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雄为那张“临江雄风”的题字被毁还在忿恼,字已撕得粉碎,散落各处,有的落在泥淖中已无可能取回,有的散落墙角的尿坑,也无可能取回……他很是懊丧,他真恨不得把那小家伙撕了,写成鲜红的的“临江雄风”,还是区家耀想了个办法,把红油漆罐交给那小家伙,罚他在外的新墙上,写上斗大的“临江雄风”要写得端正,比人还高。那小家伙想想,也只好接过那罐红油漆……
区家大屋墙上红漆的“临江雄风”四个大字,在苍榕碧荔的万绿丛中鲜红灿烂,象是四把火。区家炳刚出厂便一眼看见。为之一振。几天没回家,他已知大闹区家屋的事,很不放心。红卫兵要砸他的总部,说他不配当司令,家里还有反动的东西和毒草。区家炳这次回家要好好和父亲说说,要他跟上革命形势。
区家炳整整衣服,挺挺胸膛、他现更需有一副司令的威严的气度。推开大门,往大厅扫视,见区雄正气呼呼骑着条凳,他刚才那种气概一下便蔫了。
“你识得返来啦?”
“忙嘛……”区家炳避开父亲目光走了进来。
“丢那妈!你睇睇、你睇睇——”区雄忿忿地指着地上被红卫兵们砸坏的东西。”这班贼头比这场台风还要狠。你看看,人家把你的祖宗的神王牌也砸啦!”区雄把裂开了“区门列祖列宗神位”指给区家炳看喊道。”亏你还是司令,连自己祖宗牌都保不住!”
区家炳看看大厅果然被砸得七零八落,四张酸枝木椅子因为太坚硬、砸不烂。但雕镂的“花开富贵”“竹报平安”的花纹全被红漆涂没了,油漆没干,坐也坐不下去。厅堂中央本来放列祖列亲牌位的供桌上方挂了一幅毛主席像……区家炳心里暗暗赞许,“到底是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本来想和父亲晓以革命大义的那番话也就不哼了。
告诉你,这块神主牌,你俩兄弟一定要焚香供上。还有门桶上的八卦照妖镜也一定要装好。区雄严厉地说。
“阿爸、你……你这是何必呢!这蝗都是四旧,早就该砸烂了。”区家炳说道。
“什么!丢那妈——”区雄撩起就是一巴掌、把司令扇得四脚朝天。家炳摸摸热辣辣脸、阵阵的麻痛,堂堂一个司令竟被打翻在地。他跃起来,厉声地喝道:“区雄!你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抱什么态度?”
家耀一听弟弟如此对父亲说话、也火了。“家炳,你怎么这样跟阿爸说话。你别以为你当了司令,在家里还未轮到你说话!”
区雄一听儿子直呼他的名字,气得手也发颤,“丢那妈,你这忤逆仔……你反啦,你反啦!”
“我是要造反,要造旧封建的反。谁破坏文化大革命,我就要打倒谁!”家炳气冲牛斗地说。
“你这衰仔,我打死你!我打死你!”区雄要扑上去打家炳,家耀一下拉住父亲,双膝跪下,哀求道:“阿爸,阿爸,别发火!你别发火!”回头他朝家炳唱道:“还不给阿爸跪下,向阿爸认错!”
“不!造反派决不低头!”区家炳头也不回,推开门便走。
“阿炳!阿炳!”惠琴连忙赶出来,但区家炳根本不理睬,径直向船厂走去。
“让他滚好了,别再回来!”区雄在屋里咆哮。但心里却一阵阵寒颤,他发觉自己连自己的子女也没有震慑住,何以服人?什么罗汉真身转世,什么一族之长的德望,一下子全都崩溃。他只有祈求冥冥之中的至高无上的神灵挽回他过去的一切威望,区雄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一般新加坡船在临江村对面的江面上抛了锚。那场台风把这条万吨级的轮船任意颠簸玩耍,就象小孩子玩弄脸盆里摺的小船,一夜的惊涛骇浪极尽暴戾之能事,把轮船的锚机弄坏了,船要开航,但锚拔不出来了。于是只能发出求援电报。
船长又是倒霉的温克森,他惊呼这浩瀚的南中国海老对他过不去。上次是“查宝林”搁浅,这回是坏了锚机。“查宝林”搁浅使他被解雇,失业了一段时间才受聘于新加坡的轮船公司。岂料第一次航行,又是来这古老的充满东方神秘色彩的城市,这里真是变幻莫侧,好好的天、晴朗蔚蓝、一瞬间、风起云涌、便刮了台风,且越刮越猛。四处黑茫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好在威尔还随着他,这才不至于孤立无援。威尔再提议向中国方面发出“SOS”求救信号。他不再固执已见了,只有叹一口气,“你看着办吧!”
船厂派事来了交通船。一片黄汤似的江面使得天地间成了缝隙、又低又窄。一夜狂风暴雨,山洪挟裹着山上黄泥滚滚直下,翻腾着,倾泻着,浑浊了的珠江,水面漂浮着带绿叶的断树、芭蕉……随波逐流、象是一块块浮土。远处省城的廓影也隐现在昏浊之中、不知是被浊水淹了、还是被浊水漂流……雄壮而静谧的城廓被漫漫的混浊的江流浮了起来,在天地间摇晃着……交通船在一片浊浪中行驶,“嘎嘎嘎”喷着烟,在一涌一涌的波涛中低昂。
这次修理由区家炳亲自出马。因为新加坡到底是资本主义国家,如果没有高度的无产阶级的思想觉悟,谁也免不了会受腐蚀的。区家炳这几天闷闷不乐,自从被老父从家里撵出来。虽说是从家庭出走向革命,但总觉得孤独,精神恍惚、四周总有一种白茫茫的感觉,分不清东南西北。人倒是很多、来来往往,且多朝他谄笑,但他总觉得这笑是皮笑肉不笑,那副嘴脸其实总想瞅机会咬他一口,他很感发怵。上这漫漫茫茫的地方来修船,也是一种解脱,对着那些陌生的外国人总比对着熟悉人心安理得些。他把邹毛阿福带上了,邹毛还有马来亚的党籍,为此他还当了工人造反队的队长,阿福当他的队副。
威尔吩咐水手长放下舷梯,让船厂的工人登船,水手长是广东人,虽然他已入了新加坡籍。但回到祖宗之地,使他感情特别充沛。在外国船上遇着中国人,这使区家炳和邹毛都感到惊奇。区家炳和水手长握手,水手长握手象是扳开关、几乎拧得区家炳的手腕脱臼。
区家炳一行三人在锚机甲扳摆开架势、准备卸下刈车。水手长很殷勤,为他们撑开一把五彩缤纷的太阳伞。放了一张小桌子,有可口可乐,“三个5”香烟……邹毛高兴得要死。
区家炳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的东西,他要邹毛阿福都不得动。俩人馋得垂涎七尺。“口干得命,你不饮就不饮,我还要革命呢。”说罢他便抓起易拉罐的环扣一拉,“叭”冒出一阵烟,溢出不少泡泡,邹毛连忙用口接了,阿福也学着他样子。
“没出息!“区家炳嗔道。但太阳实在太晒,他也过去开了一罐。阿福没喝过这种洋东西。他说是番鬼凉茶,喝了一罐又一罐喝得直打饱嗝,气从肚脐眼直冲喉咙。
正在千活,邹毛一眼瞥见驾驶台里的威尔,他认得是“查宝林”的大副,威尔也看见他,只是不在意。刈车带换新,要钻孔打铜钉,这对邹毛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威尔看看也觉满意,冲他笑笑。可邹毛却以为人家认出他了,乐不可支叫了一声“哈罗——”但满口广东音,威尔不知他喊什么,莫名其妙耸耸肩膀。
“看见没有,人家鬼予佬和我是老友。”邹毛冲着区家炳和阿福炫耀说,但他俩只能疑疑惑惑地看看他。邹毛把水手长拉来,“喂!兄弟,你们这位大副是不是在‘查宝林’干过?水手长更是惊喜,“正是正是!你老哥……”
“噢,小意思。捞世界,天南海北,哪里没去闯过!”邹毛得意洋洋,水手长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邀邹毛上船长室和船长谈谈。邹毛慌了,“噢,不了。不打搅他了,他忙,我也忙。”
等水手长一走,邹毛又大吹大擂,说自己当时抢修,“查宝林”如何如何解决重大问题,要不然,“查宝林”肯定沉到海底。家炳听了冷冷一笑,“不过,‘查宝林’是搁浅,怎么个沉法?”邹毛牛皮吹破,脸上的麻风瘢痕更是红的红、白的白了。
“嗬嗬——”有人在船头下面喊。邹毛为掩饰尴尬便走到船尖处,只见船头下的江面上荡着一条条舢板,这都是临江村里划出来的,他们不是打渔,但拖着一条长绳,绳子上挂着一排排铁钩,收起绳子,钩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破铜烂铁,这都可换钱。
邹毛认出立在船头的正是强仔,他记得番薯一案,心还恨着,于是悄悄地在锚机齿轮上刮下一泡黑糊糊的油污,用抹机器的布包了,从船尖头扔下去,偷偷等着看油污浆在强仔身上的好戏。强仔只见船上扔下一大包东西拚命把桨划得飞快,后面几条舢板也一拥而上,大家都争着。好在油污先落在水面上,浮着的油星泛着七彩。强仔一马当先划来,一看就气得大骂:“丢那妈!哪个契弟!”邹毛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区家炳走过来,“邹毛,你想当老阶呀!”
邹毛一时没记起区家炳和强仔的叔侄关系。装傻扮懵地说:“喂!司令,东西可以乱吃,话就不能乱嗡,别无限上纲。清点垃圾算什么,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呀!”
甲板上,烈日当空,灼得人皮肉欲焦。好在水手长的可口可乐随便喝。阿福已经喝了好几罐了。“咔”一下拉开,“嘘”一下冒汽,“咕咚咕咚”放开肚皮狂饮。不一会便膀胱阵阵发胀,象要被挤破,他急得踮着脚到处找。但船舱的门一扇扇紧闭。他不敢贸然去拉开。他瞅着一扇可能是方便之门,猛的一拉,几乎把膀胱也憋破,可一开门是一顿洋话的臭骂,一声女人的尖叫,他正发呆,接着飞出一只皮鞋来。他吓得提着裤子逃之夭夭。一个毛茸茸的外国人,一脚把门踢关了“咯”一声如雷响。阿福惊得双眼紧闭,以为大祸临头了,急急如漏网之鱼。
一个黑人走来。阿福灵机一动,用手兜着,“嘘嘘”吹着,如同哄小孩撒尿。但黑人不知其所以然。莫名其妙干瞪眼,摆手摇头。阿福急了,就在地上用手指头写WC。黑人一笑,便领他去了……
他耸耸身子,舒舒服服打了个冷颤,轻松极了。可一上甲板,锚机上空无一人,不见了家炳和邹毛。他很是不满。还团结战斗在一起呢!说来说去,他只好自艾自怨。人家一个是司令,一个是队长。他这个队副只是骚骚的羊肉,不当真。他想一句话“执输行头,惨过败家”就只不过迟了几天造天。就只能当个队副。人家去吃猪扒牛扒去了,把自己赖了下来,他心中不免有点凄然……
又是那黑人,冲着阿福叽哩咕噜,阿福不知所云。还当问他撒尿了吗?于是他答非所问地点点头。黑人焦急,便“呀呀”张大口,用手指指,然后“唧唧”作咀嚼状。阿福这才觉得肚子实在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