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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广鸿兴在印尼也有生意,生意不大,只在雅加达的运河边开了一爿轮船修造厂。邓基成由祖父安排到这里当经理。邓基成野心勃勃,早日就算计接管广鸿兴了。邓国侠是听了黄大仙庙祝公的箴言“小人勿用”,才下决心把基成打发到印尼来的。这么一爿小厂只修理汽车和小火轮,对基成来说真有点“杀鸡焉用牛刀”之慨了。

这华人区就在哥打这地方,实际是贫民区。这里扒手极多,但华侨再穷也耻于干这种鼠窃狗盗的勾当,因此华人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意识,这使得当地的印尼人颇为反感,常有印尼人殴打华人之事发生。华人们为了保自己,也组织了武馆,练习武艺。

雅加达的确很美,即使是夕阳也很灿烂,照耀着拂天矗秀的柳树和浓荫覆压的橡树,风光旖旎……

广鸿兴的船排就在运河边,这时候,夕阳照着浑浊的运河水如同血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争先恐后跳进运河,脱光了衣服浴洗……

邓基成总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浑浊的运河如同血流成河,脱光了衣服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婆,都在血里挣扎……这情景如同轮回图中的冥河。邓基成越想越觉得将有一场血光之灾。他当机立断向香港驰电告知祖父印危局势严重,要求变卖掉哥打广鸿兴。邓国侠回电,示万不得已,不准出此下策。邓基成再想电告,雅加达已封锁了所有通讯。

只一夜间。哥打区便被血洗,华人的商店、学校、住宅、寺庙均被捣毁,焚烧,华人区成了一片废墟。一场劫难把空气也烤得灼热,四处响着零零落落的枪声,闪动着刀光剑影,大街上横七竖八躺着华人的尸体。女人被扒掉裤子轮奸至死,男人则被砍了头颅,剖开肚皮,肠脏拖了一地……华人的血把运河染红了,流着腥血和腐尸,一群群黑压压的苍蝇在追腐逐臭……可男人女人们,老头、老太婆,仍然在夕阳如血的时候争先恐后跳下运河沐浴。

幸而邓基成不顾祖父反对,及时把广鸿兴卖掉了,尽管价钱很贱,但毕竟比血本无归好。基成挟了这笔款子星夜逃进雅加达乡下的一个村子。这是个华人与印尼人混居的渔村路旁对峙着一座道观和一座清真寺,但建筑几乎一样。中国人奉道教,印尼人信奉伊斯兰教,这两座建筑也只有他们自己才分得清。他们会各得其所地向各自的神明祈祷。本来这里印尼人和华人相处很融洽,华人和印尼人几乎分不出,住一样的茅屋,吃一样的米。同打一海之渔,连船帆也画着同一个仲海神灵,大家都祈求出海平安。华人的肤色由于久被热带的烈日所晒,也黝黑得和印尼人无异。但华人家里豢养着猪,此为信奉伊斯兰教的印尼人所讨厌。自开始排华,印尼人再不和华人说话,村子也就不平静了。

村里的印尼人知道基成是从雅加达逃出来的,便通知绿巾裹头的民兵来抓,他们举着火把到处搜寻。

这村子的华人多是当年从中国“卖猪仔”过南洋的后代。“猪仔”们被卖到橡胶种植园当奴隶,饱受荷兰庄园主的鞭笞。为了对付荷兰鬼,中国苦力便常常偷闲聚集一起练武,当时雅加达也有了中国“精武会”的分会,乃精武会创始人津门大侠霍元甲之子霍东阁下南洋开办的。所以华人村民多会几路“迷踪拳”,也就是所谓燕青拳。所以民兵们冲进来,他们都大可抵挡一阵。

基成寄住在老渔翁家里,民兵们知道这屋子,便包围住了。他们如虎似狼地砸着门,基成不在,老渔翁独自守于屋门后。当民兵们破门而入,老渔翁一闪身便从门后逃了出去。民兵们连忙追了出来,“抓活的!抓活的!”

老渔翁一脚高一脚低奔着,一边却高喊着:“基成快跑!基成快跑!”几个民兵怔了一下,便朝老渔翁喊的方向追去。老渔翁露出得意的笑,一不留神踏了个空,跌倒地上。民兵们狞笑着要上前抓人,渔翁身手不凡,双脚一剪,身子竟象直升飞机似的跃离地面,他稳稳落落地扎住马步,伸出双掌,运足劲力,待以击敌。一个很壮硕的民兵捋捋衣袖、呱呱地叫着扑上来抓。这家伙拳路酷似中国的南拳,原来印尼流行“本扎”的拳脚功夫。习“本扎”的武士也穿黑色宽大的对襟衫,当胸一排布扣子,扎一根腰带。“本扎”的掌、拳、踢脚、扫腿、马步、弓箭步都和中国功夫相似。这个民兵马步稳健沉实,出拳刚劲有力。老渔翁奋力招架,他步法灵活,左闪右避,来去飘忽不定,使得稳打稳扎的民兵应接不暇。他虽然凶猛,但始终没抓着老渔翁,反倒挨了老人好几脚,被踢得踉踉跄跄。这时,去追基成的民兵空手而归,知道上了老渔翁的当,哇啦哇啦叫骂着也来帮着打。老渔翁到底年纪大了,渐渐不支,冷不防被一刀砍伤,民兵们一拥而上把他捆得结结实实。

村子里,民兵们把几个老华人都推到海滩,召集了全村人,当着众人把几个老华人活活钉进棺材,恶狠狠地狞笑:“打发你回中国去!”他们抬起棺材,扔进大海……

路旁的道观已被清真寺的伊斯兰民兵围困。村子里年轻华人只有据守此处抵抗,但终于寡不敌众,道观很快被攻陷了,基成又惶惶如漏网之鱼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逃出来,躲进了领事馆。

大街上一车车军人持枪飞驰,烟尘滚滚,家家都关门闭户。军人一看见华人就开枪,现在领事馆也不安全了。领事馆已躲进了不少避难的华人,他们在传说中国要派船来接他们回国去。

领事馆的大门紧闭,民兵们在外面砸门,用木头撞,用石头砸,用铁锤敲,他们叫骂的都是印尼话,骂一句便扔进烂香蕉、烂椰子,……领事馆院子里,这些烂东西堆积如山,太阳一晒,臭气重天。外面的骚动越演越烈,冒着烟火的燃烧瓶也被摔了进来,领事馆里又只好忙于救火。

铁门已被震动得山响,两个印尼人翻墙而入,他们哇啦哇啦乱叫,想动手去开铁门让外面的印尼人进来。这两人自恃身强力壮,把来劝阻的领事馆工作人员推倒在地。邓基成一跃而起,一把揪住去开铁门的家伙,只一拳便把他的下巴骨“咔嚓”一下打碎了。那家伙痛得抱着下巴在地上打滚,叫又叫不出声,嗷嗷地呻吟。另一个很有“本扎”,便和基成对打起来,两人打得不相上下,难分难解。

墙头又翻过一个印尼人来,他趁着混乱打开了铁门。一大群印尼人如强盗一般涌了进来,挥舞着手里的棍捧乱打乱砸,他们还爬上楼顶要把旗杆上的五星红旗扯下来,于是受了伤的中国人全都一下子挣扎爬起来,手挽手拦截住这些印尼人。

邓基成这时愤怒得眼睛也红了,圆睁着喷火似的。他一人拿起一把破椅子守在楼梯口,左轮右劈,打得十分勇猛,凡碰着他的椅子的印尼无不惨叫着滚下楼来,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中国人牢牢地臂挽臂、肩靠肩、暴徒冲不开中国人结成的人链,发起狂来,更是疯也似的打中国人。中国人毫不畏缩,合力把暴徒一个个推下楼去。暴徒发起几番冲锋都被中国人压垮。他们也急红眼,在楼下放了一把火。中国人又奋力救火,楼顶上的五星红旗在烈火中仍然高高地飘扬……

邓基成疲惫不堪地逃回了香港的那个傍晚,香港华灯初上,七彩缤纷的霓灯闪烁着这洋场繁华的廓影。

基成是钻进一艘驶往香港的杂货轮船,躲在锚链舱里才避过印尼民兵的追杀的。轮船驶抵香港,抛锚碇泊,基成才从锚链孔里爬出来,顺着锚链下了海。震耳欲聋的抛锚声,使得他现在还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他终于回到家了,一下子便瘫倒在客厅的地毯上。仆人们忙得团团转,都急于要把他弄醒。还是年纪大的那一位晓得掐他的人中穴,这才使基成苏醒过来。他睁开眼,便看见祖父正焦急地看着他。他涕泪皆垂,“阿爷……”未开言便泣不成声了。

邓国侠看孙子醒了过来,心亦稍安,叹了一口气,“唉,人平安就好了。”他又想起庙祝公说的什么狐狸渡河“濡其首厉”,心里细细沉吟,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小滞?基成这小子以为游到对岸了,盲目冲进,才招此大祸。唉!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古人天相呀!难道真应了庙祝公的话?小人不离……

基成想的是在印尼的生意,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递给祖父,“阿爷,这是哥打的广鸿兴变卖了的钱,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然连渣也没得剩。”

邓国侠一把接过布包,解了看,那是转来香港银行的财产资金的凭证,邓国侠不得不佩服孙子这一手高招,要不是他当机立断,把哥打的广鸿兴顶出去,怕早让那些暴徒抢光烧光,血本无归了。”邓国侠抚摸了基成的头,“你好好歇几天。”即吩咐仆人们,“好好服侍少爷。先让他冲了个凉,放些黄皮叶,辟辟邪气。”

“阿爷,阿爷,我没事,有什么事我自己做好了。”基成不想躺着没事干。

“工夫长过命,你忧没事做咩!”邓国侠笑笑说。

邓国侠为孙子的平安归来,喜忧参半。喜的是孙子平安无事。在印尼的财产也损失不大;忧的是庙祝公的话,要真灵验,真家运不幸了……

窗口正对着大海,无垠波光云影交相辉映。海阔天空;深邃而浩渺的蓝色与白色渲染出宇宙的无穷,码头上靠泊着一艘艘轮船。铜桅林立。宛如一座广厦连云的钢铁城堡。髹成桔红色的吊塔。伸着铁臂。高高吊起一块块造船钢板……这就是新的广鸿兴。香港广鸿兴船业公司已初具规模,邓国侠看着自己创办的船厂。真是感慨万千。这三十年不容易呀!当他搔首掉出一根白发。才惊觉到时间的流逝,孙子邓基成在他离省城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如今已成为一个多谋、精明、心狠手辣的商场新手,邓国侠已经感到孙子已在这方面超过了自己,他彷徨、悚惑。不知该喜该忧,他始终感到基成那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广鸿兴,不过,说实话,将来的天下一定是非他莫属,但要自己把产业双手奉送出来,他真是于心不甘。自己还有气有力。他要闯一番大事业,他不相信临江的风水就这么好。他乌涌的风水就不好。但在未知的将来。邓家的事业还是得靠基成这一辈人了。邓国侠渭然长叹。他又想到儿子鸿猷。庙祝公的那番话“妇丧其弗勿逐,七日得”七日得。这“七日”?过了七日又七日,都几十个七日又七日了……他在省城的广鸿兴。听说规模也很大,只是已国营了又听说鸿猷上山了。吃斋,诵经,当和尚了?这七日又七日,到底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