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已经住上了楼房,人民政府在珠江之滨建了水上居民新村,千百年来这一带不少蛋民的浮家流宅的生活结束了。八月十五,阿娣是在陆上过第一一个中秋节,她着实买了些东西,打算好好过一个中秋节。
厨房外是小阳台,阿娣看得见白鹅潭、海关大钟楼、南方大厦、爱群大厦、石室教堂的双尖顶、虎标万金油钟楼。……以前阿娣是在水上向上仰望着的,总觉得江水把这城市的高楼大厦浮起,而现在,她没了漂浮感,却以前所未有的位置看这座城市。
江中跃出一轮明月,千里寒辉,蛋家的乌篷船又向白鹅潭游弋而去,男男女女都爱把船泊在苍榕下好欣赏白鹅潭上的明月,吃着月饼对咸水歌:
今晚的十五月光人共尝啰——姑妹
我嘟请位姑娘呢——倾吓谈啰唎,边位啲朋友来唱吓姑娘呢,兄哥。
唱完姑妹共你尝吓月光啰唎……
那歌声悠悠扬扬,在江月流影问袅袅萦回,江水千里,明月千里,歌荡漾,影轻颺……然而,阿娣面对此情此景,她更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愁怀历乱,怅望着江月……
炒田螺的油锅冒烟了,她还全然不觉。阿彩回来了,一嗅到油气,便叫,“阿妈,油镬着火了!”
阿娣这才惊醒。“噢!炒田螺。你回来正好,帮帮阿妈。”阿娣看见阿彩不由得又想起基民,基民也是她的亲骨肉,这个时候,他正在邓家吃团圆饭吧。他已经知道了生父,却还不曾得知生母,如果他知道自己生母是个蛋家婆,他受得了吗?他会认吗?
“阿彩,你看见你哥了吗?”阿娣问道。
“我哥?”阿彩正吃着杨挑,一听心头袭过一阵惊颤,“他?你是说邓基民?”阿彩喃喃地问。
“是基民,你就一个哥。”
阿彩答道:“见着了,可他……不知道……”阿彩拿起一只杨桃看着,她最爱吃杨挑了,但她这时觉得没了滋味。
窗中的明月映照着她们。
区家炳下了交通船在长堤漫步,他多年没在家乡过中秋了。在伊宁船厂,维吾尔人和哈萨克人都不吃月饼,他觉得还是家乡的月亮回,月是故乡明。维吾尔的烤全羊,馅饼……但怎比得上广东的月饼。
区家炳走着走着,便走到海珠广场。他看到阿福傻憨憨地站在一杆电线下,焦急地张望着,手里举着白手绢一下一下地挥动,区家炳走来,连忙把白手绢藏在身后“炳哥,上省城聊呀!”算起辈份来,阿福还是家炳的侄辈,但他还长家炳几岁。因为成了工友,他便用了工人之间的称谓。
阿福很感羞涩,脸全红了,家炳也猜几分,会心地笑笑,顾自朝前走去。正走着,一眼瞥见邹毛正从花基后面探出头来,正朝阿福窥望。看着阿福的憨态,邹毛笑得直不起腰来,对着躲在身后的人指点说:“看这傻仔,哈哈哈——”
区家炳知道邹毛在捉弄阿福。邹毛看着家炳,便朝他招手,附在他耳边告诉他,家炳一听,也捧着肚子笑了。
原来邹毛说给他介绍女朋友,在这根电线杆下等,以扬白手绢为暗号,姑娘便会来“接头”的。
“你看你看,这傻仔,傻得交关,大姑娘走过,他都朝人家挥挥白手绢,人家当他神经病,哈哈,笑死人了。”邹毛指指点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也笑了出来。
天洒下雨来,区家炳连忙走开,邹毛也哈哈笑着跑去躲雨。可阿福还在电线杆下愣着,不遗余力地一下一下晃动着那条白手绢,痴痴地等着一个永不可能来到的姑娘。
“快去告诉他,玩笑开过了便算了。”家炳劝道。
“由他去,这傻仔,想老婆想癫了。”邹毛嘻笑着。
家炳实在看不过,极力忍住笑喊道,“阿福——”叫了好几声,阿福才回过头来,看见大家都笑得厉害,明白上当了,连忙用白手绢盖了头,顶着雨跑过来。
不过,阿福并不生气,还红着脸陪着大家笑,“丢那妈,邹毛,你揾我笨,有鬼大姑娘!”
邹毛捧腹大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阿福自己竟也笑得直不了腰。
区家炳总算找到了阿多住的小屋,他一个人租的,七平米。虽然平时他在厂里住,但礼拜天一定要回河南屋的。礼拜一一早他便可在踩脚面上呼唤阿娣,“过海呀——”这清早是阿多最幸福的时刻,厂里人人都盼礼拜天,阿多却最盼礼拜一的早晨。即使礼拜天,阿多也常到江边逡巡,指望看到阿娣,但现在阿娣住上了楼房,花艇自横在江边,她只在一早一晚摆渡。
阿多看见家炳来便揶揄道:“哈,怪不得中秋节好好的会下雨,原来是山怪出城了!”区家炳心里有点恼,他不是乡巴佬,他到过大上海,见过大世面,怎么能算是“山怪”?因而脸上颇有点微愠。也不等阿多请,便自己拉张椅子坐下。他觉得一股味道扑鼻,不由四处探望,看到地上有一堆树根,便诧异地问:“你煮……”
“嗅,这……这是榕树须。”
“你煮榕树须?”家炳离开广东多年,也忘了榕树上垂下的根。“榕树须能吃?”
“嗅,煲凉茶……”阿多答道。
“榕树须煲凉茶?从未听过呀!”
家炳还要问,阿多连忙岔开话题,“我们吃月饼,你在新疆肯定没有饼吃。”阿多切开一个月饼,拿起一块给阿炳,“呶,这个是五仁。”家炳咬了一口,“唔,好吃,够甜。”
“那上海的月饼呢?”
“上海月饼哪有广东月饼好吃!”家炳心里甜丝丝的。
正说着,阿娣来了。阿多很激动,他一下站了起来,但一看区家炳在,又马上坐下,脸上刷一下红了,“你来啦!”他的声音象月饼那么甜。家炳望望他俩的神情,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便多打量了几眼,心里总觉得有个印象,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
阿娣也不认得家炳,但一细看打了格愣。因为家炳很有几分象区家耀。家炳低头忽想起,这张脸的神态在基民脸上见过……
“吃月饼呀!”阿多殷勤地要阿娣吃月饼。
“阿多,你一个人在省城,今晚过节,就上我家吃顿饭吧,阿彩也回来了。”阿娣羞涩地说,这是上岸住后第一回邀请客人。
“这……”
“哟,你煲汤啊?都滚得扑出来了。”阿娣指着扑动着盖子的大砂煲说道。
“嗯……”阿多含糊其词应着。
“什么汤?味道好象不对呀!”阿娣笑眯眯地说。
“这……这……”阿多支支吾吾,后悔只顾和阿娣说话,忘记把炉子挪到别处去。
“噢,阿多说是煲凉茶。”家炳口快。
“是是,是煲凉茶,我有点喉咙痛……”阿多附和道。
“喉咙痛?上火了?什么凉茶?”阿娣关切地问。
“阿多说榕树须……”阿炳话刚出口,便“呀——”一声尖叫,他的脚被阿多用力跺了一下,他愣愣地望着阿多,“你……”即又以嘻笑掩饰内心慌乱,“嗅,我看是一只什么大虫落地,要把它踩住,嘻嘻……”
阿娣脸色骤变,她怨恨地嗔着阿多,“你,你……”
“阿娣!你听我说呀!你听我说呀!”阿多急了,想拉住阿娣,但阿娣用力挣开了,掩着脸,噏着泪奔了出去。任凭阿多声嘶力竭地叫唤“阿娣——阿娣——”阿娣头也不回一下,通通通地朝外奔去。
“唉——”阿多嗒然苦丧,跺了一脚,朝家炳大声吼道:“都是你多嘴!”家炳莫名其妙地望着阿多。
基民实在太累了,三十六磅大锤抡得他腰酸背痛,走到饭堂,饭菜已打完了。只得上楼外楼去买饭吃,人太多,他排在后面。强仔一来便要插到前面先买。大家都嚷着;“喂!排队,自觉排队呀!”强仔装着没听见,基民看不过,以一种大哥教训弟弟的口气,一把扯出强仔,“喂!听见没有,排队!”
强仔很尴尬。他听父亲说,这人是他哥哥,可爷爷又不想承认。他心里有点怯,只是嘴巴硬:“关你屁事,你不作声,人家又不当你是哑巴。”
基民还是毫不留情,“你阿爸就是这里的皇帝,也要一样排队。”
“我阿爸?你有资格说我阿爸!你阿爸是谁?”强仔咄咄迫人地指着基民问道。
不少人知道基民被绑在临江村大椿树上的事,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使得基民很尴尬,只得把心一横,大声地说:“我坐不改姓,立不改名,人人都知道我邓基民,我就姓邓!今日我不跟你说这个,你给我排队去!”
强仔一想到那一脚之仇,把胸脯一拍,“我就要先买。你吹胀我呀?话音未落,冷不防飞起一脚向基民下裆蹋去,基民眼快,一捞手便抓住他的脚,顺势一牵,强仔踉踉跄跄倒地。强仔发狠了,随手抓趁地上的一块砖头。红了眼,就要掷去。
“强仔!”基民大喝一声。那声音很震撼了强仔。强仔猛然醒悟,他真是哥哥呀,不由得慢慢把砖头放下了。邓基民连忙去扶他,他也意识到这是弟弟。但强仔一跃而起,一个黑虎偷心向基民当胸一拳,基民侧身一闪避过。正要把强仔按住,忽听得一声喝:“住手!”只回头一看,正是区家耀,他一手拉着基民,一手拉着强仔,心里很是痛楚。这是报应吗?“唉!”他只有长叹。
基民别转脸去,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天大的误会,即使他真不姓邓,也不能随这人姓区。无产阶级的区家耀他们是多么凶,单凭大榕树一绑,他不相信姓区的是无产阶级,而姓邓的便是资产阶级,尽管现在区家耀的眼光闪着慈爱,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基民……基民……”
“……”基民还是咬着嘴唇。
“阿爸,打他,教训教训他!”强仔叫着。
区家耀狠狠地瞪着强仔,吼道:“给我滚回去!”此时,区家耀的心受着煎熬,基民未肯原谅他,在这个儿子面前,他只有有愧疚。他手指下意识地在柜台面上摸索着,摸着了一颗钉头,暗暗地一使劲竟把钉子拔了出来。见者皆咋舌。
基民笑笑,把那钉子另处立起,用大拇指揿住慢慢地运动,竟把钉子钉了进去。钉罢扬长而去。
区家耀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的儿子有这么好的功夫,忧的是骨肉之情恩恩怨怨何时了得。老父定要区氏宗祠兴盛,让邓家败走麦城。
区家耀望着基民的背影,心中更是百爪搔挠似的难受,他想把基民召唤回来,然而,区雄、钟惠琴、强仔会如何?
邓鸿猷知道了楼外楼发生的事,狠狠地训斥基民,“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看看风头,更何况他是你的生身父亲,你怎么能顶撞他!”
“阿爸,你说什么?你是气懵了!”
“是的,的确,千真万确,你应当姓区。”
“不——这不是真的,你们骗我!”基民怒吼着。
“阿基,应当让你明白了,我其实是你的姑妈,你的亲阿妈是……”区家玉的声音也震颤着。
基民一下萎蔫了,失望地呼叫着:“你们是不是要赶走我,要赶走我……”
“阿基,你千万别这么想!”区家玉猛一下搂住儿子。
“妈,我不去区家,我不去区家!”基民声泪俱下地哀求。
“阿基,不是阿爸阿妈要赶走你,你想想,你亲阿爸很想你,我们不能不让你们骨肉完聚。再说,我们连累你也够多了,累到你连大学也没读上……”邓鸿猷劝说着,也忍不住哽咽了。
“不!阿爸、阿妈,我要跟着你们,我不去!我不去!”基民猛摇着母亲的手追问着:“你说说,我的亲阿妈又是谁?”
邓鸿猷和区家玉面面相觑,都不敢碰基民那急切的眼光。
“说呀——”基民又大叫了一声。
虽然又是中秋佳节,邓鸿猷与妻子相对无言地坐着,屋外碧澄的夜空挂着一轮明月。
区家玉默默地为丈夫斟茶,邓鸿猷约略记起《老子》说的“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奠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开水的气势,热力使得紫砂茶壶震响,喷出热烟,逸出茶香。邓鸿猷只觉得自己也一腔热血沸腾,然而终喷发不出来。
今天中秋节,基民加班回不来,只老夫老妻对月相邀,颇有点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的味道。开水冲进茶壶,邓鸿猷的心也挨了烫似的,他又默默地记起《老子》另言:“名与身熟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他微颤着手把妻子的手从茶壶上挪开“好了,好了……”家玉感到丈夫的手在颤抖着,不摸深浅,她的心一忽象跌落冰窑,一忽又掉进沸釜……她又抓紧丈夫的手,不知是给予丈夫以安慰,还是从其手中汲取自持的力量。四目交注,便是按抚。邓鸿猷叹了口气。料想这茶也焖得差不多了,便提起紫砂壶,往茶盘的两只杯子低斟,不象以前高朋满座,一茶盘都是杯子,而是关公巡“两城”,“韩信”点两“兵”了。
家玉说:“留两块月饼给基民吃吧。”邓鸿猷悄然地把那两块双黄莲蓉月饼用碟子覆了。坐着不免又想到在香港的老父和小儿基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伫望明月,默默遥祝。
阿多来了,踏着月色而来,一进屋颇有点光辉。邓鸿猷愣了一下。他感到意外,自四清以来,一些朋友几乎都不上门来,他诧异地打量了阿多一眼。家玉连忙给阿多添茶杯。阿多闷闷不乐,一坐下便发愣。
“没上阿娣那里去吃饭?”区家玉笑吟吟地问。
阿多苦笑,低着头呷了口茶。
邓鸿猷也呷了一口茶,茶叶水质都次了一等,觉得苦涩,他没心思多品。邓鸿猷觉得人和人之间也是如此,多打了折扣。高勇在大会的检查骂自己没站稳立场,被资产阶级拉拢了过去。这无疑是把邓鸿猷推向反面,为自己开脱,邓鸿猷很感震动。没有乌龙,没有铁观音还可以用红茶,甚至用添茶,没有山泉,即使用自来水也可以泡茶呀!可是要没有了真诚,友谊又从何说起?区家耀也上台批判他,更不消说区雄口口声声要打倒邓家资产阶级,甚至置姻亲之谊也不顾了……邓鸿猷很为世态炎凉深慨浩叹。他心烦意乱,随手从书架上取下“轮机手记”翻翻,好久没默记了。这些日子根本不让他上船,不让他摸柴油机,生怕他在船上放炸弹似的。想着想着,邓鸿猷不由得眼睛一热,鼻子一耸,他意识到要落泪了,连忙把嘴唇一咬,强忍了回去。这时阿多也长叹开了。“鸿哥,你说一个人最苦是什么?”邓鸿猷再不敢说真话了,最怕被认为对现实不满,便扯到自己身上“最苦?我想大概最苦,我想大概最苦是被人家当坏人。”
阿多一下跳起来,把他俩吓得脸色煞白,“对!对对,鸿哥,对极了!”
邓鸿猷夫妇这才松了一口气。“怎么回事?你和阿娣……”区家玉小心地探问。
正是、正是她……不知怎么生气了。”阿多垂头丧气,这倒使区家玉和邓鸿猷关切起来。
“阿娣生气?你惹生气?”家玉问道。
“唉!我不过煲点榕树须……”阿多吞吞吐吐。
“哎呀!弊啦——你这叫阿娣怎么受得了。首先是你把她当作什么人啦……”区家玉大吃一惊,责备阿多。
“谁要你干的!”邓鸿猷一把扯住阿多,厉声问道。“你这样干,等于是侮辱了阿娣,能不叫阿娣伤透心?”
原来阿多和邹毛在江边游水。邹毛觉得浑身发痒,阿多看见他满身起了红疙瘩,邹毛吓得直奔医务所,以后一直没来上班,听说进了东莞的麻疯医院,阿多担心阿娣会不会也染上……
阿多哭丧着脸说:“那是耀哥告诉我的秘方,他说这很灵……”阿多如履薄冰似的告诉邓鸿猷。
“别说了,那个阿耀,害得阿娣还不够惨吗!”邓鸿猷忿忿地打断阿多的话,他觉得区家耀从许仙变成了法海和尚,法海用雄黄酒害白索贞,家耀是想用榕树须害阿娣,邓鸿猷也知道这条民间秘方,煲椿树须会使麻疯病人现出原形,他很怨恨阿多怎么会这么干。
“邹毛是自作自受,阿娣可从未当过老举,正正经经的姑娘,这不可能。”区家玉也忿忿地说。
阿多很是懊悔不已,捶着脑袋:“我糊涂,我真糊涂呀!”他欲哭无泪。
“还不快去阿娣那里,向她认个错。”邓鸿猷厉声说道。阿多这才猛然一跃而起,“对对,对对,我这就去!”
邓鸿猷夫妇望着阿多的背影隐入朦胧月色中,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