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机员小餐厅里,不住冒出机舱的热气,传来柴油机“隆隆”引擎声。又有一个黑人趴在地上揩花铁地台板。大管轮是个白人,吆喝一声,一脚踢在黑人的屁股上。资本主义的糟糕,可见一斑。阿福心里甜滋滋,到底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就不许踢工人的屁股。谁敢踢,就可以造他的反,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午饭不错,区家炳还耷头耷脑,望着这些西餐在想如何抵制资本主义的侵蚀,但肚子实在是饿。暗地里咽着口水。邹毛却不管,一仰脖就是一杯啤酒。阿福来到时,邹毛还装模作样地说:“哎呀!你去哪啦?打破锣也找不着你。”阿福反而感到有点内疚,欠欠身坐上了座位。
黑人退了出来,却进来一个端菜盘子的姑娘,阿福一眼认出她便是刚才和洋鬼子睡觉的女人,竟直勾勾地看着她。那女人朝他飞了一个媚眼,闹得他脸也红了。邹毛一旁看了,很是妒忌,“喂!大姑娘,这道菜叫什么?”他涎着脸,嘻着皮,呲着开装着问,趁机在姑娘的手上摸了一下。但那姑娘讨厌他,看他的脸,便知道他有麻疯。根本不愿答理他。邹毛很觉没趣,“细佬,你认识这位大姐?”他酸溜溜地问阿福。阿福脸上有了光彩,自鸣得意。
那姑娘袒胸露背,穿着超短裙,光着两条大腿。阿福不由得想入非非,他想起邹毛跟他说的“咸湿故事”区家炳这时心跳加速突突突几乎狂了。装着目不邪视。但眼角老晃着那姑娘大腿的影子。他实在挺不住,连忙架起二郎腿,把两条腿夹紧了,但终究湿漉漉糊了一片……
看着阿福如痴如醉的神态,邹毛心里很恼火。他不耐烦地敲敲盘子,“噹噹”把阿福吓了一怔,“喂!快点吃呀!完完还要干活的呀!”
“嗅”阿福慌失失,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拿起叉子要叉炸香肠,可香肠一跳,便掉下桌子,阿福连忙钻下桌子去捡。区家炳暗暗踢了他一脚,朝他瞪了一眼,“喂!上来!象无产阶级的样子吗?”
阿福很感惋惜,这道菜就这么一人一根炸香肠,这顿饭吃得真扫兴……阿福精神恍惚,脑子里老想着那姑娘的媚限。“喂!细佬,你是不是失了魂,看见女人就这样子……没出息!”邹毛又妒又恨地揶揄。阿福红着脸矢口否认。
装刈车带了,邹毛要阿福去机舱间借一把管子钳。广州的工人叫“喉钳”阿福爽快地应承,他想可以趁机溜去看看那姑娘。当他经过那扇门的时候,心怦跳得激烈,一步一步,越走近越是心跳。他故意干咳两声,指望那姑娘会听见,会欣喜欲狂地飞奔出来……可里面无人声,阿福很感失望,只得悻悻地走开了。
走进机舱,阿福发了好一阵呆,怔怔地望着机舱间,极力要想起要干什么。好不容易才想到要借“喉钳”他找着管工具间的机匠。但机匠是洋人,碧眼金发,鼻子很高,满睑黄胡子。“嗳!鬼佬,借把喉钳使使。”阿福信口开河,大模大样地说。可洋机匠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不知阿福什么意思,只好干瞪眼,阿福急得满头大汗,这会没了写WC的机灵。也不知道这喉钳的英文到底该怎么写,忽又灵机一动,他想起看电影里的洋鬼子说中国话都是拖腔,重鼻音。可是喉钳的国语怎么说,他也没把握。他一想,只须把广州话的口音一歪岂不就是国语吗?那国语的音再一歪,不就是外国话了吗?于是他拍拍正在愣头愣脑缩缩脖子的洋机匠的肩膀。怪腔快调地说了一句自以为是的英文,“哈罗!你的,拿一把大大的吼(喉)黔(钳)——”声音洪亮,几近吼叫,竟把机匠听懵了。他实在不知所云,茫然地睁大眼睛,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膊,莫名其妙地摊摊手。阿福别无他法,急得搔耳挠腮,急中生智,在工作台上用粉笔画了一把管子钳。机匠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着着实实在阿福头顶拍了一下。阿福的笑凝住了,顿时觉得眼冒金星,昏昏然地随着机匠去取管子钳。
江水漫涨,又是划龙船的时候了,但龙船还埋在乌涌口的泥淖里,到现在还没有起出来。这年头革命,全都破了,龙舟是四旧,月饼也是四旧,过年更是四旧。龙船可是一条村子的象征。平时埋在泥底蛰伏,待一声春雷惊蛰,村民们必须虔诚恭敬地把龙船起出来。既是破四旧了,村村都怕破了本村的龙气,都不去挖出龙船。虽近端午了,家家仍无浸竹叶片裹粽子的动静。钟惠琴本想包粽子,区家耀要她别包,省得惹麻烦。不过她还是杀了一只鸡,打了一斤蔗渣酒,米酒已经绝迹。区雄喝了一日蔗渣酒,“卟”一下全都喷了出来,“呀——这是什么味道?”他抓起酒瓶打量着,“这是酒?”钟惠琴慌了,“爸,我是到船厂的铺子打的……”她垂手低眉,象是准备随时挨公公的耳光。
“船厂,船厂个屁,没一个好人,没一样好东西。连酒也象是汽油。”区雄忿然骂着。但还是小心翼翼倒出一杯酒来,呷一口,皱着眉头连忙往嘴里塞进一块鸡肉。这才把那股味道镇住。
这年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连区雄也增加了忍耐性,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时,有人敲门了。
阿崩一进屋便满嘴漏风,咋咋呼呼;“丢那妈,这场台风好厉害。一场大雨,地都淋了……”他正想三句话不离本行说什么“趁地淋……”一看区雄脸色,马上把这不吉利的话咽住了。
阿崩干仵作可以说是世袭,且相貌奇丑,满脸麻皮,还豁开了嘴。他把豁处的牙都镶了金,满嘴巴亮闪闪,更令人不敢瞩目,人人都更为这一颗颗金子惋惜。
阿崩这辈子从未有人看得起他,这口金牙成了他唯一可在人前炫耀之物,这样似乎连麻子也只有他阿崩才有福气长。在茶楼上大碗酒,大块肉,用那副谁也没有的满日金牙,抬死人时,他故意张大口吆喝,喊得方圆十里也听得见,他尽量发挥金牙的用处,这方圆十里,只有他的嘴巴才金光闪闪。当他看见人们在尸体面前吓得惊慌失措,尤其那些船厂女工吓得掩面尖叫,他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天下第一英雄。人们都在他面前簌簌发抖,畏惧他,躲避他,为他让路。他更旁若无人地大喊着扛死人的号子“嗨哟嗨哟,另歪面哪——”那裹着尸布的尸体被他扛得一颤一颤,象是还活着。一大帮死者的孝子贤孙哭哭啼啼随着他,于是他又以为成了奏凯回朝的将军,率着兵马,哀乐竟成了他的得胜令。别以为他是热爱仵作工作,他只知道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真是这样,他才不愁没饭吃。为了多挣水,他连担幡,买水也包揽了,给人家当孝子,白布遮了头,替人家去哭哭啼啼,捧着碗替死人买水。他还兼流眼泪,眼泪多少也算钱。哪来这么多眼泪,便用水沾了眼睛,淌了一脸,号淘大哭只是干嚎而已。他确实伤心,但不是为死者,而是为自己。为什么扛死人该由他扛?为什么豁了嘴巴又该是他?他是为不公平而哭号。
如今,他决意不让儿子崩仔继承他的仵作之业,世代相传的厄运,应当到自己为止,他儿子这代应当有新的命运。崩仔可不象他,长得轩昂,没有麻子,更不豁嘴,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点也不相混。阿崩觉得儿子比他长得体面,就应当干一份体面工作。这样起码找老婆也好些,不然,一听是抬死尸的,准把姑娘的芳魂吓散。
阿崩这次来正是想找家炳帮忙。可屋里没见家炳,区雄沉着脸,家耀苦着脸,惠琴笑又笑不出。阿崩到底是惠琴同亲的堂兄,但看看丈夫和公公,她不使殷勤了。
“吭吭”阿崩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叔公……嘻嘻,听说强仔进了船厂当学徒,我想我崩仔……”
“你家崩仔?嗯……”区雄呷了口茶,咂砸嘴皮。
区家耀替父亲说,“阿崩,你们钟家又没被船厂征地,我们区家的地全被征了。鬼才愿意当工人,一日一文四毫九,八个钟头困住身,有什么好。”
“耀哥,嘻嘻,难道要崩仔也跟我抬一世死尸咩?打阿爷工总比抬死尸好啦!”阿崩恳切地说。
家耀沉吟一下,慢慢地说:“虽说我家阿炳当个什么司令。冲冲杀杀,山大王一般。正式要办事,没有牙力,顶个屁用。找他也办不了。”
“哪……强仔又是怎么进去的?”阿崩急了。
崩仔在一旁听区家耀说,倒正中下怀,拍拍胸口说,“区叔,你不必理我老实,我就不信抬死尸就不是人,我就上殡仪馆算了。”
区家耀反而大吃一惊,没想到崩仔根本不求他。他再看看阿崩。阿崩涨红了脸,更是呐呐说不出话来,指着崩仔急得直冒汗,“你……你……你这衰……衰仔……”
“我已经去殡仪馆考了,你猜他们考我什么?”崩仔根本不理父亲,反倒是饶有兴趣地说开了。一下子区雄和区家耀都为之解颐,脸上有了红光,眼也亮了,都想听听这神秘而又阴森森的的死尸屋里的事,钟惠琴却吓得脸色煞白。
崩仔夸夸其谈,似乎他不是在讲有关死人的事,而是在讲他如何捉阶级敌人的事。“他们要我到殓房里背出一条10号的咸鱼来,号数都写在咸鱼的手心。我把那些咸鱼的手掌一个个都撬开看了,就是没有10号的,你们猜……”
区家耀也感到毛骨竦然了,钟惠琴干脆把耳朵捂住,闭上了眼睛。区雄这时也忘了摆出一族之主威严,可眼中却有几分恐怖。
崩仔轻蔑地看看他们,区雄和家耀顿时很感尴尬。似乎崩仔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当时正感到不对路,想想咽不下这口气,我再细细看看,一张张死人脸……。”他又瞥视了众人一眼,当他看看连区雄也为之发怵,心里很是沾沾自喜。声音也高了:“我一抬头看见门口坐着的那位监考官。怎么姿势一直不动。殓房很暗,只一盏五瓦的灯,面目看不清,我故意走近去,咳嗽一声。这家伙居然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看看我……”
“呀!”钟惠琴终于忍受不住,恐怖地尖叫一声。区家耀也听得直打颤,额头沁出冷汗,心里直发麻。看看妻子吓成这样,真不想让崩仔再讲。但看看崩仔这副得意的神态,不甘心让崩仔小看了自己,笑话他无胆,于是他权钟惠琴,“你忙你的去吧!”钟惠琴又想听明白,那个监考的到底是何人,便畏畏缩缩地坐到丈夫身后。
阿崩这时看到大家都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他的儿子,一下子变得洋洋得意,他瞒了家耀一眼,“怎么样?我的儿子够醒目吧!”
崩仔更讲得得意,“我用手猛挥一下,那家伙居然不会眨眼,我心中有数了。大叫一声,还不就是你!顺手一捞便把他背了出去,摊开他的手果然是10号。原来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僵尸!掼在地上,还是硬绑绑坐着。”
区家耀这才松了口气,他感到胸口发闷,想呕吐,只得强笑着拍拍崩仔的肩头,夸他的胆子大,脑筋灵。崩仔则自拍拍胸脯,“区叔,说给你听,我什么都不怕。不怕鬼,也不怕神!”
听了崩仔这句话,区雄和区家耀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中都隐隐感到一种莫以名状的威胁和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