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仔原是想吓吓他,邹毛却当真,趁着强仔还没撬起锄头,便一脚把他踢倒,自己拔腿便逃。强仔放开喉咙大喊道“捉贼呀——捉贼呀——”
也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农民们的耳朵特别尖。平时却都躲着,区家耀叫开工,喊破喉咙也说没听见。一听说捉人都纷纷拥了出来,手里都拿着家伙,有锄头,担挑、铁锹,棍棒……他们早就想把船厂的工人都赶走了。
邹毛眼看这么多农民围住他,心里不由得慌了。看来逃是逃不脱了,把心一横,摆开桩步架式准备大干一仗。
强仔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邹毛大喊:“就是他——”
农民们围拢来就要打,邹毛手无寸铁,双拳难以招架。
“住手!”邓基民大喝一声:“你们怎么恃着人多势众打人家一个人,算不得英雄!”农民们一看又是一个工人,便叫嚣起来;“来呀!来呀!那我们打一双。”
“你们凭什么打人?目无王法!”
“别跟这小于磨牙,口水多过茶。鬼叫他偷蕃薯呀!我们这里规矩,偷东西要剁手指头的!:
“即使是偷了蕃薯,可以赔嘛!何必大动干戈?”
“别跟这小子讲这么多,这地方是我们姓区的,你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到那里去。谁请你们来啦!”农民们叫着。
“喂!现在不是分封诸侯的时候,这是国家的土地,国家盖的工厂。”基民言正词严地说。
“丢你老母!”农民们理屈词穷,破口大骂,大打出手了,都气势汹汹扑了上来,邹毛已趁着基民和他们辩论时溜走了。一溜出人群,拔腿就跑,只剩下基民孤军“作战”。农民们七手八脚把基民按倒,五花大绑。大家觉得大获全胜,无不得意起来。
“强仔,他想吃蕃薯,就喂他吃个饱。”
强仔正为早上打球的事还记恨着,他恶狠狠盯着基民。
基民看看他,总觉得似曾相识,心里好象有一根线把他和他牵连着,但一看强仔的狞笑,这一感觉马上散了架。只见强仔俯下身去在地上抓了一把牛屎往基民嘴上脸上抹,基民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他只得紧闭着嘴,不让强仔把牛粪塞进嘴里,基民实在忍无可忍,想一脚把强仔踢开,可一起脚,强仔便捂着下身,痛得在地上打滚。
强仔受伤的部位有“太公”之称,专司生殖,伤了此处,有断子绝孙之虞。不但区雄震怒、区家耀也十分愤恨。本来他只想把这个涂满牛屎的后生训斥一顿,要他以后别到临江村里乱动一草一木,也就放了算了。但一看儿子痛得直不腰的样子,便“哼”一声袖手一旁,任由村民们把他绑在大椿树上拳打脚踢,邓基民只能咬着牙忍受着。
刚赶来的区燕认出是基民,他的体型,他的面庞,他的四肢,还有他穿的那件背心……她都那么熟悉。眼看着村民们一拳一脚打在他身上,好象是打在她心上,她忍受不住,大喝道:“你们都别打了!会把人打死的。”
区雄阴鸷地看看孙女:“打死算了!”
“阿爷!别打了,叫他们快别打了!他是我同班同学。”
“什么同学不同学,他伤了你弟弟,你一点也不恨?打,给我狠狠打!让船厂的人知道我们临江的厉害,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区雄怒气冲冲地嘶叫着。
区燕这时奋不顾身扑上去挡在基民面前,“阿爷,你连我也一起打吧!”
区雄怔住了。“死丫头,怪不得人家说十个女九个贼,手指抝入不抝出,你还帮着这小子?拉开她!”
几个村民要来拉区燕,区燕紧紧地抱住基民,谁上来动手,她就咬谁。
基民这时已经被打得昏了过去,他隐隐地听到是区燕的声音,当他睁开被牛屎糊住的眼睛,看到区燕那么勇敢地护着他,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他在她面前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尽管伤口皮开肉绽,他也一点也不觉疼痛。他觉得区燕温馨的气息,柔软的驱体,煨烘着他的身体,他感到兴奋,振作……
这时村外人声鼎沸,尽是叫骂声。
“打倒农民头——”
“农民头,无理由……”
“耕田佬,无文化,卖蕃薯,抬高价!”
一个村民慌慌张张来报区雄“叔公,不得了啦,船厂工人很多很多塞住了村寨门口啦!”
“慌什么!阿耀,你出去看看!”
区家耀走出村口一看,黑压压一大片,工人们手里都拿着三角刮刀、铁锤、铁撬、铁钳……也是气势汹汹。这帮人是邹毛拉来的。他回厂里鼓动说:“农民头打了我们,还捉了我们兄弟回村要开膛啦!”
工人们一听,一个个都气炸了肺,这了得。今后在这里怎么干活,农民随意绑人,杀人,太欺负人了。于是都抄起家伙,跟着邹毛来,准备来拼命救人。
邹毛这次恃着人多势众,且个个身强力壮,便气壮如牛地叫骂:“农民头,快放我们的兄弟。不然把你们临江村一把火烧个干净!”
区家耀神态自若地走出来,指着邹毛,“喂!你噪什么?给十水缸你做胆,你敢烧我们临江一根草?”
“我也给个水缸你做胆,你敢不放我们的人!”邹毛也不相让,咄咄追人地指骂区家耀。
邓鸿猷急匆匆赶来,急得脸发白,一看见区家耀便喊,“区兄,区兄,快放我们的人吧!”
区家耀低下头不敢看他,想起当年邓鸿献救过他父亲,心里正犹豫,他想放人,又怕父亲脾气倔。
邓鸿献并不知道被抓去的是基民,只道是厂里调皮的青工。他要高勇去交涉,高勇不肯为这点小事移动大驾,且他也有点怕区雄这个倔老头,上次只因为说建厂建在临江村,急翻了脸,挨了他一推拳。这些农民蛮不讲理,闹不好连他也会捆起来,他只是拿起电话筒朝公安局拨电话。
邓鸿猷想到现在那工人还在被村民们拷打,他素知这里村民强悍,有械斗恶习,邹毛带一帮人,只能是火上加油,真会械斗起来打出人命。他急急忙忙赶来,要制止这场流血。他向区家耀求情,“区兄,算我求你了,请你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后生仔。他年轻不懂事,有得罪之处,全由我承担,我求你了!”他双手一拱,鞠了躬。
区家耀很感为难,“可这小子踢了强仔的太公,恐怕,他阿爷……唉!”
“我求你了,区兄!”邓鸿猷救人心切、动以朋友之情去拉区家耀的手,“快放人吧,有什么事好商量。”
区家耀以为邓鸿猷要抓他的手,本能地要挣脱。但邓鸿猷救人心切,用力大了,抓得象铁钳一般,区家耀竟一下挣不脱。他认定定邓鸿猷有心要按,于是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放手!”邓鸿猷却大声地:“放人!”两人拉扯着,相持不下。区家耀急了,一掌要推开邓鸿猷想挣脱手来,但邓鸿猷本能地一卸身,区家耀一掌落空,心里更冒火了,“好好,我们过两招玩玩,你若赢了我,我便放人。若赢不了我,你们等着给那小子收尸吧!”
“犬丈夫开口,牙齿当金使!”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来!”邓鸿猷这时心倒反而平静,在丹田蓄了气势,把劲力充于四肢,以内家拳的螺旋劲,一下一下绵绵不断,他内视着自己的鼻尖,并不把对手放在眼内。心里只想着克敌制胜,身体内顿觉充盈了劲气,那手臂象是长了,耳朵听到区家耀体内气血暴躁,急于求胜。于是他一转掌换了“迷踪拳”的招式。他师父曾在天津师局时随大镖霍元甲学武,这“迷踪拳”原为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所创,故又名“燕青拳”动作十分轻灵,步法相当敏捷。邓鸿猷兼收并蓄了内家武当拳术的精华,更打得刚柔相济,势如江河滔滔不绝。他由高姿势急剧转入低姿势,快如闪电,忽拳忽掌神出鬼没一般。且手型有扣锁对手手腕之功,怪不得区家耀竟挣脱不得。
区家耀打的又是正宗南少林的“洪拳”,此拳为洪熙官所创,特点是沉桥短马,稳打稳扎,手法变化不测,步法稳健有力,拳势凄厉威猛。但区家耀心躁不安,有点沉不住气,拳路发挥不怎么好。区家耀专打中路,邓鸿猷高大连连横踹飞脚,他心中有数,就好象连杆顶起活塞正好是爆发冲程,这是个作功的冲程,燃气推动活塞,活塞带动连杆,连杆带动曲轴,刚好一脚踹在区家耀肩上,如同爆发冲程,区家耀一个趔趄,几乎倒地。但他一沉桥,想砸邓鸿猷的脚,邓鸿猷的脚忽一转,上一挑又向他的面部踹来。
邹毛大叫,“老邓,打准点,他抓的是基民,可不能输。”
顿时,区家耀和邓鸿猷两人都愣住了:“基民?”两人异口同声。邓鸿猷连忙收了脚,“区兄,是基民呀!”
“基民?是基民……”区家耀也不顾和邓鸿猷招呼,立起来,回身向着村里的大榕树狂奔。
区燕正跪在尘埃求爷爷放过基民。基民满脸羞愧,闭着眼,咬着牙,一言不发。他不忍心看区燕为了他跪在尘埃。区雄望望孙女,又望望邓基民,心头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嫉妒。这小子居然有一个女孩为他如此委曲求全。他活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女孩子如此痴心待他。尤其自己的孙女又象她姑姑那样爱上姓邓的小子,又想到强仔伤了阳具,更是气忿难平,于心不甘。他咬咬牙,一把推开区燕,提起脚,要向邓基民的阴部踢去。
“阿爸——”这时区家耀不顾一切扑上来抱住父亲的脚,区燕也死死拖住另一只脚。
区雄又气愤又惊诧,指着区家耀,“你!……怎么袒护这小子了!你们父女俩……”他重重地跺了一脚。“一个家玉已经败坏我区家门风,你好好教教你的女儿!”
“阿爸,阿爸,他是基民,是你的亲孙子呀!”
“什么?”区雄一听,象麻木了,一脚踢翻区家耀,“你…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区家耀跪在地上,低着头,便把自己当年和阿娣的事告诉了区雄。
区雄一听,气得两眼翻白,“气死我了。我当你老实,原来你和家玉都是一样的货,无耻!无耻呀!还有脸说。”
区燕一听也怔怔地坐在地上呆了,她痛苦地看了基民一眼,不禁“哇!”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钟惠琴听丈夫一说先是脑子轰一下,手心出了冷汗,接而红了脸。一把抓住丈夫的衣领,拼命地摇动:“你说!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要在外头养个野老婆,还生了个野仔,一直瞒着我。我好命苦哇!”说着也要死要活地大哭起来。
“基民是我在广鸿兴打工时生的。那时,你还没来……。”他本想说“我原来是要娶阿娣,而不是娶你……”但一看父亲凶神恶煞的模样,便把那截话咽了下去。到了这时,区家耀反觉得心里静了,踏实了。
“啪”钟惠琴愤恨得一巴掌掴在丈夫脸上,忽而又抱住丈夫的脑袋大哭起来:“这不是真的!你乱噏!”
基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睁开眼,大声地喊着,“你乱噏!鬼才是你的儿子。我还是你祖宗呢!”
区家耀猛跳起来,揪着基民声嘶力竭地:“衰仔,你回去间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怎么来,我自己明白。不须问谁,我倒要问你,你配吗?我邓基民坐不改姓,立不更名,你配吗?”基民也很愤慨地说。
区家耀一听,简直无地自容。是呀,他问得对!自己配做他的父亲吗?他尽了父亲的责任没有?他抛弃了儿子,抛弃了儿子的母亲。他扪心自问,的确很羞愧,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很快地解下儿子身上的捆绑,但这又岂能消减他内心的负疚?他不由得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伤痕,但基民一松了绑,马上推开他,朝他啐了一日。
他走向区燕,深情地望着她。但区燕别转了脸,掩着脸哭着,走开了,她深感象有把锥子一下一下地刺著她的心。
“区燕——”基民绝望地叫喊着,但区燕走得更快了。两个青年人美妙而隐秘的憧憬破灭了!
远远传来了管车急促的鸣声,还有摩托车,浩浩荡荡自远而近。公安局出动武装警察来制止工农之间的械斗。对峙着的工农双方都竖起了耳朵,都听到了这尖厉的笛声。于是眼睛再不虎视眈眈了,渐渐走神,露出了惊怕的脸色。公路那边,尘土飞扬,真象是千年万马出动。人们开始面面相觑,脚步一下一下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哄的一下散了。
只有基民一个人无畏地站在大榕树下,望着区燕走进的屋子,痴痴地呢喃,“区燕,区燕,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不做……不做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