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冷风在山间回旋,把山上的树摇晃得如幢幢鬼影、山呼谷应,风又在树梢尖叫呼啸,犹如鬼哭神号。卡车的车灯把前路照得透亮、两条光柱把沉睡的草木照醒似的惺忪抖索,此外一片添黑。卡车到这里停了,工人纠察队把邓鸿猷赶下了车,“走!”
邓鸿猷并不是爬下车,更不是掉下车,而是双脚一缩,轻轻一落在地,一点声音也没有、象是一片鹅毛飘落下去,他头也不回,沿着隐约可见的石经上山。
“大哥!大哥——”邓鸿猷回头,只见一条人影追赶而来,待近了,却见是鸿坤。”鸿坤?你……”
“大哥,找得我好苦。丢那妈,区家那些衰神公报私仇哇!”要不是我跟着来,还不知你在这里呢!”邓鸿坤忿忿地说。他是混在工人纠察队里随车来的。
“阿坤,难得你有心。我更想躲在这里清静。岂料想做和尚也不准。唉!”邓鸿猷平静地说道。
天很黑、突然闪过一道电光,烛照瞬间、大山崭露头角,严竣、峥蝾、充满一种诡秘而可怖的气氛,电光稍纵即逝。又即恢复了黑暗。不一会便听到天际沉闷的雷声,如同一只大铁球跌落在天上的大甲板上。于是大地如同在大海上的航船、使人感到动荡,这只“大铁球”从天的一角滚到另一角,滚出了这块“大甲板”掉进了大海,大地如释重负地抖动了一下。
邓鸿献于这一瞬看见了天上风起云涌,象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贪婪地吞噬大地。他说了一句:“要刮台风了!”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往古寺走着。
“大哥,你藏到这里来,也终不是办法,他们一样要来揪你。再说,家玉在家也为你操心。何苦呢?”鸿坤道。
邓鸿猷没有回答他,走得更快,使邓鸿坤不得不也加快脚步、这才撵得上。
“不一会就风雨大作了。海上又要有大风大浪了……”职业的本能,使邓鸿猷想到乘风破浪的轮船。
邓鸿猷和邓鸿坤是同宗兄弟,两人的祖父是亲兄弟。邓鸿坤的祖父被抓去当了大清水师的水勇,无端端当了管带的替死鬼。为此,邓鸿坤父亲定下家规,不许为官家当差。以往邓鸿猷与高勇来往,使得邓鸿坤很反感,一直疏远他,认为自己这位堂兄巴结官家。官家两个口,难说。邓鸿猷被揪斗了,邓鸿坤同情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同宗兄弟受区家的欺负!他感到责无旁贷,他要鼓励邓鸣猷,别以为邓家完了。
大哥,你别看区家现在神气,要军管了。老潘是军代表,不支持造反派了。高勇也要复出,你不必再藏在这里了,回来吧!”邓鸿坤说。
邓鸿猷先淡然一笑,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说:“阿坤你回去吧。三天后,会有一场大台风。你要当心、别让船撞码头,中间加大枕木隔开便可了。你好自为之,不必为我操心!”
“大哥,这里也一样破四旧,菩萨都被砸倒了。”
邓鸿猷不语,一直走上了古寺的山门。他推开山门。他看见寺堂的蒲团上有一个白须垂胸的长者在打坐。长者闭着眼、盘着膝、双掌迭在膝上、五心期天。他毫不理会邓鸿猷走进来,邓鸿猷在这古寺已经呆了几个月,没有见过这个老人。心里正诧异,看仔细了,原来正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是你……你老人家!”邓鸿猷惊叫一声。
“你师父?”邓鸿坤问。
“是我师父。我娶家玉,也全靠了师父!”
老师父微微开启眼睛,沉声说道:“鸿猷,我想你也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这些年,我一直云游天地,想找一块清静的仙境了此残生,岂料偌大神州竟无一块静土。我想我还是回到故土寻求我的归宿。”老师父说罢,又合上眼打坐。
“师父!”邓鸿猷慢慢地跪伏在地,邓鸿坤看看鸿猷,自己也身不由已地跪了下去……
忽然,又一道闪电撕裂这漆黑的世界,白森森的电光瞬间照亮一切,被推倒的神象仍然慈眉善目,心安理得躺在地上,它们够超脱的,见到受苦也不动容。邓鸿猷看看便顿悟了,刚才的挨斗全然不记,如同没发生这回事。风越刮越紧,终于吹开山门,把寺里残破的幛幔全都吹落、灰尘飞扬。供案上唯一的一口香油灯也被吹灭了,庙内一团黑。
老师父已经坐化了。邓鸿猷强忍泪,哽咽着,恭恭敬敬向老师父磕头……
这阵猛烈的风,把不知何处的广播喇叭声也刮了进来,那是一首嗥叫一般的歌“造反有理”,邓鸿猷充耳不闻,抖索着摸出火柴,把那盏油灯点亮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老师父的遗容,他安详地打着坐。就好象还在参禅……
特大台风在珠江口登陆,船厂首当其冲。巨大的浪涛犹如一头头凶兽突然咆哮着扑向码头,气势汹汹横扫一切,凡地上的桶、缸、帆篷、缆索、木块、能推得动的东西、全都扫荡了。浪头象大舌头一般吞噬着码头,把这些东西全都吞噬到江中,……码头上的船剧烈地晃动,眼前灰濛濛、白茫茫,宇宙就只有风和水。省城的城廊全都没有了,仿佛一下全被波涛吞没了。
水手们穿着雨衣,在风雨颠簸的甲板上奋力拼挣。“丢那妈!”他们骂着老天公不开眼,艰难地用缆索把船和码头紧固。这雨水不知是从天上倾泻卞来而象是风把江水刮到半空倒下来的,浇得人眼也睁不开。连呼吸也要张大口,人们被反呛得灌了不少水。
浪头越涌越高,人们忙着抢救船坞,船坞淹了大不了把进坞的船浮起来。若淹了船坞水泵房,里面马达泵机就全都泡汤,看来这潮水大有水漫金山的势头。邓鸿坤指挥这场抗灾,真够身先士卒了。他赤着膊把一麻包一麻包的砂包扛到船坞口垒起来,掩挡潮水。这风雨刮得人们都直不起腰,大家便猫着腰扛,对着一排排气势汹汹的浊浪,心里直喊:奈何!
“隆隆隆”沉闷的响声传来,惊得邓鸿坤想起那天夜里邓鸿猷对他说过三天后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台风,他特别提醒要固船,但说过也就未当回事,忘了在码头胸墙装好一根根大枕木,以防止船身在风浪中颠簸撞击码头受到损坏。他不得不敬佩他这位堂兄,不但通晓船舶动力,而且还预料天文气象。现在是后悔莫及了,他只有大声疾呼:“快扛大木去码头!”他率先而动,看着码头好几条船在风浪中颠簸,就好象被人提着脑袋往墙上碰,已经有几条船被撞凹了船壳,每撞一下就一声闷雷,那几条船撞来撞去,简直闷雷四起了。
阿福也很英勇地冲出来,他本在扛砂包,但觉得抢救这些疯疯癫癫的船只显得更为壮举,便与小水兵合扛木头。
小水兵前不久挨过斗。因为“毛著展览馆”展览了他的日记本,学习笔记,还有画了红杠杠的单行本。这些东西是他突击三个晚上写出来的,老潘说是革命需要,以反映他学习毛著后一个战士的思想提高过程的脉络。老潞列的提纲,他一日一日地想象补记日记。老潘一成了修正主义,他岂不是黑苗子,假典型。为了表示与修正庄义分子决裂,他便去把这些东西撕了下来,于是便成了破杯学习毛著的现行反革命。小水兵为了显示一下革命的英雄主义,在这紧要关头挺而身出,一洗那天游斗所蒙受的耻辱。他把衣服尽脱了,赤了膊,只剩下一条裤衩,勇往直前要跳下码头,居然想用手撑开船身。
“丢那妈!快闪开!”邓鸿坤眼看船身一撞上码头胸墙,就会把小水兵夹成肉饼,飞身一步把小水兵推开,小水兵趴在码头跌了个五体投地。邓鸿坤趁势跃上码头,抱起一根大木、把它塞进船和码头的空隙、只听得“咔嚓”一响,那根一抱粗的木头象榨甘蔗似的被榨作木柴末子、木头碎成火柴杆了。船身保住了,人们都看得目瞪口呆,邓鸿坤居然如此神力,连邓鸿坤自己也不敢相信。事后,他再想抱起那段大木头,憋得脸也红、脖子也粗,青筋暴现、牙关咬塌了也休想横抱起来。
这时,小水兵吃惊地爬起来、追上阿福,“阿福师傅,我们俩扛一根木头?”不等阿福答话,小水兵便帮着他扛起木头的另一头,艰难地往码头上去。两个人看准了、趁着船被抛起、把木头挣进码头的胸墙间,“咔嚓”又一响,木头又被榨扁了,但船身完好。小水兵这才毛骨悚然地想起自己刚才的冒险。他不由得救佩地看看邓鸿坤。只见邓鸿坤在风雨中犹如一只雄鹰,一头猛虎。
“訇訇”的撞击声,“呼呼”的风声,“哗哗”巨涛声,“嘎嘎”浪头拍击声,夹杂着人们气壮山河的叫喊声,震撼着天地。好一幅战台风的雄壮画图。
台风过后,临江村一片狼籍,不少房屋被揭了瓦、塌了端,折了粱……这时家家都忙着修补自己的房子。区雄也满手沾着灰浆正在为揭了瓦的屋顶,换上新桁条,铺上新瓦,抹上新灰浆。盏好屋顶,先在屋脊上装上一只一毛不拔的陶公鸡。陶公鸡气昂昂地盯着乌涌村。屋瓴上还嵌着龙之九子嘧吻的兽头、虎视眈眈地也向着乌涌村。似乎要一口吞下方休。新修缮的门楣上仍挂上嵌有小园的挑木板,此照妖镜可以避邪,挑木板面有韦驮跨着老虎,虎头额有“王”字,韦驮一手执鞭一手伏虎,甚是成风凛凛。照妖镜四周是八卦,以“一”为阳,以“一一”为阴,排列组合为乾、坤、震、坎、艮、巽、离、兑。据说此板一悬,妖魔鬼怪就远而邂之,一家人可保平安。区家耀知道这是老父奉若神明之物。谁也不准乱碰。他想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认为从来没有神仙、一切只有靠无产阶级自己。他试图要把这东西摘下来,但挨了区雄迅若旋风的耳光,他便不敢再作妄想了,只有把这块桃符添了红漆,描得崭新。
区雄为大屋焕然一新很感高兴,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来到大门下,特别看看那块挑符上的韦驮伏虎。马上想到自己也曾打过虎。死了的老秀才区子庵还说他是伏虎罗汉,他想既是伏虎罗汉,本事肯定要比韦驮强,韦驮只配替他把守大门。想到得意之处,他便哼哼,但只记得一句“蛇矛丈八枪、横挑马上将……”捋捋下巴,没有胡子,他这才感到作为堂堂男子汉,一直少了什么。这都是抽鸦片烟的结果,他很惭愧,自己有一种难言的暗疾——阳痿,亏得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忽然村外一阵嘈杂,都是些后生仔的嗓子,高喊着什么“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等区家耀、区雄看清了,这帮红卫兵已经冲到门前。他们一边念着:“凡是反动的东西,凡是毒草,绝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就象当年临江村举旗去械斗时念着“刀枪不入”的咒语一样。他们拿着棍棒见东西就砸。“砰砰嘭嘭”所到之处,千器崩颓,百屋皆赤。手中的红漆扫,把粉墙涂红,然后写上个硕大的“忠”字。
“这是什么东西!封建迷信!”一个红卫兵举起铁撬一下便把挑符撬了下来,“叭”一下,照妖镜碎了。
“丢那妈,你们这班衰仔!”区雄颤巍巍要去拾起那块挑符。岂料那红卫兵,一铁撬下去,挑符便裂作两片。区雄忍无可忍,一耳光把那红卫兵刮个满天星斗,身子象陀螺转了几转,哼一声趴倒在地。其他的红卫兵见倒了一个,眼R也红了,狠命地冲进屋子见东西就砸。
“革命小将们!革命小将们!”区家耀求着他们手下留情。区雄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个就往外面掼。但掼了一个,冲进来两个。红卫兵越来越多。
“丢那妈!阿炳呢?阿炳哪里去了?这衰仔,家里有事了,他无尾飞砣飞到哪里去了!”区雄焦急地咆哮着。
不知是哪位竟把当年县太爷给区雄题铁钟的真迹“临江雄风”抄了出来。这卷字,区雄一直藏得严严实实,连家耀也不知道。岂料这些小将掘地三尺、翻箱倒柜。”这是反动的东西!”话声未落“嗤”一下便撕开两片。区雄跳过来抢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这“临江雄风”被撕成碎片,随手一挥,如同飞出一群白蝴蝶随风飘散。区雄气得眼翻白,“你…你们……丢那妈!你们这帮契弟!”他挥动拳头要打那些红卫兵。区家耀怕父亲会闯下弥天大祸,死死的抱住区雄,“阿爸——”
区雄还要挣脱去打,岂料那帮小家伙初生之犊不畏虎,竟气势汹汹扑上来,挥着棍棒照区雄的脑袋要砸……
几条舢板泊在船厂围墙外,围墙已被台风吹塌,把基建仓库暴露无遗。里面堆放着一扎扎的钢筋,一包包的水泥,还有一罐罐的油漆……
强仔和一大帮农民大模大样从围墙的豁口走进基建仓库,见了水泥包就扛,见了钢筋就拖……船厂保卫科的人闻讯赶来,只见基建仓库一片狼籍,破包的水泥撒了一地,钢筋把地上划出一道道的槽……
“喂!放下!这是国家的财产。”保卫干事喝道。
“丢那妈!这地还是我们临江区家的祖地呢!”强仔振振有词,拍着胸膛大声说道。
“你们有阶级感情没有?还工人阶级呢!贫下中农的房子被台风吹塌了,一点也不关心!”有人晓以大义。
“告诉你们,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国家的革命财产,一草一木都是国家的……”保卫干事还在讲大道理。
“丢那妈!革命革命!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你们学过没有?还有呀,若是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强仔搬出了“最高指示”,使得保卫科的人瞠目结舌。他们只好挂电话向造反司令部报告。岂料反被区家炳在电话里训了一通,“要看斗争大方向,这点小事也来烦我。贫下中农的疾苦,你们关心过吗?一场台风,给他们造成多大的损失。我们本应把这些材料送上门去,把阶级温暖送到贫下中农家里去!”区家炳放了一通炮,“啪”地把话筒摔了。保卫干事呆若木鸡、望着话筒发怔,他们只得面面相觑。于是搬水泥、搬钢筋,更是大行其道。
正在这个时候,忽有人喊强仔,“强仔,有帮不知哪来的红卫兵在抄你们的家,和叔公打起来了。”
强仔整个蹦起,在空中便转了身,无暇顾及和保卫科磨嘴皮。三级跳远,一直跳下舢板,撑起满船的水泥钢筋风风火火地赶回村。只听得一声唿哨,那几条舢板全都撑动,箭似的向临江村而去。一眨眼,水面空荡荡,舢板踪影金无……
十几二十个红卫兵手执棍棒围着区雄和区家耀,说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尽管他们被区雄踢倒好几个,但还是不顾死活地扑上去。
“丢那妈,砸烂他们的狗头!”强仔大喝一声,领着贫下中农的红卫兵也冲上去扭住那些小将撕打。强仔的功夫也是区雄教的正宗南派少林,打得虎虎生风。强仔领来的贫下中农红卫兵都是临江村的区姓,打起来更凶。他们边打边朗诵那条语录:“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
外来的红卫兵是“集结起来的”经不得区家的红卫兵一轮冲杀,便都恨爹妈长少了两条腿,飞快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喊:“完蛋就完蛋!”区雄赶上去,捞起一掌,把那个绊趺的红卫兵提起:“你这契弟!把你爷爷的字撕碎了,你爷爷今天要你把这字拼好!”
“哼!你那是四旧、是反动的东西。头可断,血可流……喔唷!”那家伙犟着脖子,还没叫完便挨了强仔一拳,“丢那妈!你没死过是吧!”强仔狠狠地从牙缝挤出一句话,话音未落拳头已到,那小家伙抱着肚子直不起腰,唷唷直呻吟。
“你赔不赔?”强仔扬着拳头威胁。
“不!”红卫兵把牙一咬,忿忿地答。
强仔飞起一脚,“喔哟——”一声惨叫,他又倒下了,在地上打着滚呻吟。”把他绑在大榕树上打。喂他吃牛屎!”强仔恶狠狠地说。
“强仔——”钟惠琴实在看不过眼了,从屋里跑出来劝儿子。“人家也有阿妈……”
不知为什么,这使区家耀想起了邓基民,阿娣死了,邓基民再无可能叫上一声亲妈妈。他心里愀然。
“抵他死!”强仔很凶狠,只在母亲面前再不去打那可怜的红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