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晨光熹微,基民到江边练拳,他大步地走着,远远看见区燕姗姗而行。她也看见了基民,连忙低了头,满眼的哀怨。
基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壅在咽喉,好不容易才轻轻唤了一声,“区燕……”
区燕不想叫他阿哥,但又不能叫他的姓名。然已明确了兄妹关系,只觉得眼睛一热,她没有停步,俩人默默而过。他想起了毕业惜别的情景。……同学们互相题写临别赠言,肥驹给基民题的是:“水火不相容,却在一起推动了蒸汽机”邓基民现在觉得这更有意思,难道区燕是无产阶级,而自己是资产阶级?但其实他也姓区。大海绝不计较哪一滴水来自大江,哪一滴水来自小溪。他认为区燕是劝他别为出身不好烦恼。
珠江边,堤基被填平了一片,剩下一半的荔枝林把阳光滤出一片荫,熹微透亮。基民常来这里练拳,他原先练南少林,但邓国侠不愿传他,认为他不是邓家传人,只教了些皮毛。基民便随父练,他聪敏好学,很快便学会了。南少林乃福建的东岳山少林寺,初为反清复明各路武林豪杰啸聚之地,后遗清廷围剿,放火焚毁,洪熙官等著名武术家流落广东,自此南派少林武术传入广东。基民也练八卦掌,可强内功。八卦乃绕太极图一周,即八方,乾、坎、艮、震、巽、离、坤说,分别为西北、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西加上中为九官,基民的八卦走得熟练,可飞九官。九宫乃没有九人对敌。要练得能在九人中窜进窜出,绝展多种掌法。闪展腾挪,起伏莫测,如飞为跃。
“基民兄!”这时,基民正气神合一,充耳不闻。李寿干脆闯进九宫内,“基民兄,找得我好苦!”
“什么事?”基民老大不高兴地收了掌。
李寿附着基民的耳畔,诡秘地说,“基民兄,督卒啰。”
基民为之一震,只望着李寿。
“你细佬基成都去了,你有阿爷在香港,怎么不去?”
“不去!”基民不假思索地说。
“唉!基民兄,你在这里还指望什么啊!到了那里,大把世界可捞。在这里捞鬼捞马咩!你阿爸都泥菩萨过河,还顾得了你?”李寿开导着。
“不去!我不想靠人家吃饭,我凭我自己本事。”他想到香港的祖父并不喜欢自己。
“阿寿,你还是正正经经做工吧!香港又不是满地金子,任你拣的。”基民反过来劝李寿别走。
筹备展览馆的工作十分紧张。因为上级一定要在一星期内展出配合阶级教育。于是大家只有夜以继日干了,从饭堂打饭回来,一边吃一边干。老潘还亲自督战,他一天到晚板着面孔,用鼻子“唔唔哼哼”表示他的意见。“唔”表示同意,“哼”表示不同意,可他“唔”和“哼”常常混淆不清,模棱两可,叫人无所适从。一进来,他便指手划脚,到处挑毛病,又说裱墙的报纸贴得不平,又说涂的底色不匀。他还说,一进馆应当有一块屏风,屏风上要有序言。这序言他已写了。说好用白纸一个字一个字铰下来贴在暗红色的天鹅绒上。标题则用金纸铰。可到现在,这些事还没有做。老潘火冒三丈,“怎么搞的!”一声咆哮把小水兵吓得蹦了起来。脸色煞白,嗫嚅着不知怎么说才好。连区家炳也怔住了。唯有阿娟“嗤”一声笑了。她拿过一瓶汽水,“潘书记,喝口汽水吧!”
“汽水!”老潘看见的是阿娟姣好的脸庞,意识到自己应当温文一些,情不自禁地接过那瓶汽水,“咕咚咕咚”喝了。但马上又感到诧异,“我为什么喝了这瓶汽水?”
“潘书记,消消火,火大伤肝,顺顺气,火气不消还伤肺呐!”阿娟说得很有道理,那副天真的样子楚楚动人,真叫人怜爱。老潘再想发火也发不起来了。心肠一下软了。他真想捧起那花一般的脸蛋亲一下,于是他声音也亲切多了,“同志们,大家加把劲,好好干吧!”
“阿娟,你去把那块贴序言的板拿来。今晚就贴好。”老潘说。阿娟正想说不去,但区家炳抢着说:“潘书记,我帮着阿娟去拿吧!”阿娟不由得嗔了他一眼。
天已经很黑了。厂里静悄悄,一阵阵蟋蟀的呜叫断断续续。远处蛙声一片。夜班的机床低沉地鸣响着马达。月色濛濛。厂道还有一丛丛芦苇抖瑟着白花花的芦花。
区家炳在前面走,他觉得神气。认为自己在保护着阿娟。他听出阿娟的脚步有点慌乱,甚至听到她的心在怦跳。他真想要和她说话,他有很多难以启齿的话……
阿娟怕天黑,所以不敢掉开区家炳一步,但又怕靠近了,家炳会不老实,她记得爸爸曾经揍过他一顿。心里真是又爱又恨。这黑茫茫的夜,只是她和他,一股寂寞冷冷地袭过她的心头。她感到孤独,感到惶然,顿时觉得没有了声音,没有了色彩,甚至没有了空间……她有点气喘吁吁,想叫家炳走慢些,显然家炳有意大步走,故意要气气她,因为她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区家炳回到家里已经很夜了。村里一片阒寂,万籁无声。家家都熄了灯,黑沉沉的。自己家的门缝却透出一丝晕黄的灯光。他知道老父和哥哥还没睡,门外便听到他俩的声音。他蹑手蹑脚推开门板“吱嘎”一声,很响,区家炳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再不敢推动门板,把身子楔了进来。
“这么晚才回?”区雄冷冷地问。
家炳点点头,“阿爸,阿哥,还不睡?”
家耀没回答,闷头抽着大竹筒里的水烟。
“阿炳,我问你,你说说,邓鸿猷带船厂的人来攻我们临江村。那算不算阶级斗争?”区雄忿忿地问道。
家炳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看家耀,心里似乎明白几分,大概他俩是为争论这事,他自己也弄不准,“这…这…要是真有其事,自然是啰!”
区雄似乎感到满意,看了家炳一眼,“唔”了一声。于是狠狠地对家耀说:“你就把这事揭发出去,邓鸿猷这回是白鳝上沙滩,不死也一身残了。”
“阿爸!这…这不好吧!”区家耀喷了一口烟说。
“丢那妈!人家手指拗入不拗出,你倒好,吃碗底翻碗面,总向着姓邓的。你讲讲,你到底还有我这个老窦不?你还姓区不?你要还是姓区的子孙,你就得去揭发批判。我就不信临江的天下会换了姓邓的。临江始终姓区的!”区雄讲得慷慨激昂。把拳头挥动得象是摇钟,几乎敲在家耀的脑袋上。家耀只好侧欹着身子避着,喊着,“阿爸、阿爸、你想想,家玉和基民都在邓家,这么一来,叫他们怎么办?基民已经为出身的问题连大学也考不上……”
“活该!这活该!苍天有眼。”区雄凶神恶煞地吼,这神态,使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伏虎罗汉转世。很有一种洞察世间善恶忠奸的先知口气。“家玉她是自作自受,基民?你说这小子?你生的野仔?你还有脸说!”区雄瞪大眼睛,咄咄迫人地戳着家耀的鼻子吼道。
“阿爸,你小声点好不好呀!”家耀小声地求道,他怕又把钟惠琴惊动了,又出来撒泼,他怎么受得了。他这时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这个时候再去揭发,无疑是对邓鸿猷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他、他、他区家耀再不义,也不能这样做呀!可是老父非得要他这么干,尽孝,尽不了义,尽义,又不了孝……
家炳并不知此事的详尽,只得劝道:“阿爸,阿哥,有事明天再说,先睡觉!”家耀把水烟竹筒一搁,悻悻地进了去。区雄还在闷头生气,家炳去扶他,被他一手摔开。
来参观的人真多。各个车间排着队来接受阶级教育。都是由车间支部书记亲自带队,支部书记们多是转业军人,擅长吹哨子发口令“啤、啤、啤”“一二一!左右左!”可是工人们根本没有照“左右左”走,象一群被赶着走的鸭子,游兵散勇似的。他们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搭在肩上,把背心卷上胸口,亮出肚皮,任由风把汗水吹干。鞋子也是油渍斑斑,大脚趾露着趿着走。他们漫不经心,东张西望,摇摇晃晃,并不把阶级斗争看得那么严重。
进了展览馆,老潘一定要他们排好队,严肃纪律。他大声喝令:“立正!”工人们先是一愣,东歪西倒,于是搔耳挠腮哄笑开了,因为有人应声道:“摔——老泥!”摔是搓,老泥是身上的汗垢,这应声响亮爽脆,大家都乐了,呵呵地笑。老潘气得脸色涨红:“谁发怪声?站出来!”可是人们看老潘气急败坏的样子更觉好笑,笑得前俯后仰,老潘窘得一筹莫展,只能朝着无产阶级们干瞪眼。
阿娟仗着老潘在一旁监视,也发号施令,“统统有了,立正!”又举起一只拳头,“向左、向右看齐——大家向中间靠拢了。”
有人嘻笑,“靠拢了,好亲嘴吗?”又是一阵哄笑。
阿娟羞红了脸,厉声问:“谁在说话?”
“我呀!又有人尖着嗓子学着娇滴滴的女人腔,黑压压的一片人,阿娟睁圆了眼也看不出,气得噘起嘴来。于是人群中又阴阳怪气地谑笑着,老潘气得想骂,但这是严肃的阶级教育的课堂,且都是工人阶级。
阿娟开始讲解,有声有色,感情充沛:“黑暗的旧中国,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哪——”讲解词是老潘撰写的,却多是抄《东方红》的台词。阿娟花了几天时间才背熟的。可是工人们谁也没兴趣听,他们在下面悄悄地对阿娟评头品足。
“这个大姐你都几靓呀!”
“想死呀!她老豆邓鸿坤好犀利呀!”
“哪又怎么?难道他想肥水不流别人田?”
“听说临江的区家炳,那个大学生在追她。”
“临江?乌涌和他们是死对头,乌涌肯定不会赞成。”
“我是区家炳,肯定先下手为强,凿了印,不怕邓鸿坤不同意,生米煮成了熟饭。”
“不会吧,看她身材,还是个原庄货。”
“啐,大概只有肚脐眼才是原庄……”于是又阵阵哄笑。
一阵阵的狠笑,阿娟只得充耳不闻。她忿忿地瞥去,见一个家伙正朝她挤眉弄眼,正是阿福,于是她悄悄地报告老潘。老潘很生气,他正想杀鸡做猴,便把阿福叫了出来,阿福傻呼呼的问:“潘书记有何贵干?”
“你要好好检查,这是严肃的阶级教育课,自己不好好听,还捣乱别人听。”老潘厉斥道。
“哎呀!潘书记,那真冤枉呀!我怎么不认真阶级斗争。邓鸿猷是资本家呀!我们临江区姓的是无产阶级。我们和他是你死我活的,水火不相容的。我都记得靖清楚楚。没错吧?”阿福装着一副委屈的样子,咄咄迫人地说。
“你们临江是无产阶级?屁!尽是流氓。”阿娟气呼呼地说。那妩媚的姿态已经荡然无存。
“什么?你敢污蔑我们无产阶级!”阿福气势汹汹。
“你算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败类,我听见你讲流氓话。看着你做流氓动作。”阿娟一点不畏缩,更站在阿福面前,把手指头直戳阿福的鼻子,阿福反而后退了两步。
“喂!大姑娘,你是讲解呢?还是相男人呢?我们男的排着队是来受阶级教育,不是来被你拣老公的呀!”阿福反唇相讥,气得阿娟脸也白了,一时语结,忿不过,便朝阿福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呸!撒泡尿照照你副猫样,你老婆还在猪栏里,人家替你养着呢!”阿福却一点不恼,反而傻呼呼地咕笑。
老潘气得胀红了脸,脖子青筋尽暴,粗了许多。声嘶力竭地吼:“你要好好检查!不交检讨就不准回家。”
阿福哭丧着脸问:“工人阶级也要检讨呀?”
老潘不知该怎么答:只得怒喝一声:“走!”
高勇也下台了,被打发到车间劳动。分在基民那个小组,现在修的多是万吨级的大轮船,船大,机器也大,气缸象口大井。螺丝帽有面盆大,要卸下来,非得几个大汉,一个扯大板头的绳子,另几个轮番用三十磅大锤打,打七,八多锤,还纹丝不动。
高勇到底年纪大了,拿起大锤,一跨步两条腿有点吃不住打颤。倘一锤,会连人带锤掉下机座底。基民见状,立即接过他手中的大锤,“高伯,我来吧!”高勇只得叹口气,“是老!”可阿福不高兴,“他不打,我不是多轮到一次吗?”基民说;“他那份,我打!”阿多看到了,也责备阿福,“力气出了,会返来的,打多一次会死咩?”阿福嘟哝着,“他是监督劳动,又不是做相公……”
大家正干着活,忽然又要被叫回去立即开大会。
“开吧开吧,突出政治呀!”高勇劝大家。
一听说开会,最开心的是阿福,打大锤实在太累了。
大会又在饭堂开,出乎意料,今天是请邓鸿坤主讲,邓鸿坤认为不能光让临江姓区的在台上骂乌涌姓邓的,好象姓区的是共产党,姓邓的便是国民党了。于是他说起临江村的土豪劣绅勾结反动派陷害乌涌村姓邓的事件。区家耀在台下一听,象是浑身爬了蚂蚁,他知道这是指他父亲向官府告密追捕邓国侠的事,一会邓鸿坤又说到有人策动打工人。……区家耀实在坐不住了,他装着去解手,一去不回了。
邓鸿坤的身世也够苦的,他说他爷爷在水师当水手,爷爷的脑袋被砍下挂在旗杆上,父亲在码头驮货,又累又饿,被货籍压死。说到这,不少人哭了。
老潘当即宣布四清工作团党委特别决定,通过邓鸿坤为中共党员,提升为起重大队长,身负调动起重运输大权。接下来当然照例要呼些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