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家耀卷着裤简要趟水过来了,阿娣的心一阵怦跳。她暗暗用桨一点,尽量使花艇靠拢过去,同时也想借此使自己定下神来,可那心还是卜卜直跳。有几个人试图爬上船,他们自己也不知该上哪去,也许是被阿娣的叫声吸引来了。可阿娣毫不客气把他们撵了下去.“这船是广鸿兴包了的,只靠火船。”那几个人很是扫兴,悻悻地淌下水去。
区家耀已上了花艇。
“过海呀?”阿娣没话找话,声音仍是娇柔,这脸即刻就红了。区家耀欲言犹止,也涨红了脸。区家耀认得阿娣这条花艇,他发觉无论他什么时候要搭花艇上火船,总是这条花艇先靠拢来,尽管江边泊的花艇多极了。今天,区家耀有意要找阿娣把话挑明,他想对她说:“我要讨你做老婆。”可他不敢说,这话哽在喉咙一直吐不出来。一想到父亲的尊严。刚涌上胸口的勇气便消失了。只得用眼睛打量着阿娣,阿娣更是心慌,把脸揣到怀里,更不敢看他了。
“坐稳了。”阿娣吩咐着,用桨轻轻一摇,花艇便向江中悠悠地飘区。
远处隐隐传来龙舟操演的锣鼓声。但他俩都好象没听见,却互相听到对方的心跳。阿将船尽往逆水出摇,这样好慢些靠上火船,区家耀也知道她在磨时间,装着不觉察,他也想在艇上多呆点时间。他偷眼瞥瞥阿娣。见那窄窄的香云纱大襟衫把她的胸脯,腰肢紧紧地抱匝着,使她健美的身材曲线更加玲珑。
“摇快点……”他颤着声说。
“逆水啊!”阿娣答道,并没有加快摇桨,却趁着区家耀望着火船的当儿,偷偷地打量起区家耀来,只见他鼻挺眼亮,长眉入鬓,隐约地结着忧郁。阿娣的心似乎跳了个空,一种无名的忧愁掠过她的心头,不知不觉把花艇摇偏了。
区家耀回头,正好遇上阿娣痴痴的目光,两人都触了电似的连忙仓促地低下头。
“船偏了……”
“逆水嘛……”
咿哑咿哑,桨杆套着藤箍,藤箍挂着桨叉。啊娣一下一下的摇动、桨杆磨擦着桨叉一下一下发出响声,两人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颤动着。船头推开微澜,水声潺潺。
足足兜了个大圈子,花艇总算靠上了高高的火船。火船放卞舷梯,区家耀攀着绳索正要登上去时,忽然横下一条心对阿娣说了一声,“夜里等我来找你!”也不等阿娣明白过来,他便跳上了火船。
阿娣一昕,羞得脸象挨了火船的机器,血管顿时胀开了,她想说声“不!”但口象是被什么塞住了,她不敢相信这话是区家耀说的,既感到来的突然,又感到渴望的兴奋,她握桨的手在发颤。此刻,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遭遇。母亲就是被陆上的男人骗了身子而后卖去当了老举的。母亲临死时叮咛她:千万别相信男人的话!阿娣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
区家耀登上甲板凭舷看着阿娣把花艇划到江心,朝阳把她的倩影衬得通红透亮,江风卷起她的秀发、宽大的裤简。
“嗬嗬──”甲板上海员们一阵喧闹。花艇的影子被搅乱了。一阵波浪涌来,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哐哐、隆隆……”旗旆,旒旛拂着红光,哗啦啦映入眼来,区家耀这才看到是一条龙舟,在眼前飞也似的掠过。但他还是痴望着花艇,痴望艇上那亭亭玉立的倩影,那是阿娣。
她也远远地看着他。
面对哭得泪人似的妹妹,区家耀闷声不响,他自己也心如刀绞,他只喜欢阿娣,阿娣也喜欢他。昨天夜里,阿娣真的把花艇撑到码头等他:没有月亮只有星星。阿娣把花艇划到很静很静的芦苇荡里,两人默默地相对……后来弄出了响声,花艇激烈地摇晃起来,把芦苇也压倒了,沙沙乱响。蛙鼓停息后,几声扑通,鸣蛙也惊落水中,惊诧地瞪圆眼睛,窥探艇里的秘密。这是多么甜蜜的一夜,恍如梦中。然而一想到父亲,区家耀又不寒而栗,他甚至为昨夜的举动感到懊悔和恐惧。他惶然地看看妹妹,生怕妹妹也这样……
“玉,听阿爸的话吧,回去吧!”他违心地劝道。
“你呢?”区家玉反问道。
区家耀不由得一怔、嗫嚅着竟一时语结了。他望了一下妹妹,甚是为难地叹了一口气,“唉——”
“你说呀!”区家玉猛摇哥哥的肩膀。区家耀欲言犹止。“你不说便算,我去问鸿哥。”区家玉一推哥哥,真的要走。
“阿玉,你!你得回去!”区家耀狠心说道。
“不!”区家玉象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惊呆了。她一跺脚,悲切地叫了一声“哥——”便伏在枕头上痛哭起来。
“你回去跟阿爸说,我已经有了,死活是鸿哥的人了!”区家玉猛然坐起来,一掠被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咬着牙大声地说道。
“你疯了!”区家耀听后脑子“嗡”地一响,顺手给了妹妹一巴掌,“你想死,爸爸会把你沉了猪笼的,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然而,他心很虚怯,接着无力地说,“你不能嫁鸿哥的。”区家玉被一巴掌打呆了,她没想到平日疼她的哥哥会下狠心打她,待得醒悟便伤心地痛哭不己。区家耀只觉得手发麻、心发怵,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打妹妹一巴掌,想着只能背过脸欲哭无泪。
“哥,我知道你中意的是阿娣,阿娣也中意你。难道你忍心抛弃阿娣,让阿娣为你痛苦一辈子,你对得起真心对你的阿娣吗?再说,你愿回去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无论怎么样,天塌下来,我也不回去成亲,要嫁就只嫁鸿哥一人。”
妹妹一番话很使区家耀震动,他脑子里乱极了,一会是父亲威严的脸孔,一会又是阿娣那多情的眼睛……
“你真的中意鸿猷?”
区家玉坚毅地点点头。
“你不怕阿爸把你浸猪笼?”
“不怕!”
“你想不想到这样会把阿爸气坏的,阿爸年纪大了,经不起呀!”区家耀还是苦口婆心地说着。
“哥,你别这么践踏自己了,你不为自已想,也得为阿娣想。至于阿爸,我想总不能拿我们儿女当什物卖了。要真气倒了,我和鸿哥伺侯他。”
区家耀惊诧地望望妹妹,他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如此有心计,他心烦意乱,左想右想,既无言可对,又思不出个两全其美的良策,只得恍恍惚惚地走了出来。
第二天,他发现妹妹不见了。他急着去问邓鸿猷。
“你的妹妹,我怎么知道?”邓鸿猷没好气地说。
“是你勾引她的,你要不说,我便去报警察局了。”区家耀铁青着脸。
“你要把你妹妹送回去浸猪笼?”邓鸿猷板起脸来,那眼光象是剑芒,直透邓鸿猷的心底,区家耀心一慌,便马上猜到了,“你!你把阿玉藏到哪去了?”他狠狠地指着邓鸿猷的鼻子,“你若不说,别怪我拳头不认你鸿哥了!”
“你放心,没人害你妹妹,只要你不害自己亲妹。反正阿玉不在我家,警察也搜不出。我告你个诬告罪,反而坏事。现在都讲自由、平等、博爱……”区家耀不待他讲完—把抓住邓鸿猷衣襟,“还我的阿妹!”
邓鸿猷将他腕中轻轻一捏,区家耀只觉一阵麻木便松开了。
这时,邓国侠气呼呼走出来,指着区家耀厉声说道:“姓区的,这里是我的家,光天化日,你闯进来干什么?你们区家之女还不配做我邓家的媳妇呢!”区家耀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由怒指邓鸿猷,“这话可是你老子说的,阿鸿,你听着,你若和我妹妹,你就是老狗生的!”区家耀说罢掉头便走。
“区兄!区兄!”邓鸿猷正要赶出去,却被父亲喝住,“你这衰仔,讲!到底有没有干那事?”邓鸿猷垂手而立。
“说呀!”邓国侠火了,一挥手“啪”地给了儿子一耳光。
邓鸿猷嘴角渗出了血,他没哼一声,只是倔强地说:“我没干坏事,我对我的事负责。”说着头也不回走出门去。任邓国侠怎么大声喊叫,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区雄在家左等右等不见家耀、家玉兄妹回家,那边大沙村又来人催问婚事,问他说话可算数。大河村早把聘礼下了,要择个吉日行大礼过门,区雄急得生虾似的蹦跳。要不是刚抽了口大烟,定又会流着涎水瘫倒。他决定亲自进省城一趟找这两个孽畜算帐。没想到,找来找去竟会找到邓家门上。区雄、邓国侠一见面竟一下愣住了。邓国侠沉着地坐在堂上,也没吩咐看茶。区雄一上门便认定是邓国侠搞的鬼,气冲冲地指着邓国侠骂道:“好哇,我当你是条英雄好汉,却干这种拐骗良女的勾当。你……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捋手捋脚起来。
“你的烟枪呢?怎么不拿烟枪?”邓国侠揶揄道。“你那县太爷呢?让他来抓我呀!”
区雄被揭了疮疤,怒不可遏,疯了似的扑过来,一脚便把邓国侠的座椅踢翻了。邓国侠却扎着马裆步纹丝不动。
“别动手!”这时一个银髯拂胸的长者轻轻舒臂把两人隔开,区雄只觉得双臀被绑了似的动弹不得了。他惊诧地看看这位老者,只得住手。
邓国侠这时也动不得手,他认出是儿子的师父,便叫了一声“啊!大师父。”连忙谦和地让坐。
“俩位不必争斗了。你老哥的千金在我处,区姑娘很好,你不必担心。”大师父笑吟吟地对区雄说。
“请老伯把小女交还给我。”区雄气呼呼地说。
“那就由不得你我了,要看区姑娘肯不肯跟你回去了,呵呵”大师父仍然笑吟吟地说。
“老伯,家玉可是我亲生女儿呀!你……”
“呵呵呵,我又没抢你的女儿,是她自己躲到我家来,有本事你到我家里来领。”老师父还是笑吟吟的。
区雄自知不是大师父对手,奈何不得,只好求告起来,“老伯,请你高抬贵手,把小女还我。”
“老哥,这有何难,区姑娘愿意什么时候回都可以。我并没有留她之意呀!”老师父呵呵笑着扬长而去了。邓国侠要送他出门,被他按住了肩头竟寸步难移。
“邓国侠,你——来来来,我要与你决个雌雄。”区雄还是要和邓国侠斗,边叫边骂着,边捋起袖子跳到天井里。
“区雄,我知你英雄一世,还是好自为之吧!这里可没有大烟伺候你。”邓国侠不屑地背起手来、那神态更把区雄气得嗷嗷直叫。
区家耀真怕两个老头打起来,想劝又不敢劝,他朝邓鸿猷看看,看他有什么打算。只见邓鸿猷走到区雄而前陪着笑,“区老伯,我爸已经收山到这里安身了。谁不知道老人家是罗汉菩萨转世,世间事,菩萨都看得开,你老人家真人不露相,你说是吗?”
区雄听了怪受用的,心痒痒地舒服多了。忽想起若有口大烟抽抽该多好呀!于是张大了口,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觉得这时候要真打起来,恐怕占不了便宜。只得悻悻地朝邓国侠拱拱手,“算你好嘢!后会有期。”邓国侠一扬手:“请——”顺便作了到揖也算尽了礼。
“阿鸿,我有言在先,区家之女你断断娶不得,邓家容不得区家的人,这是历来的规矩。”邓国侠的口气很硬。
“阿爸!”邓鸿猷扑通一声,双膝跪下。
“我说不行就不行!”邓国侠瞪了儿子一眼,大声吼道“阿爸,那我便不结婚了。”
邓国侠一愣,望着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邓鸿献还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你要气死老子了!”邓国侠颤颤举起巴掌。儿子还是用倔强的目光向他恳求,那巴始终没有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