卖个好价钱,蕃薯更是身价百倍,一斤可卖一块多钱。区家耀也挣下不少钱,只是吃不上米饭。
区家耀今年以来,全家就是番薯,填肚子的。只是“冬大过年”,为过一个体面的“冬”,才花费了几担蕃薯。干一天的活,累死累活挣的工分也不过是买一两个蕃薯的钱。而船厂工人则拿国家工资,吃国家定粮。区家耀不由得想起一句话。“牛耕田,马吃谷”。真是同人不同命。他嚼着鸡肋,嚼得很细很细,望着祖宗神主牌,很有一些感慨……
门槛上插的香已经燃尽,余烟袅袅,一缕一缕幻出图案慢慢地飘忽散逸。区雄喝了酒,两眼昏花,坐在屋角,着水烟竹筒,呼噜噜吮吸,也喷出一团团白烟,变幻着这种奇的图寨。揉扭作乱麻一般,区雄的情绪也很乱,呼噜呼噜吞云吐雾,一缕缕的白烟一会幻出那“临江雄风”铁钟下被日本仔砍下的脑袋,脑袋隐隐约约地喊着“还我头来——还我头来——”一会又幻出区学庵谄笑的模样;一会又幻出那头斑烂大虎,邓国侠……忽然那烟成了红色,竟是迎风飘扬的炼钢锦旗,绣着“临江雄风”;不一会,红色散去,缥缥缈缈,锦旗越张越大,字迹也模糊了,慢慢也便消失了……
强仔又在嚼鸭腿了,咂咂有声。区雄一看孙子的饿相,很有一种末路之感,叹了一口气,把水烟筒一顿,水也溅了出来。他起身走下天井,想起当年练武时大碗酒大块肉的,而如今却到吃蕃薯的地步,不胜概叹。于是猛抓起石担,正要举过头顶,但觉得腿有些哆嗦,有点力不从心。他咬咬牙还要举,区家耀连忙上去双手托住那石担,区雄才不至双膝趴下……
“啵——”船厂汽笛一响,路上挤满了下班的工人,熙熙攘攮的。赶着水牛的农民几乎挤下路基,单车一辆接一辆飞掠而过,惊得水牛都睁大了眼睛,“呼呼”喘粗气,任凭主人怎么赶也赶不动。区家耀火了便借骂水牛含沙射影骂工人们:“丢那妈,不耕田,饿死你们!”
工人们没理会他,只用眼睛瞄瞄他,嗤之以鼻“乡巴佬,真无文化!”于是呵呵地笑着,飞车而过。
区家耀火了,拿着赶牛的棘竹条猛一下抽在牛屁股上,那牛受惊,撒开四蹄便在路上狂奔,工人们吓得四散逃避,一时间,路上人群大乱。一个抱着孩子天津籍女工惊得立在路上只会尖叫,她没见过这黑虎虎的火水牛如此凶猛。眼看着那水牛直向她撞去,这时猛听一声喝,扑出一个大汉,死死抓住牛头的两只角,硬把牛头按低。水牛前两膝一弯便跪倒了。那大汉还按着牛头直陷进地里的沙土,水牛被按得动弹不得,翻大白眼,喘出的气把沙土也喷出一个坑来,后面两条腿也趴下了,尾巴拼命地扫动,扫得尘土飞扬。区家耀也不由得屏息而看,心中暗暗佩服。再一细看,认出那人正是邓鸿猷,他连忙上去,把牛鼻子上的绳索提起牵住了那条水牛。
“区兄,管好了牛,别让它乱跑伤了人。”邓鸿猷微微一笑,脸不红,气不喘。只稍稍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区家耀很感惭愧,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多谢了!”说了头也不回,赶着牛上路,一直朝村里走去。
下班的时候,基民拿着饭兜到食堂打饭,打的是双蒸饭,四两饭便满满一兜。基民根本不用嚼,饭象是倒进去的。菜是猪乸菜,本是喂猪的,长得快,现下大种特种。再迟只有吃蕃薯藤,芋头荚了,还有马齿苋,簕苋菜……若大的饭堂竟没有了大老鼠,倒不是卫生,老鼠只要一露头便被工人捉去剥了皮,剁去头脚,用酱油煮了吃。更不消说青蛙和蛇了。总之,会爬会动的都让饥饿的人们见了就杀,杀了便吃。基民本不敢吃老鼠,一看见便毛骨悚然。阿多哄他说是鸡肉,他闻闻觉得香,馋涎欲滴,忍不住吃了一口。但不象是鸡肉,追问之下,才知是老鼠肉,基民一昕,真想喝肥皂水洗肚子,但肚子实在没油水,怎么翻胃也翻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也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一肚子的猪乸菜,一肚子的双蒸饭,总觉得没有填饱肚子。
从饭堂出来,基民还觉得肚子饿,只好把皮带又紧了一扣,向牯岭那边的宿舍走去。抬头看天上的云,云在飘,他痴痴地想起了区燕,她也没考上大学,回家复习准备明年再考。舅舅的家就在附近,但阿爸阿妈从没让他去过,对区燕更具神秘感,由区燕又想到了阿彩,他总觉得两个人相象又不相象……
基民走过一条小溪,溪边有块蔗地,但都种了番薯,番薯长得快,能填肚子。又能卖好价钱。这块地刚挖过番薯,土都翻了起来。太阳一晒,翻出的那面都干了。地里连一条著薯藤也没有,基民很失望地看了看这片地,顾自走路。
邹毛正在小溪边逡巡,他想抓些蛇鼠蛙之类,又想下水摸些泥鳅塘虱,他打牌输了,要请大家吃一顿。酒倒是有,不过是磐酒、蔗渣酒,没有米酒。那种酒其实调了酒精,喝着烧喉,头昏,市场的鱼肉摊的大木案早已干得裂了缝,连苍蝇也不叮。邹毛想得绝、竟有一道菜是炒卵石,油是向农民买的高价油,卵石是养水仙花用的,他把石卵洗干净了,把铁镬烧红了,倒了油,谁知高价油只表面一层是油,闻闻也香,油下全是冬瓜沤的水,颜色也真象是油。油镗一沾冬瓜水“喳喳”乱响,油星乱蹦,沾在手上痛得邹毛骂娘,骂农民昧了良心不得好死,可他还是将卵石调上酱油和薯粉,打了芡,用碟子盛了。呷一口酒,夹一颗石卵含在嘴里,用舌头舐来舐去,吮着味道,把石卵舐干净了又吐出来,名符其实的精神安慰。可喝酒的人,非要有肉到口才行,没办法,邹毛只好到这里来碰运气,可他什么也没抓到。
从小溪上来,邹毛又到地里扒扒,或许有只田鼠,田鸡的,但泥块上只有一只蛄蝼在爬,一下子又钻没了。邹毛挖开看看,蛄蝼又钻下去,邹毛再挖下去,竟挖着了一个蕃薯,他喜出望外,三步两脚到溪边用水洗去泥,张口使咬,爽脆清甜,邹毛眯着眼,感到十分满足。
“喂!谁个大胆,偷我们的蕃薯!”是强仔扛锄走过。
“什么偷,讲得这么难听。你阿爷我捡的。”邹毛挺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
强仔也不答话,抡起锄头便锄过来,邹毛吓了一额冷汗,叼在嘴里的蕃薯掉了也不及捡,一闪身避过,锄头深深地锄进泥里。“细佬,要命哇!”邹毛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