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林,她熟悉的荔枝林,苍翠如盖的树荫,透过树荫便是滔滔的江水。在那里,她渡过少女时代,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当她初开少女的情窦,遇到的是区家炳,他象童话故事中的王子,躲在树荫里看姑娘们在暮色中跳入江水中游嬉,阿娟第一次被男人看到她婀娜丰盈的胴体,她以为这是天合的良缘。尽管区家炳去上海念大学,又分配去了新疆,她还是一直默默地等着他。然而,她终于看透了区家炳,她为自己瞎眼爱错了人感到悔恨奠及。自广播室之事,她变得越来越孤独,越忧郁。她常常一个人独自到江边荔树林徘徊,试图寻回少女时的梦幻……因此她常常透过婆娑的荔树荫影看到阿多也在那里独自徘徊。他沉吟、忧郁地望着江水,低声地呼唤着阿娣的名字。阿娟知道阿多的事,渐渐对阿多由同情转为好感,只要看到阿多的身影,她心里就会感到踏实,不见了阿多,她会感到茫然若失。她还暗中摸到了阿多来江边的规律,自己也常在这个时候来到荔林……
她冲到江边,气喘咻咻,一下坐倒在荔枝树旁,却不见阿多,她那颗滴着血的心颤抖得更厉害了,“哇”一下,竟恐不住掩脸而哭。如果这个时候阿多在,她会毫不犹豫向他诉说这一切,阿多肯定会同情她,他待阿娣这么真心。
阿娟慢慢扶着荔枝树站立起来,一颗熟透了的荔枝掉在她头上,鲜红鲜红的壳绽开了,搭出雪白的果肉,淌着汁水。她望望觉得苦涩酸楚,便恍恍惚惚地回了家。
邓鸿坤发现女儿心神不定,他也听说了厂里的事,心里不快,“早给你说过,区家小子没一个好人,偏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丢那妈,区求炳这衰仔,神是他,鬼也是他。天下男人有的是,你偏找他?”
“爸,你别乱嗡。我几时说过要嫁人,更没讲过要嫁姓区的,你放心好了。”阿娟冷冷的扔过一串话。
“这就好!别看现在,区家也文也武,呲牙松螯抖威风,说不定哪一天轮到他们家:”邓鸿坤忿忿地说。但看看女儿心事重重的,便走过去低声问:“女,不舒服?抑或有人欺负你?”于是他黯然地想起死去的老伴,叹了一口气,“唉!你妈去得早……”
“爸,我没事,你别来烦我,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阿娟实在不想听父亲叼唠。
“女,要有人欺负你,丢那妈,我教你的功夫呢?不用客气,三拳两脚做低他。”邓鸿坤生怕女儿吃了亏,挥着拳头说。
阿娟苦笑,“爸,都说了无事,别烦我,好不好?”她用手把父亲推出房间。
“唉!女大女世界,要你阿妈还在,这事无须我操心了。”邓鸿坤摇摇头,无可奈何走了出去。
阿娟隐隐感到自己是爱上阿多了,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副寻寻觅觅的神情……这都使她依稀看到了阿多的那颗心,多么真诚、柔情……他敢为心上人挺身而出。她感到了他的胸膛具有男子汉那种坚挺……然而,他心里还在爱着阿娣,他会爱自己吗?阿娟感到了迷惘。
港务局转来电报,是“发罗拉”拍来的。电文是感谢中国船厂工人兄弟发扬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以高度的社会主义劳动热情修好了主机透平,为阿尔巴尼亚社会主义建设作出了贡献。最后是致以无产阶级崇高的革命敬礼!中阿两党两国人民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万岁!
区家炳看了电报很高兴,这当然又是一次伟大胜利。功劳当然是无产阶级造反派。但一想到邓基民的成分犹未定向他是无产阶级吗?……他想来想去。对!基民应当是无产阶级了,于是他向广播室奔去。广播室现在由造反派占领了。理所当然由造反派广播。他进了广播室,阿娟不在,颇有人去楼空的感触。“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他不知怎的,会想起这两句诗来。阿娟不理他了,他感到心一下子被掏去了似的。只要他一人独处,就会感到孤独凄凉。但革命的狂热又会很快冲昏他的头脑,使他感到自己无比的巨大,无比的有力,似乎能力挽珠江的狂澜。尽管如此,一想到阿娟,他又马上嗒然若丧,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心陡然失落于万丈深渊。他开了喇叭。扩音器把他微小的气息加以夸大,他听来如同惊雷,他又马上感到自己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念起电文,念得很激动,乃至声音发颤。放大了的声音在船厂上空回荡,震耳欲聋,叱咤风云大概便是这种意思。区家炳很快又自命不凡了,那声音把邹毛批斗老潘的大嗓也盖住了。
邹毛很有理由痛恨老潘,是老潘不同意让邹毛的马来亚“党籍”转为中共,邹毛老婆还让老潘占过便宜。很明显,送他进麻疯院也是老潘的鬼主意,这不能不使他咬牙切齿。他一边吆喝一边推搡着老潘。象把一头老牛赶进屠宰场似的。暗中还狠狠往老潘腰间捶拳,老潘痛得直不起身,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一眼。邹毛更是气冲牛斗,撩起就是一巴掌,“看什么!不认得呀?我是你祖宗,丢你老母!”
广播的声音太响了。“区家炳这小子,吃得黄芪党参多,气这么足!”邹毛在肚子里嘀咕。这时,人们多已散去,但邹毛余兴未尽,揪着老潘不放。声嘶力竭喊得嗓子也瘖哑了,但还是让区家炳的广播声盖住。人们只看到他张大嘴巴嗡动,那样子象发疯,青筋暴突,脸上突出一块块发红的疙瘩来。于是有人在台下起哄,“哗!麻疯发出面了!”大家呵嗬连天。邹毛这时感到浑身痒得难受,心里一慌,知道自己的麻疯又发作了,吓得连忙掩了脸,跳下台抱头鼠窜而去。老潘一看台下的人都惊散了,于是也把帽子一扔,也跳下台走了。
珠江口浩浩荡荡,烟波渺茫。西江水流至白鹅潭才分开,到了黄埔又汇合,更兼东江水也来横注,水量更加丰沛,洋洋溢满于天地之间,一望去汪洋一片,远山隐隐的一抹青黛。那山上有一座古塔,那是莲花塔,此山为莲花山。省城至此,江上镇了三塔,莲花塔为头塔,尾塔为赤岗塔,中塔为琵洲塔。相传珠江口有恶龙入海,年年兴风作浪,淹过堤基,使两岸生灵横遭灭顶之灾。子民们祈求上苍除去恶龙,一夜之间村民皆得一个相同的梦,梦见仙人指路,让他挖江底的泥打成砖头,于是沿岸皆垒砖窑。忽一声惊雷,天上劈下一道电光,把沿岸的砖窑全都点着火。此乃天火,沿江炉火熊熊,烟雾腾腾。天火烧出的砖可筑铜墙铁壁,筑成的三座宝塔把恶龙压住了,莲花塔压住龙头,琵洲塔压住龙腰,赤岗塔压住龙尾。珠江驯服了,两岸水土肥沃,风调雨顺……
交通船离开了“发罗拉”破浪前进。基民望着这滔滔的江水,横贯一城,浩浩自天际而来,茫茫东去,满眼的烟波,如同一种情绪充斥于其间,他想起李后主的《虞美人》中的那两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不由得回望阿多,果然,阿多正望着江水出神,两眼茫然若失。他知道,阿多又在想他的生母了,自然,他心中也涌起一阵凄楚,黯神伤然。
他极力不去想,岔开话题和阿多说话:“多叔,你都看见啦,‘发罗拉’的人够壮的。”
“噢噢,那当然,他们吃猪扒、牛扒、牛奶面包……”阿多心不在焉答道。“唉!我们一个人一个月才三张猪肉票,我那份全给阿彩,也吃不肥她。”
基民知道阿多把阿彩当女儿看待,省吃俭用,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给阿彩吃。这么大一条汉子,竟把供应他那份的猪肉全给阿彩吃,可阿彩并不知道。
“多叔,你自己也要注意营养。我的猪肉票,你也可以拿去。我阿爸上了山,进了庙,说要长吃斋。”
“做和尚?”阿多惊问。
“……”基民不语,脑子轰然。
交通船渐渐驶近船厂,看见了荔枝林。基民眼尖,一下看见荔枝林闪过一个姑娘的身影,他认出是阿娟。
阿多也看见了,竟失声叫了一声,“阿娣——”眼睛定定的发直。基民慌了,连忙也大声喊:“阿娟——”
“是阿娣……”阿多痴痴地呢喃。
“多叔,那是坤叔的女儿阿娟。”
“阿娟?不、不……”阿多心里总想着是阿娣,他认定是阿娣,也是那么娉婷,那么丰盈。
他看看阿多,心里陡然怅惘,有一种仓皇感直迫心头,尴尬、嫉妒……这个人竟热恋着生母,且他亦知道生母也曾爱这个人。可他暗暗恋着的阿彩竟会认这个人为父亲,他为自己的爱情不济感到苦涩,他爱区燕,区燕却原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爱阿彩,岂料阿彩又竟是他同母的胞妹。血缘,既使人与人亲密,又使人与人为仇。区、邓是因为血缘缘异而世代相仇。而他与区燕、与阿彩、却因为血缘近同而不能谐和美满……苍天焉知其理?
交通船靠上码头。邓基民一看岸上立了大帮人,不象是开揪斗大会,因为都举着红旗、语录牌、敲锣打鼓的。
区家耀亲自带着人在码头迎接这些发扬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工人凯旋而归。“欢迎!欢迎!阿基。”区家耀上前握住邓基民的手。邓基民苦笑笑“欢迎我?不斗争我,就值得拜神了。”他把手挣了出来。
锣鼓齐鸣,“咚咚咚”“锵锵锵”人们高歌“天涯若比邻……”区家耀兴奋地拍拍基民的肩头,”好样的!不愧是我们区家的……”还没等区家耀说完,邓基民掉头便和阿多走开了。
阿彩上来给他俩戴上大红花,阿多很兴奋,慈爱地看着阿彩,他和阿彩握手,象捧着一只小鸟那样把阿彩的手呵护在胸前。“阿彩,想阿爸吧?”他轻声地问,阿彩点点头。
给基民戴大红花时,两个人都脸红了,真可谓相映成三朵红花。基民不敢动弹,任由阿彩的头发梢撩拨他的鼻翼,嘴唇……心里说不出是甜滋滋抑或酸楚楚。
正在这时,驶来一辆卡车,跳下几个气势汹汹的工人纠察队员。他们朝区家耀咋呼,把大拇指翘起往卡车上一指,“司令,人押来了!你老哥吩咐的,兄弟们一定办!”
区家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尴尬,锣鼓在响,红旗在飘……周围一张张的脸,微笑,憨笑,嗤笑,妒笑,嬉笑、嘲笑……都冲着他。
“阿爸——”基民发现卡车上被捆着挂黑牌的人正是邓鸿猷,他不顾一切往前扑去!两个工人纠察队员想拦也拦不住。他们想把邓基民往后拽,但怎么也拽不动,竟把邓基民胸前的大红花弄脱在地。邓基民全然不顾,那脚踩着大红花,把大红花踩烂了……
区家耀沉下脸,把手一挥,锣鼓嘎然而止。区家耀与刚才已经判若两人,他又大声疾呼:“同志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阿多这时呆住了,他嗫嗫嚅嚅,眼前又似乎浮现当时钢板从吊车上掉下来的情景,“轰隆”一声,天昏地暗,他仿佛又看到了阿娣血淋淋的尸体……
阿娟悄悄地看着阿多,只是阿多慢慢把胸前的大红花摘了下来,丢在地上。阿娟的心格楞登一下也好象掉落在地,似乎阿多没把她放在心上。
阿多朝江边走去,愣愣地望着江水。阿娟悄悄地在后面跟着,区家炳发现了,但他正在慷慨陈词。他心神不定,眼睛直瞅着阿娟,随着阿娟走去。他的魂魄也似乎游离了,他开始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了。
卡车要载着邓鸿猷到处去游斗。车上喇叭宣布着他的十大罪状,其中有一条是躲进山里的阴暗角落,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人还在、心不死,妄想翻天复僻….
卡车开动了,邓基民还在追着,呼喊着:“阿爸,阿爸——”车轮把大红花辗碎了,碾入尘土,被风卷起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