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家炳离家有五六年了,他是考上大学,在上海念书的,以后又到新疆的伊宁船厂实习一年,这又重回家乡。他觉得珠江跟黄浦江颇有几分相象,海珠桥和外白渡桥,也一样钢梁结构,白鹅潭也有黄浦滩那么壮阔。江面上也是艨艟相接,舶影迭迭,桅樯影动,风帆片举。那边是沙面,西洋式的建筑廓影幢幢掩映在千苍万黛的古榕之间,简直比外滩的风光还要美。广州也有海关的大钟楼,是英国人搞的,每隔十五分钟就敲响一次钟,每个钟头奏响一次叮叮当当的音乐,然后“哐哐哐”敲钟点,和上海的海关钟楼一样。海珠桥比外白渡桥更有气势,更高,更宽,更长。倘若拿伊宁来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区家耀年纪不大,却从南到北,由东到西跑了大半个中国,看来看去还是故乡亲切。这次回来,他舒了一口气,很有一种踏实的归宿感。大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大西北千里黄河的荒凉,两个反差极大的图景重叠交织的梦,一下子惊散。他站在珠江边,望着滔滔的流水……
省城,久违了!区家炳不由得在心里呼唤一声。他也曾在省城上过中学,到了省城只消到大东门便可乘公共汽车回到阔别的故乡——临江。那江水,荔枝基……还有朝夕思念的阿娟。他也很明白,他父亲和阿娟的父亲都会极力反对他们的事,这不过是无望的相思。大哥家耀也是由父母作主撮合的婚姻,等待他的也是同样的命运……一想到阿娟他心里既热烈又茫然,就好象走在新疆的大沙漠上,明知前路渺茫,还是要一直走下去,可能会在晒日下昏倒,渴死、干死,也可能被大风沙掩埋在高高的沙丘下面……但阳光灿烂,眼前出现一片绿洲,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在淡淡水光上掩掩映映,摇摇晃晃……他睁眼一看,原来是省城。水在流、云在流,似乎这些高楼象在大江上浮动着。区家炳好象睬空了一脚似的,又隐隐升起一种失落的迷惘。他回来了,回来干什么?毋庸置疑,他要去船厂报到,他是学船舶专业的。可他知道父亲一直仇视船厂占了区家的地……
经过船厂大门,里面却静悄悄的。区家炳在上海的江南船厂呆过,知道船厂到处有金属的交响,而这里居然阒寂无声,铆工们使的风锤都哑巴了?远远有未造完的船体,钢板象马粪纸糊纸盒糊了一半,还豁着口。一个工人的影子也没有,吊车的钩子勾挂着一根空荡荡的钢丝绳。区家炳心里很纳罕,“难道这船厂也象伊宁船厂一样下马了?”他想学了四年的船舶专业,为的就是想能象样地造出一条船来在珠江上航行。他听父亲说过当年随孙中山在“永丰”奋斗过,中国人老受番鬼佬欺负,他们仗着有兵舰,在中国的江河大海横行霸道。所以,他做梦也要造出一条威风凛凛的轮船来。在上海时,他就想在江南船厂留下工作,可党委书记动员支援新疆建设,他便千里迢迢去了大西北,他感到莫名其妙,沙漠上能造船?到了伊犁,才看到有条伊犁河,伊宁船厂只能造小汽艇,后来中苏关系一紧张,伊犁河干脆连船也不能开了。区家炳这才回到了故乡,这可算是交了好运,不然,他得一辈子在新疆吃羊肉了。他是满怀着希望回来的,尽管他知道父亲会反对,他还是要进船厂的。但一看船厂这样子,一下子,好象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区家炳回到家,合家皆大欢喜。区雄先要家炳去祖宗神主牌位前叩拜,然后吃团圆饭。区雄酒酣更是高兴,他想这家几代人才出了一个举人公,虽然他早先很不满意家炳不刻苦练武。他是文曲星呀,就象自己是伏虎罗汉真身一样,都是天上的星宿神仙下世间来干一番事业的。现在他很得意了,呷了一口酒,笑吟吟地看着家炳,微微地点头。他觉得区家兴旺了,有文有武,还有谁再敢来欺负!
钟惠琴很殷勤地为叔子夹了鸡肉、烧鹅,“吃呀,吃呀,阿炳,在那无雷公远的地方没依没靠的,汤水也没多一啖。唉!这回好了,天公开眼了。”
强仔睁大眼看着叔叔,要叔叔讲讲新疆的见闻。
区家炳一看强仔身上穿的工作服,便问,“强仔在船厂当工人?”强仔偷眼瞥一下爷爷,看到爷爷不悦的神色,只点点头,家耀和惠琴也不作声。
区家炳心里明白,便淡然一笑,“这可好,我是学造船的,也要上船厂报到去。”
“丢那妈!”区雄一听,把筷子一摔,别转脸去,气呼呼地说,“我当你回来当什么官,原来还得进船厂。强仔是没办法,鬼叫他读书笨,为了饭碗,不得已,你!你…你,丢那妈,难道也没出息?”
“阿爸,阿炳是国家调来的,这多好呀!不然,远在新疆,你时时牵肠挂肚。现在朝晚一家人团团圆圆,有多好呀!再说阿炳是国家干部了,食君之禄,耽君之忧,领国家的薪水,也只有国家调动了。”家耀劝着父亲。
“我这口气吞不下。丢那妈。我们姓区的,为什么偏偏都要在广鸿兴打工,这不是明摆着让姓邓的骑着我们姓区的吗?”区雄忿忿地撑着桌沿气喘咻咻地说,连酒也不喝了。
“喝喝喝,喝酒。管它什么船厂不船厂,反正我家阿炳进船厂不是打工,而是当干部。”钟惠琴劝着家公。
区家耀也说,“是啰,喝酒。让阿炳讲讲新疆有什么好景物。以前,新疆是番邦。薛丁山征西是不是打那里?”
区雄说:“番邦是番鬼佬,勾鼻凹眼……”
区家炳连忙说道:“阿爸,新疆是我们中国的,不是番鬼佬,维族人是有点象外国人。”
“有没有姓区的?多不多?”区雄想既是中国人肯定有姓区的,区氏子孙应当人丁兴旺,全中国都有!而且百家姓中,似乎区姓最光荣。
区家炳一听,笑了。“维族佬的姓很长,什么买买提,库尔班,讲的话叽哩咕噜,很难听懂。”
区家耀也笑了,“阿爸,人家新疆人还以羊肉当饭。”
“哟!这不骚死人。”钟惠琴一听叫起来。
区雄表示怀疑,“这算是中国人?你这小子过得惯?”他指指家炳道。
“有什么办法?过不惯也得过。这次要不是调回来,真要吃一辈子羊肉了。”家炳颇感慨地说。
“这不成了苏武牧羊!”区雄这才感到事情严重。
“羊肉是腥羶,不过好吃的东西也多,哈蜜瓜、葡萄……那葡萄你们肯定未见过,手指公头那么大一颗,象是一颗碧玉磨圆了,一咬甜入心肝。苹果野生的,满山都有,随便摘,随便吃。”区家炳啧啧地说。
强仔一听馋涎欲滴,“哗,要是让我去一趟就好啰!”
“去?去你的头。不出一日,你就哭得眼泪鼻涕一睑,让那里人当羊劏了。”钟惠琴连嗔带笑。
“那些人野蛮?”家耀惊诧地问,连区雄也睁大眼睛。
“他们随身带着刀子,当然有少数人动不动就拔刀子”区家炳小声地说道。
“丢那妈,拔刀子就怕?拔鬼枪也不怕它。碰到老子的手,我!哼!”区雄做了个打虎式。
大家都知道老头子又要讲当年打虎的事了,都嘿然不语,低下头吃饭。
“阿爷,你都讲了几百次了,听得耳朵也起茧了。”偏偏强仔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区雄一听,脸色沉了,凿了强仔一个爆粟。强仔捂着脑袋,“哟”叫了一声,一看爷爷脸色,便不哼声了。
“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来来,喝酒。”钟惠琴心疼儿子,但又不敢说家公,强笑着,要大家高兴起来。
区家耀一听妻子这么说,心中凄然地又想起了基民,骨肉来得团圆呀!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愣愣地拿着酒杯,忘了和兄弟向父亲敬酒。区雄一看家耀心不在焉的样子,皱皱眉头,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还当家耀不高兴他凿了强仔一个爆粟,再看看强仔那委屈可怜的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忍。便夹了一块烧鹅腿给强仔吃,眼睛却瞄着家耀,看他有什么反映。可家耀似乎没看见,仍在想他的心事,于是他干咳了一声。
家耀恍如惊醒,尴尬地举起酒杯,敬父亲,“阿爸,胜了这杯酒。”又朝兄弟点点头。
“唔!你自己胜了吧,我早胜了。”区雄不满地瞄了家耀一眼。
“广鸿兴又行衰运了,邓鸿猷又倒霉了。”区家耀叹了一口气说。“四清要清他呢!船厂停了工斗他呢!”
“噢!怪不得我走过船厂,里头静蝇蝇的。”家炳说。
“那阿玉,阿玉她……”惠琴担心起姑子来。
家耀心里却想着基民,怕把他当作出身反动。他试探地问区雄,“阿爸,我看把基民领回来?”他又瞄了妻子一眼。
区雄干咳一声,等惠琴的声音。但惠琴却转过脸,装着没有听见。家炳听了奠名其妙,看看兄嫂和父亲……
“忤逆,认贼作子!”区雄忿忿地捶了一下桌子。
区家耀内心震撼了一下,父亲这一捶简直是捶在他的心上,他低头不语了。
区雄乜了他一眼,再看看钟惠琴怨怨恨恨的样子,便把更难听的骂语咽住了,怨天尤人地叹着:“唉!真是前世未修,尽出些不孝子孙。”
潮水渐渐退去,菠萝庙的缘岸显得更高了,远望省城只有点点的华灯。天上没有月亮,闪闪烁烁只有星星,星星连着灯影,天上人间似尽在江上那银河,似与地上的河连在一起了。
邓基成乘着黄牛的船顺流直下,向珠江口而去,回头看看他生长的城市都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天很煞,只听到风声、波声,怎么一点光也没有了?家呢?邓基成心里有点慌了。他问那个带他的黄牛,“阿叔,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爷爷?”“别急,到了我们会叫你的。”
不见了家,邓基成顿觉得心象悬空了一般。禁不住向茫茫的夜空轻轻地呼唤,“阿妈——阿爸——大哥!再见啦!”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离开阿爸阿妈,阿爸让四清工作团隔离审查了。黄牛是阿爷派来的,有阿爷的亲笔信,说要把他带到香港去,且信到人就要走。爸爸不在家了,妈妈想想一咬牙答应了。阿爷三番四次来信要他去,爸爸未愿。妈妈作主了他拜别了妈妈,拉着哥哥的双手,“阿爸阿妈就全靠你多照顾了!”哥哥心里也难过,但没有流泪,轻轻拍拍兄弟的肩膀,有点哽咽,“阿成,你放心好了,你自己多保重!阿爸阿妈不在你身边,就靠你自己了。”
骨肉离别的情景恍如眼前。然而现在眼前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好象偌大的省城沉下了大江,偌大的大地全都沉下了水。基成这时的心好象被摘出留在家里、胸膛里空荡荡的。
“少爷,要出公海了,你躲好,千万别作声,可能会碰上民兵来查,千万千万不要动,也不要响。”那黄牛再三叮嘱。基成果真不作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被藏在夹层舱底下。他极力睁大眼,一点点光也没有,只听到舱外潺潺的水响。
没有了空间、也没有了时间。邓基成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在昏昏沉沉的颠簸中他感到胸口沉闷,直想呕吐,但什么也呕不出来,象是肚子里的东西都胀进脑子里去了,肚中饿极但胸却堵着,咬了几口饼干也咽不下去。他渐渐感到不存在了,但舱板的缝隙似透出一缕极淡极淡的光,他又马上振作起来。“笃笃”舱板上有人敲了两下,他也回了两下,舱板被掀开了。啊!太亮了,邓基成一下竟睁不开眼睛,急用双手揉着……
因为纵容儿子偷渡逃港,邓鸿猷又罪加一等,他被发落在车间里扫地。把地上散落的螺丝螺帽、铜片、介子……都捡起来收拾好。他很为工人们干活大手大脚乱扔材料感到痛心,这要是在广鸿兴是绝不允许的。他捡得很细心,一下午就捡了一大木箱。
“糖水——”一声吆喝,工人们都止了手中的活,蜂拥而至来饮清凉饮料。
邓鸿猷尽管很渴,但他还没有停手,一直干着活。工人们都把他当作瘟病人,怕传染着,远远地离着他。四清工作团宣传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原则,大家都提高了觉悟,甚至连阿多也不敢叫他鸿哥了。
基民打了一兜糖水寻找父亲,看见父亲还弯着腰在地上捡螺丝,便端着糖水走过去。但一抬头,父亲正严厉地瞪着他,示意他别过来。他再一看,原来工作团的小水兵正盯着他呢,他明白了父亲的用心。不由心中一阵绞痛,这使得他更坦然地端着糖水向父亲走去,“阿爸,大家都休息了,快喝,这么热的天。”
邓鸿猷望着儿子,儿子的目光不容他再推辞,他颤着手接过糖水,很快喝了一口,匆匆说“好了,快走吧!”
“阿爸,你都喝了,我再去打。”基民硬要父亲喝,邓鸿猷犹豫着,小水兵在一旁干瞪眼,基民只装做没看见。
“基民,你该回到临江去了,到你亲阿爸身边去,他们家好过……”邓鸿猷颤着声劝道。
“你也是我亲阿爸!”他说得很轻。邓鸿献叹了一口气,慈爱地看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