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轮是一艘双烟囱的大客轮,它曾经隶属联合国,朝鲜战争时,美国用以运迸伤兵和尸体,后来当废铁卖。不过,还不乏其豪华,船上有舞厅、游泳池、音乐厅,音乐厅里还有一台钢琴……只是机器太旧了。
修船任务落在船厂,那是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光华”要被派往印尼接运难侨。“光华轮”有两台主机,每台机八个汽缸,光话塞杆就有北京故官的柱子那么粗。这笨重而庞大的机器动作起来,“光华”轮才得在海上航行。现在它正碇泊在虎门内的沙角,珠江水系于此汇合,渺茫浩荡。水面上白鸥翻飞,“只要轮船经过,它们群起飞扑,尾随轮船卷起的浪花,从中觅食,浪花中被击昏的鱼虾往往随波翻出。波平如镜的水面点缀着翻飞的群鸟、更显得水面空寂寥廓……“光华”竟处于世外桃源一般的宁静之中。
工人们来了,“光华”这才醒了过来。它的两台主机以P与S分别左右,基民负责P主机、阿多爨负责S主机。交通船承载着工人们在惊起的一片飞鸥的水面行驶,交通船舱壁还留着刮台风时被撞得凸凸凹凹的痕迹。工人们坐着,相对抱膝无言,大家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有时还以相互提防的眼光望着。高勇也来劳动,他还没解放,蹲在一角打盹。阿福见了,朝池啐了一口,“呸!臭走资派!”他朝大家骄傲地扫视一下,以示自己的革命有多坚决。但大家依然各自默然,谁也不把他放在眼坐。阿福很沮丧,悄悄地找了个地方,抱着膝头打瞌睡,只一会边流出涎水湿了一片。
交通船上就数邹毛最忙,神气活现地在舱里四处巡视。看看这个不顺眼,看看那个也不顺眼。为此他配了一副大框架的宽眼镜,以突出眼睛,以至一张脸上象全让眼镜占了,麻疯的斑痕也遮去不少。于是他觉得自己一下高大了,英俊了。以为全船的人都用敬慕的目光仰望他,似乎自己成了他们的领袖。他瞥见高勇,不由惊悚了一下。尽管他正打盹,但端坐着,双手按膝,头顶端正,合着双眼,象是打坐的高僧,自有股凛然之气直追得邹毛低下眼来。
邹毛再望过去便是邓鸿坤,只见他两眼睁大、双眉凝聚。他没有睡着,似有一种“食君之禄,耽君之忧”的责任感。
阿福的鼾息象吹号似的在舱里震响,邹毛最看不起是他了,蠢得象头猪,朝他嗤之以鼻。
邹毛一眼看到了阿彩,阿彩正依偎着区家玉打盹。邹毛不由得眨眨眼,把眼睛睁大。区家玉半合着眼,仪态端庄,象是坐莲的观音,阿彩枕着她的腿,却合上限,就象观音身边的玉女。邹毛此刻心头不知是一阵酸还是一阵甜。他知道阿彩是他亲生的、阿彩象阿娣……然而,阿彩恨他,看见他便咬牙切齿,自己竟成了亲生骨肉的仇敌。
但邹毛很快明白自已的神圣职资,他要严密注视阶级斗争动向。他现在发现干革命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他一大本事是喊口号,越喊得响越好;第二本事便是刷浆糊,贴大标语,他刷浆糊用两把扫帚左右开弓,左一张,右一张,又省事又快。厂里什么战斗队贴大字报都不及邹毛快。邹毛当战斗队长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邹毛很快发现了印在舱壁上的毛主席头像变得凹凸不平,且嘴脸的地方掉了油漆,连眼睛这么重要部分也只有一大斑铁锈。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是反革命事件。邹毛忿忿地对区家炳说:“喂!你这个司令怎么当的?你看,出了这么大的反革命事件还无动于衷!”
区家炳怔了一下,看看那头像果真残缺不全。也感到问题严重。于是马上本能地想到推卸责任。他看到了邓鸿坤,“喂!看看你们老保派干的好事!本质的反动,必然导致政治的反动。邓鸿坤,你们必须低头认罪!”
邓鸿坤一看,也吓了一跳。他只顾在台风中抢救船,却把“红太阳”疏忽了。区家炳更咄咄逼人地说:“哼!邓鸿坤,这车船可是归你管的呀!”邓鸿坤急得矫口结舌,睁大眼,憋得满脸通红,“这……这……这都是老天爷干的!”
邹毛冷笑一声,“哼!忠不忠看行动。这么简单的事,拿大锤来!”他自恃有铆工的手艺咋咋呼呼地说。也真让他找到了大锤,顺手拿了木板,垫着舱壁用锤砸“嘭嘭嘭”舱壁上凸出的部分电真敲平了。……但锤声响若奔雷把阿福吵醒了。他抹抹嘴边的口水,惺惺忪忪嘟哝两声,又抱着头歪过去了。人人都惊诧地看着邹毛的惊人之举。邹毛更觉得不可一世。好象在干举世奇创,锤敲得更起劲了。正当他洋洋得意的时候,区家炳猛地揪住他,把他手中锤夺下。邹毛一怔,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区家炳把他的手一扭。邹毛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毕竟他有武功,一下挣脱了,一摆开架式:“区家炳、你想谋害革命左派呀!”
区家炳言正词严地说:“邹毛,你狗胆包天,竟敢用大锤砸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砸烂现行反革命分子邹毛的狗头!”区家炳振臂一呼,全船人都响应。
邹毛这下吓白了脸,结结巴巴地申辩。但区家炳不容置辩,拚命地带动高呼口号:“邹毛不低头认罪,就叫他灭亡!”
本来人们都讨厌邹毛,于是船舱里一片呼喊声,口口声声要打倒邹毛。邹毛吓傻了眼,眼也翻白,急得满额沁汗,极力地挥着手,哀叫着,“同志们呀!战友们呀……”
阿彩脸色涨红,厌恶地瞪了邹毛一眼,便扭头跑出甲板去,凭着拉扦,望着茫茫的江面,暗暗地揾泪。邓基民看着阿彩出来,也跟着出来,“阿彩——”阿彩没理他。他默默地望着江水,然而江面上漂来漂去的无数小舟,已经没有了妈妈划的花艇。而生她的亲生父又竟是个犯众憎的卑鄙家伙。她感到孤寂,凄苦,她的自尊似乎被众人在践踏……她暗自落泪,却把泪水咽进了肚子。
“阿彩——”基民又叫了一声。
“你走开吧,我一个人静些好……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也不须你同情,你走吧……”阿彩声颤颤哽咽着说。
“起码,我还是你哥哥,我和你是一母同胞呀!”
阿彩泪眼望望基民。这时心里更苦了。眼前的这位英俊青年正是她心所爱。然而,到头来却是同母的哥哥。她的初恋、深恋,就这样残酷无情地不击自溃了。母亲的苦命、生父的无耻,自己无望的爱情……百虑交煎、心如汤煮,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她连忙掏出手绢掩住脸,忿忿地抽泣着说:“你为什么是我哥哥?你为什么是我哥哥?我不要要哥哥!你……我恨,我恨你们!”
基民心中也如阿彩那么痛苦,“唉!这有什么办法,这是命中注定的呀!”他深沉地说。
阿多冷眼看着邹毛被众人所指,众口所责的狼狈相也感到打快。转眼不见了阿彩和基民,就走出甲板来寻。当他看到阿彩哭得泪人似的,心里很是疼怜,连忙上前,“阿彩,怎么啦?”他看看基民,基民也沉着脸。但他很快明白,他俩是因为邹毛而想起母亲的悲慨。于是阿多心里也觳觫一下,声颤颤地叫,“阿彩……”
阿彩这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向阿多,扯着阿多的肩膀,大声恸哭,“妈呀!你死得好惨哪——妈呀!”忽然又睁圆了眼睛,咬着牙,拚命地捶阿多:“是你,都是开的吊车,你还我妈,你还我妈呀!”
阿多任由阿彩捶打,痛苦地合着眼,“阿彩,你打吧!你使劲地打吧。是我对不起你妈,是我害了你妈。你打吧!痛痛快快地打吧!”
基民怔住了,扯佳阿彩的拳头,“阿彩,阿彩,他是多叔呀!他不是你阿爸吗?你不是要他做你阿爸?”
阿彩呆了一下,慢慢把拳头放了下来,拉着阿多的双手跪了下去,痛苦地叫了一声,“阿爸——”又接着阿多的双脚恸哭。阿多连忙蹲下去,要扶起她,他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我的阿彩……”
这时,邹色气急败坏地从船舱逃了出来。当他看见阿彩正依偎着阿多痛哭,称阿多为阿爸。他心中更是妒火如焚。他怪叫一声,一把揪住阿彩的头发,“好哇!你这衰女包,亲生阿爸都不认,却去认你死鬼阿妈的野老公。怪不得生出你这个女乱认老窦。”
阿多这时已忍无可忍,气带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格格响。鼻子喷出火来,他指着邹毛大喝一声:“邹毛!你这衰公,你干的好事!丢那妈——”一拳冲去。邹毛惊叫一声“哗!”,连忙闪开那攀,“阿多,你,你想过几招呀!”正当他要扑上来打阿多,被基民从横里踹起一脚,踢翻在地。邹毛倒在地上嗷嗷乱叫,他双眼通红,发了狂似的,要向阿彩扑去。想打阿彩解恨。
区家炳带着一帮人追了出来。众人口口声声喊打邹毛。吓得邹毛魂飞魄散。他走投无路,恶狠狠地咬咬牙。随手捡起挂在船壁上的消防斧头,向人们乱砍。区家炳站在高处,向邹毛喊道:“反革命分子不投降,就要强他灭亡!”于是人们也纷纷捡起家伙向邹毛掷来。邹毛困兽犹斗,气喘如牛。基民挺身而出。飞身一个九天霹雳,在空中连起两脚,一脚蹬在邹毛的肩上,一脚踹在邹毛的背上。邹毛“哎哟”一声,肩上一阵酸疼,那手执的消防斧,便落在地上。于是人们一拥而上,围着邹毛打。打得邹毛嗷嗷直叫,趴在地上,拱着双手求饶。
阿彩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悲愤,她哭着、咬着牙,拚命扭邹毛身上的肉,“你这死佬,你这衰公,害得我妈好惨呀!”她一边哭,一边打。打累了便哇哇痛哭。基民在一旁怒目而视。他没劝阿彩,让阿彩痛快地打吧。这是她心中的愤恨在发泄。基民如是是也想到生母的惨死,禁不住也潸然泪下,只是强忍着往肚子里咽……
阿多也发怒了,他一把抓起邹毛,一拳一脚,打得邹毛晕头转向,众人象打球一样,把邹毛满甲板上又推又打。邹毛跌跌撞撞,趴在栏杆上,身子往前一冲,便落了水。
邹毛在水中挣扎着,要游过来,求众人抛给他一个救生图。邹毛会水,只是怕交通船旋转着的螺旋桨会在水下把他剁成八大块。有人抛给他一条绳索。他急忙抓住那根绳,挣扎着爬上来。水淋淋,落汤鸡一般坐在甲板上,喘着大气。他忽觉得身上奇痒,痒得实在受不住,十只手指浑身乱搔。也顾不得羞,脱了衣服搔。一看,浑身又长满了红疙瘩。他惊惧地看看大家,极力装出一副可怜相。
“丢那妈,邹毛的麻疯发出面了!”有人这么一喊,大家都捂着鼻子,象避瘟疫一般。连连退了儿步。邹毛坐在众人的圈中,蹙着眉,歪着嘴,狠命搔着身上的红疙瘩,红疙瘩越来越大,越来越红……
“光华”轮的汽缸套足有一口井大。车削汽缸套毛坯由傻源承担。开的还是河南尾时的那台老爷皮带车床。古老的转盘夹着这个庞然大物慢条斯理地转着,刀架上的刀具象老人仅存的一颗门牙,吃力地啃着,“嘎嘎”作响。这台皮带车床可谓是船厂的元老,还是邓国侠买的第一台车床。邓鸿猷第一次开动它就是车削一般木质火船的尾轴,轴径也不过碗口粗,当时已是不得了的尖锐技术,傻源和阿福只有在一旁看的份,诚惶诚恐地垂手而立,车床每转一圈都那么神圣。现在傻源与车床可谓是故友重逢,去了十年香港、又回到这台皮带车床上来。在香港、他可是开新型车床的,很有脱了西装又穿粗布大襟衫的感觉。回来的时候,邓国侠说好要要他找着鸿献,广鸿兴的旧部嘛。岂料找到船厂见着鸿猷,却是物事已非。广鸿兴已更换门户,只有这台旧车床还曾相识,也只有傻源自告奋勇去开这台旧车床。从此,他就觉得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这里的人不许互相称兄道弟,要不就称同志,要不便是阶级敌人。于是他干脆谁也不理,即使是见了邓鸿猷,他也不去叫,免得害了鸿猷。他从香港回来,颇有特务之嫌。别人叫他,他也不理,装出一副傻傻呆呆的样子。如果是个广鸿兴时的旧工友碰头,他低着头装作看不见,待那个刚走过,又会冷不防在人家后边吼一声:“喂”直把人家吓一大跳。若人家趁机和他攀谈,他又闭目养神,爱理不理。待人家说得差不多了,他便惺忪地睁开眼,只言一句,那是一句绝妙的话,诙谐而庸俗,把人家逗得捧腹大笑。有一阵,老潘要他上台控诉旧广鸿兴邓家的剥削发家史和工人的血泪史。老潘和他谈了半天,“他只木然坐着,目光呆滞,昏昏欲睡。老潘问他怎么样,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的北方话,口水多过茶,我都不知你嗡什么风呀!”老潘听不懂他南海乡下口音的广州话,也随目结舌。傻源便傻呼呼地拍拍老潘肩头,“算啦,你等于叫阿崩吹萧,白费气啦。我同你是鸡同鸭讲,我讲得辛苦,你听也辛苦。”老潘听得莫名其妙,但旁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老潘很是尴尬。自此,再也不来找他了。傻源也就每天蹲往车床的角落,开动那台老牛似的皮带车床。
“光华”轮的主机要等着装汽缸套,阿多便回车间来看看汽缸套的加工进程如何。当他看到旧皮带车床上,汽缸套的毛坯在懒洋洋地转动,却不见了傻源的影子。他知道傻源又回老家帮老婆割禾去了。他知道傻源家的难处,家里的劳力就他老婆一人,儿子媳妇都逃了,把孙子扔下,老太婆还要养孙子。
阿多知道傻源有此一手绝招,他能按切削量磨刀具,调好车速。现看看汽缸套的毛坯全都车光了,阿多知道傻源快回来了,于是便坐在那里等着。
老潘来了,他算解放了,官复原职。于是他挺着最近才发现的腆出来的肚子到处巡看。颇有点示威的意思。给造反派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老潘又回来啦!他回来抓的第一件工作便是抢修“光华轮”。所以他得狠狠整顿一下劳动纪律,“抓革命、促生产”嘛!
在皮带车床前,他没看见傻源在于活。于是气汹汹地问阿多,“傻源又上哪里去了?”
“人有三急,他拉肚子去了。等一阵便回。”阿多漫不经心地答。
老潘表示怀疑,他绕着车床踱了一圈,傻源的工具箱锁着,于是疑心更重,“他上班了没有?”
“跟你说了,他屎急。总不能让他忍着不屙呀!”
“这家伙,懒人多屎尿……”老潘听阿多说得这么响,不好再问了。于是转了正题“主机工程能完成吗?”
“能——怎么不能?”阿多答道。
车刀“嗤”声把最后一道的毛胚车削掉了。阿多听到身后脚步声。知是傻源回来了。“傻源,怎么屙屎屙了半天呀!屙锁链咩!”他朝着傻源挤眉弄眼。傻源一眼瞥见老潘在,马上心领神会。避着愁眉苦脸,“哎呀!这肚子象要翻出来似的,拉个不停,你当我贪茅坑香呀!”
“怎么样?都妥啦?”阿多一语相关地问。
“妥啦!一天都光了。舒服晒——”傻源连忙停了车床,装怍忙不迭,手脚齐下。老潘实在挑不出差错。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傻源。傻源依然一副傻相,看也不看他,只顾自己傻干。
等老潘走开了,阿多才问他,“傻源,丢那妈,你返乡下也该给我讲一声呀!万一停电烧保险丝什么的,停了机怎么办??
“嘻嘻,我是落定屁股才吊颈的,定过抬炸弹。无用怕!”傻源眨眨眼,嬉皮笑脸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