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家玉也端着糖水走来。跟着她的是阿彩。基民顿时心头一热,眼眶和鼻翼都有一股止不住的热流在涌,他知道要流泪了,连忙咬咬嘴唇抑制住,他很为自己的父母自豪,为这个家自豪。自从父亲也证实区家耀不是他舅舅而是他生身父亲之后,他那颗倔强的心猛受了一击,他再极力否认这个事实也是徙劳。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无情无义人会是他的生身父亲,那么他的生身母亲呢?她在哪里?养父养母都没有告诉他,只说他亲妈妈是一位很善良很美丽,但命又很苦的女人。亲妈妈指望他能有出息。基民的心从此沉重了,仿佛一下子长了十多岁。他话更少了,眼睛里多了忧郁。他明白自己原来是个被遗弃的私生子,他心里恨,恨生他的父亲、母亲,为什么这么狠心把亲生骨肉遗弃?生身的父亲甚至把他捆在大榕树上拷打……真不可思议,现在的父母竟不是生他的父母。然而,他从他俩身上获得深切的父爱和母爱!由此他想到了弟弟基成,弟弟才十多岁便离开了父母,一种无以名状的内疚袭过他的心头,似乎是他夺走了应属于弟弟的那份父爱和母爱。区家耀真是他生父,那么区燕便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了。他简直不能置信,凭什么让区燕只能是他的妹妹,他多么希望将来会澄清,这一切都是误会。然而,这是事实,他象遭五雷轰顶似的几乎瘫倒。他需要的是心上人,而不是妹妹,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他也想过,如果真是这样,纵使她父亲不同意,他母亲也不同意,他也会勇敢地把她带走,离开这里到一个只有他们俩个人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但这是无情的事实,连区燕自己确信这是个事实。他绝望了……现在他看见了母亲身后的阿彩正看着他,他分明又看到了区燕的目光,若怨、若愁,若即若离,当他看她时,她又避开了他的目光哀怨地低下来。他心里怎能不悲鸣。
“玉,你自己喝吧,基民已经给我喝了。”邓鸿猷劝着妻子,基民也劝母亲,“妈,你自己也喝,我再去打。”
区家玉苦笑一下,望望儿子,便想起基成,“我不好,没先问你,让基成走了。”
“只要他平安到了他爷爷处,这就够了。我也会让他去的,基成也大了,该跟他爷爷学点真本事。”邓鸿猷一点也不抱怨妻子,反而安慰她,要她宽心。
区家玉望望丈夫,不禁鼻子一酸,即转过脸去。平时两夫妻一起乘交通船上班,因为起床早,往往要打瞌睡,家玉便把自己座位腾出来,让丈夫躺下,自己只在丈夫搁脚处挨一挨。有时实在太困,就把头靠在前座的靠背上,船要开一个多小时才到呀。现在邓鸿猷被规定睡在“三办”的小屋里,随时接受审查。这是第三回了,头一回是“三反五反”,第二回是反右。区家玉也不回家了,宁可在牯岭的单身宿舍借个床位,那里可以看到丈夫住的小屋的小窗口,看到丈夫卷缩着写材料。一想到此,区家玉就暗暗地流泪。此刻喝下去的糖水一点不觉甜,简直又咸又涩……
小水兵走过来,严肃地看看他们,“你们要划清界线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派驻船厂的四清工作团是由黄埔岛的海军基地军需处派来的,过去的潘管理员,现在成了潘科长,当了工作团的党委副书记。他带来不少年轻的水兵,水兵们一个个觉悟很高。他们以为工人阶级会很热烈地响应,可是一到开会,工人们都蹲在工具箱上抱着膝头没精打采,任水兵们喊破咙他们也不吭一声。水兵们都懵了,工人阶级的阶级觉悟呢?斗争精神呢?大公无私呢?……但一看喝糖水的热烈场面,水兵们更茫然了……于是,小水兵得出的结论是阶级斗争非抓不可。
邓鸿献一挥手,要妻子走开,“你们走吧!你们还是少理我好,免得多惹麻烦。他悄悄对妻子说,“我们要对得起你哥,对得起阿娣。最好让基民回临江。”
基民只听到父亲说要他回临江,便赌气地说,“我不回!”说着走开了,阿彩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隐作痛。
“我说呀,这一年五、六块钱的股金定息不要算了,背这么大的黑锅。”区家玉说。
邓鸿猷苦笑,他自己做梦也没想到当了“阶级敌人”。他说,“这个资本家又不是帽子,想脱就脱,而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生了根,脱也脱不掉。我不戴这紧箍,就没了阶级斗争了。
“阿娟,是你?“区家炳在饭堂吃饭时看见阿娟又惊又喜,几年不见,阿娟已长成了大姑娘,阿炳直愣愣地望她,望得阿娟抬不起头来。
尽管临江、乌涌两村大人不相往来,但两村孩子都喜欢到江边荔枝林玩耍。常玩“娶新娘”的游戏,阿炳扮新郎官,阿娟扮新娘,满头插着野花,笑得睐眼咧嘴。
“阿娟,你没念书?在船厂做工?”家炳问道。
阿娟没回答,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我是落叶归根,调回来了……”区家炳流露了几分得意,但话没说完,阿娟已经走掉了。
阿娟回到电工车间正碰见邓基民,因她脱产在“二办”工作,专查“四不清”,基民不敢贸然和她招呼。
“基哥,你无须假装看不见我呀!”阿娟嗔道。
基民因为父亲的问题不愿多和别人多说话,低头不语。
“和猷伯常来我家玩!”
“坤叔可好!”基民礼貌地问候道。
“好,多谢。今年的桂味荔枝长得不错,核小肉多,和猷伯一道来尝尝鲜。阿娟说着便与基民告辞了。
基民感到孤独。
他走在厂道上,正碰着阿福推车送料,现在阿福觉得自己比基民高了一头、腰挺直、头也昂起,篾视了基民一眼。邓基民不客气朝他一瞪眼,阿福眼光灰黯下去,匆匆推车走开了。
船厂又朝临江村那边扩展,挖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坑,说是建船坞。掘进机高高一口一口咬噬着。坑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江水被铁墙挡在外面,浩大的工程在水平线下进行着。
基民看见区家炳正站在大坑边发怔,不想叫他。可区家炳却出其不意地叫住他:“阿基!”基民猝然点点头。接而便不吭声。
“阿基,难道你不想见见你的亲阿爸?”家炳问。
“他好吧?”基民轻轻地问。
“阿基,他到底是你的生身父亲,就算他有千错万错,你的血缘是改变不了的。”家炳沉着脸说。
“血缘……”基民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就是这可怕的血缘,无情地把他和区燕之间的爱情一剑斩断,就是这一条血缘,硬把他和区家联在一起。就象一滴油硬滴进水里。
“区家不是揭发了邓家的十大罪状吗?落井下石!”基民冷盲道。
区家炳很窘,“阿基,阶级斗争是这样的啦!”
“现在我也算出身不好呀!”基民冷酸地说。
区家炳更是尴尬,脸上一红,“可我没得罪你,区燕也没有得罪你呀!”
一说到区燕,邓基民便深感内心痛苦,两眼失去了光彩,把脸转了过去,看着那深坑底下载满泥浆的大卡车,开足马力“嘎嘎嘎”艰辛地爬上地面来……
区雄揭发邓鸿猷的十大罪状,其中一条是投机倒把……
厂门口都是农民摆蕃薯阵,只有蕃薯可买,还是高价。邓鸿猷也推了单车来买,基民正长身体,一餐饭可吃四大碗,但每月定量只有二十六斤。邓鸿猷两夫妇只得自己吃蕃薯,把粮食省给基民吃。
区家耀很想有一辆重单车,好拖蕃薯上市,这样又省力又快。他早就看上了邓鸿猷的“永久”牌。
区家耀瞅见邓鸿猷,便大声地吆喝:“好靓蕃薯,糖心槟榔芋蕃薯呀——”邓鸿猷一听是区家耀声音,便走来招呼,“区兄,是你呀!”
“噢?鸿哥,你也来买蕃薯?”
“区兄,基民,一顿吃四碗、能吃。粮食不够……”邓鸿猷很窘,觉得这么说似乎是诉苦。
一听说基民吃不饱,区家耀的心格登了一下,良久,他把蕃薯搁在邓鸿猷的车尾架上,“车去吧!”
一担蕃薯高价可卖一百多块钱,邓鸿猷不想让区家耀吃亏,使一定要把单车抵给他,区家耀喜出望外,但一想又不妥,便推却着,“这……这怎么行……”
“区兄、咱们义气搏义气,我弄到单车票还可以再买一辆,这你先用。”邓鸿猷真把车钥匙交给区家耀。
“那……那……那我先帮着把蕃薯运去……”区家耀接过车钥匙很是激动,索性又拿出二百块钱,“鸿哥,这是我卖蕃薯赚的,你都收了吧,算是我给基民的。”他硬把钱塞给了邓鸿猷,邓鸿猷看他一片真诚也就收了,因为基民到底是他的亲骨肉,也是个情理。
区雄知道这事后,要家耀去向四清工作团报告,家耀不肯去。区雄气得颤巍巍地自己去了。
邓鸿猷也承认了这事,但绝没有说家耀卖高价蕃薯。
香港其实是个岛,与九龙,新界隔海相望。除此便是广宇的流云,沧海的波澜、碧蓝变幻着云光水色给人多少遐想和想念。
夜幕垂空,华灯初上、海边尽是点点灯影五光十色,变幻着人间奇诡。
邓国侠发现广鸿兴越来越陷落下去似的,四周的推土机象剃发的推剪把广鸿兴周围都剃度了。他隐隐感到了不安。地产商曾经来过,说要他卖了这地皮。这广鸿兴完全照河南尾的样子建的,他不忍心,尽管目下海运生意黯淡,船排就两条游艇。邓国侠在窗前伫立着,黑茫茫的海湾,凉爽的海风中带着成腥,这与河南尾的江风完全不同。然而,正是这种风改变了邓国侠,西装革履俨然一个绅士模样。
邓国侠初到香港,广鸿兴刚刚落脚,便有一帮工人模样的人把厂里的铜料,贵重仪器等物明目张胆拿出厂去。邓国侠知道这帮人是黑社会的,走过去一巴掌搭在为首的肩上,那人竟站不住,膝头也软了。邓国侠使的是千斤坠,且若无其事地笑笑:“兄弟,你只不过想揾几个钱饮茶,好话,明早,我请客。”那几个人一下竟懵了,邓国侠又盯一眼,“各位一定要赏脸!”他们只得连忙拱手,“邓老板,我们下次再不敢了!”
邓国侠笑笑,把他们带进那青砖大屋,这屋子也是照河南尾的样子盖的,空地四角也种了四棵龙眼树,也摆了石担、石锁、挂了砂袋,立了梅花桩。那些人一看吓得吐吐舌头,为首那个竟一下扑通跪下,“邓老板,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于是,广鸿兴便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修起船来。只是这里水域拥挤,大船不易驶进来,所以极少修大船。现在四面动工,更显得有点垓下之歌的味道。不由得又想起早上和基成说的一番话。邓国侠每早必练功,而基成却要睡懒觉,不肯跟祖父习武。邓国侠很不高兴,“你阿爸象你现在这大,已经能舞动这石锁,你呢,手无抓鸡之力。怎么出来捞世界呀?”
“阿爷,功夫好有什么用,我阿爸还不是一样要挨斗。公私合营,多谢也没一句,便把广鸿兴收归国有了。我爸敢哼一个不字?功夫再好,也斗不过人家一粒子弹。反正我又不想去杀人放火、打家劫舍。”
邓国侠忿然,“你阿爷我,没那么衰仔……哼,我是靠自己本事出来闯世界的。一双手开天辟地,河南尾是这样,到香港也是如此,”
“阿爷呀!这么说,你又是怎么逃到香港的呀?”
邓国侠一脸赧然,尤其听了个“逃”字。“什么什么?我…我逃?丢那妈。”
邓国侠想让基成到印尼去管理一桩生意锻炼锻炼,见见世面。正想着,从窗中望见广鸿兴的一条游艇已经火光冲天了,他失声大叫,“不好!”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林记地产集团”搞的鬼,他们一直想收买广鸿兴的地皮。邓国侠急忙叫工人去救火。
邓基成回来了,大家喊:“少爷,不得了啦、火烛啦!”邓基成只一笑,“救什么火呀!”
邓国侠看孙子这般,心里起了疑团,“丢那妈,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邓基成说,“阿爷,我真是黐了线咩!那游艇烧了便烧了,反正有保险公司赔。这地方决不是长远之计……”
“丢那妈!你这衰仔!”邓国侠真想刮孙子一巴掌。但手举起,终没有打下。
一缕一缕的白烟,弥漫在会场下,这里是饭堂,却布置得阴阴森森,蓝色的灯幽幽暗暗,白布幔围绕台上,两边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黑色字体。
老潘先作动员,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接着是请老贫农区雄作忆苦思甜报告,区雄可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不免有点心慌。三句话却总离不开他怎么打死老虎。在“向贫下中农致敬!”的口号声中区雄很得意,不太慌了越讲越痛快,走火入魔,甚至把区家玉嫁邓鸿猷说成是资本家拐骗良家妇女。
邓鸿猷一直听着。怎么说他欺压工人,剥削工人,他都不响;甚至说他纵容工人偷蕃薯,挑动工农械斗,他也不哼声。唯独说他拐骗区家玉、拐走基民,他脸色煞白:“苍天呀!”
区家玉忍不住饮泣。
基民实在憋不住站了起来:“造谣!”
区雄很尴尬,竟有人当众顶撞他这个贫农代表:“丢那妈!你知我是谁?我是你爷爷!”于是惹得哄堂大笑。
区雄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便干脆蹲上了椅子,拿出了抽水烟筒的姿势,老潘一看不妙,他还有很多指示要作。看看表,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区大爷,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区雄一扬手,几手把老潘推倒。老潘朝小水兵便了个眼色。小水兵便来搀区雄,区雄急了,“我还没讲完呢!”又一扬手,把小水兵推了个越趄。
区家耀一直听着父亲讲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朝邓鸿献看看,正好碰上邓鸿猷的眼光,他很为内疚地低下头来。
阿福一看黑压压的一片人,心里慌了,两条腿直打哆嗦,尤其不敢看邓鸿献,他战战兢兢地说:“各位兄弟叔伯,讲起解放前……大家……都……都……天寒地冻……要我下水摸船底……冻……冻得我……”那神情真象是冻坏了。
下边是演戏,演苦戏。人人必须看阶级教育的。演爷爷的其实很壮,没有瘦骨伶仃的样子,演插草标被卖的姑娘总想笑,乞丐爷爷饿趴时,怕摔着手表,那戴表的手在空中高高扬着,锃亮的……于是又有了吃吃笑声。
基民离场溜了出来。码头上,月色真好。大江上的流光如同一条条窜动的银蛇,忽然,他听到窸窣有声,阿娟也溜了出来。基民感到诧异,她是“三办”抓四不清的,怎么她也会开小差。接又听到哗哗的水声,原来是区家炳划着小舳板轻轻地荡起了波光,慢慢隐入梦一般的夜色里。
邓基民不由得又想起了区燕,如果他能和区燕把小舢板划到江中去、那该多么美妙呀!然而,现在区燕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血缘?天呀!他想通了这怪不得人,可邓鸿猷收养了他,落得这般,这是何缘?
他懊丧地走着,一抬头竟怔住了,眼前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基民看到了老潘阴鸷的目光,他干脆挺胸昂头,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