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从车间出来,又来到交遥船码头,江滨那边的荔枝里,又出现了他熟悉的身影。
荔枝的时节早已过了。但荔树依然是那么郁郁苍苍,阿娟娉娉婷婷也象是玉树临风。只嘴唇两瓣红,在绿丛中,更显芳姿绰约。他情不自禁地移动了脚步。
阿娟也在慢慢地走过来。四目相交着,竟不知了羞涩,他们越走越近……
阿多停住了脚步。阿娟还是勇敢地走了过来,两只秀目火辣辣地盯着他不放。阿多仿佛看到了灿烂的太阳,那犹如金针放射的光芒,使他睁不开眼,他不得不低下头来。
“多哥……”阿娟鼓起勇气叫了一声,脸上火烧似的又红又热。
阿多象触了电一般,被击昏了头似的只觉得天地浮动,甜蜜、惧怕、向往……他束手无策了,脚步不由自主慢慢地后退,这来得太突然,出现七彩的光环,光环中隐隐约约可见阿娣凄惋的笑容,是阿娣向他走来,轻轻的,如同乘着云雾飘来……他几乎相信了这一切。但当他睁眼看清楚,脑子马上又凝结住了,他看见她不是阿娣,却是比阿娣年轻的阿娟。“阿娟,你……你也准备乘交通船?上‘光华’轮吗?”阿多问道。
阿娟脸上飞红,她也几乎不能自持,心如撞鹿,这叫她怎么说。她羞得别过脸,转身便走。
“阿娟!”不知什么时候,邓鸿坤打荔枝林里冒了出来。阿娟没料到会出现父亲,睁大了眼,“阿爸,你,你来开工?”她不知所云地问,心里不免慌张。
“我说你近来心神不定呢,想不到竟还是来找临江的小子。呸!不要脸。”
阿多听到了,没想到阿娟爱的竟会是他。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邓鸿坤朝女儿吼道。
“不回!我的事不用你管。”阿娟犟着不走。
“我是你老窦,就不许你找姓区的衰人。区家炳你也不是说有多好,但怎么样?阿多,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跟人家蛋家婆……”
“阿爸,不准你乱讲!”阿娟正包地说。
“嗬,老窦也当二叔了!你这衰女包,”邓鸿坤火冒三丈,撩起巴掌要打女儿。阿娟仰起脸,闭上眼,坦然受责。
“不准打人!”阿多一下抓住邓鸿坤的手。
咬牙说着。阿多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但一看阿娟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于心不忍,还是挺胸而出!“这里不是你家里,荡荡乾坤,光天化日,岂是教女的地方。”他是学着武侠小说里的话。岂料阿娟对他说:“他是我阿爸。你还是先去忙你的。交通船要开了。”目光一闪,分明在示意他。
“告诉你,下次再来偷会.我打断你脚骨!”邓鸿坤横蛮地威胁女儿。
阿娟也气:“阿爸,你干嘛要这么盲塞,这是女儿的事。”说着脸也有些红了。
“娟儿,别的不说,就看你的鸿猷阿伯,被他们区家整得有多惨。现在又想整我了,说我是什么大老保,保皇派。呔,狗养的,我好好也不得安生。”邓鸿坤晓义说理同时诉着委屈。
但阿娟象是在听,可眼睛却不时瞟向交通船。
阿多凭舷眺望,他又一次模糊也是清楚地看到阿娟。
三千吨货轮泡在水里锈迹斑斑,可老潘还是官复原职了,看来他还是有“主流”的,当时主流是什么也可以不要,但斗争不能不搞。他现又走在船广的大道上好象船厂便是一艘庞大的船队,正乘风破浪向着海洋,他就是这支船队的总指挥,牢牢把握着大方向……
“光华”轮已经很老了,气道的钢板被锈蚀得象酥饼似的,一碰便散。李寿想重新补上一块钢板上去。李寿应当知道安全操作规程。在地栅板上盖上一块隔火的东西,铁皮、石棉板都可以,可是他没这么干。一颗窜着火的熔渣畅通无阻地直落到舱底的油管间,舱底的废油烘一下着了火……
强仔正在为油管接头配垫片,火一下子在他身边烧着了,他刚想拔腿逃,但一看油管直通油箱,火把油箱烧了,那将会大爆炸,还不及逃上甲板,就会把他炸成灰烬。油管舱很狭窄,隔着机舱,就他一个人在。他大声呼救,手忙脚乱。十万火急,不允许他再想别的办法了,便一屁股坐下去,要用身子滚熄这些火。
看到油管舱冒出了烟,又闻到了一股焦昧,人们纷纷抱起灭火筒向后舱冲去。
邓基民冲在前头,透过弥漫的白烟,他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他把这人抱起,认出是强仔,他一口气把强仔背上了甲板。
“光华”轮放下了一条救生艇。这才把邓基民和强仔送回船厂。基民背着强仔在码头打电话要医务所开救护车来。可医务所正在开会批判黄医生,干脆把电话筒拿掉不接电话。邓基民心急如焚。邓基民只有撒开两条腿飞奔。
这时一个很装饰的女人蹬着一辆三轮车。基民大声地呼喊:“救人哪——救人哪——”
那女人正是钟惠琴,因为进了厂干临时工,生得更是粗黑。邓基民一下竟认不出来。钟惠琴却认出来。钟惠琴却认出邓基民,他认为基民是家耀的“野仔”一直不喜欢他。所以没理理会他。
邓基民喊得更急了,“阿婶——快救人哪,强仔烧伤啦——”听是强仔烧伤了,钟惠琴慌了神,拚着老命也把三轮章蹬得飞快。
“怎么啦?怎么啦?强仔——强仔——”她搂着儿子叫。
“先进医务所要紧,别耽误了!”邓基民自己跨上三轮车蹬着。钟惠琴搂着儿子坐进了三轮车。她把脸贴在儿子额上,烫得很,儿子正发着高烧。“快点!快点!”她叫道。邓基民把三轮子车蹬得飞快,直向医务所驶去。
车子震得厉害,强仔发出呻吟声:“哎哟……”
“基民,慢点,别震着你兄弟!”钟惠琴不知怎么自己会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
基民一听,心里一阵震颤,鼻子一耸,只觉得一滴又咸又腥的泪沾在喉咙了,他发觉眼睛糊了,于是猛一下用肩头擦了一下眼……他禁不住想起自己的生母,想起养母、养父来。他甚至有妒忌强仔。强仔有一个慈母疼爱他,而自己的生母,还没来得及叫一声“阿妈”便死去了……他吸了一下鼻子,更用力蹬车。
医务所的批斗大会斗的是黄医生。他的过错在于长得头尖额窄,龅牙缩腮,还撑着一副深度眼镜。象十足的阶级敌人。于是要他交代历史问题。因为眼镜深,说明他读过书,受毒最深。虽说他四十多岁还没结婚,却给老潘注射过荷尔蒙激素。于是又多了散布黄色毒素的罪名。而且因为常给女人看病,在女人身上摸摸捏捏,于是人们批判他是“老咸虫”黄医生平时迂讷、口齿驽钝,结结巴巴说不出个鸡嘴尖、鸭嘴扁来。医生们、护士们对这些事饶有兴趣,斗争热情自然也高。都想听听黄医生的咸湿事。
老潘和高勇各自抱着一只小公鸡来,要黄医生给他们注射鸡血针。医务所的人们一看是领导等打鸡血针,连忙散了批斗会。可黄医生还不敢抬起头来。医生们护士们围着高勇和老潘,竞相争说打鸡血针的好处。但没有一个人去拿注射针筒。她,他们争着抱小公鸡,夸奖这只小公鸡毛色好,血也肯定好。而小公鸡感到很害羞,挣扎着尖叫,医务所里谈笑风生。
“嘎”一声响,基民气喘吁吁把三轮车停在医务所门口,钟惠琴抱着儿子急急地闯进来。正抱着小公鸡说三道四的医生护士们脸上笑全没了,一片阴沉。老潘很感沮丧,坐在长椅上叹了一口气。高勇连忙过去帮忙把强仔扛上病床。医生们责备道:“怎么现在弄来,都什么时候了?大家正准备吃饭呢!”
钟惠琴把眼睛一瞪:“什么?救人要紧还是吃饭要紧,有点阶级感感情没有?”
医生们面面相觑,看看高勇和老潘的脸色,都不哼声。黄医生这时连黑牌也来不及取掉,就张罗起来:药棉、酒精、药物、剪子、钳子……弄得“叮叮哐哐”响,黄医生想要求把黑牌取下来,不然碍手碍脚如何手术。医务所的革命同志们只好同意。黄医生穿上白大褂,戴上火口罩,只露出那副十几个圈圈的眼镜。很麻利地给强仔施行手术……
老潘只得悻悻地抱起小公鸡、朝注射室走去。高勇没有急于打鸡血针,坐在外面向邓基民了解“光华”轮失火的事。听说损失不打,没烧坏机器,只是烧黑了舱壁,髹一度新的油漆便可以了。高勇这才放下心中大石。他蹑手蹑脚朝手术室走去,从门玻璃朝里面窥看手术……
区雄、家耀、惠琴、家炳、区燕都坐在医务所外面,等着强仔的手术消息。区雄泪纵横对家炳说:“阿炳,你吩咐那些医生无论如何要救活强仔。你好歹还是个司令,他们敢不听?”
“阿爸,放心好了。这些医生听我的,没事。”家炳劝着老父。家耀和惠琴也正渴求似的看着兄弟。
“我早就说过、什么船厂、掘地三尺,坏了风水,惊扰了我们区家的列祖列宗。邪得很。我说别来船厂打工,们就是不听,以后还有苦头吃呢!祖宗能得罪吗?”区雄声色俱厉地呵斥家耀、家炳,两兄弟只好垂手而立恭听着。惠琴则在一旁唏唏嘘嘘。
区家玉闻讯来了。很小心上前,叫了一声:“阿爸!”
区雄一看是女儿,旧日的怨愤又涌上来,但看看女儿憔悴了许多,是为了鸿猷才熬成这洋。总有了恻隐之心。他真想抚摸一下女儿的头,但一想自己为父的尊严,他发过誓若是她嫁邓鸿猷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于是硬着心肠瞥了女儿一眼,从鼻子里忿忿喷出一声“哼!”
“阿爸……”家玉声音也颤抖了,她是强忍着泪。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丈夫被贬,父亲又还是不肯体谅。她心中的苦还能向谁倾诉……
“阿爸,强仔还是阿基救回来的呀!”惠琴擤了擤鼻子,眼泪鼻涕地告诉公公。区雄脸色上的怒气始消,舒了眉,沉吟了一声“嗯!”区燕一听,睁圆了眼,精神为之一振,她这才发现基民不在。不知为什么她来的时候便有预感,似乎这事和基民有关。她发现自己越是不想见到基民,心里就越是想他。她甚至怨恨父亲,如果基民不是她同父哥哥该多好,即使真是邓鸿献的儿子,尽管是“狗崽子”她也要坚定地爱他。她发现自己不能没有基民。没有他,她感到生活黯淡无光。她极力地向手术室里偷窥,想搜寻着基民的影子。她看见基民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为强仔输血。于是她把祖父叫来,“阿爷,你看!”区雄不解地问:“这干什么?怎么把基民和强仔用管子接在一起呀?”
区燕告诉他,“这是输血,就是把基民的血抽给强仔。”
“什么?抽血。不行不行。基民的血什么血,有蛋家婆野杂种的血,不要不要!”区雄横蛮地叫嚷起来。
这时护士出来制止:“别噪!安静。病人需要安静,影响了手术出了人命,你的事!”护士客气地指指区雄。
区雄一听这关系到孙子的性命,便只好不作声,但一心里还是不甘,嘀咕着:“这不行,这不行……”
“阿爸,老邓在外面等着强仔的消息呢!”区家玉小心翼翼地告诉父亲。
“他来干什么?这牛鬼蛇神……”区雄气呼呼地发泄着刚才心中的忿恨。
“阿爸……”家耀和惠琴都想劝,但一看区雄想吃人的样子,也便噤若寒蝉了。
区家玉只得把泪和哭怨往肚子里咽。惠琴觉得过意不去,便来劝道:“姑娘,阿爸他老人家为强仔担心急了,心里不好受,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大嫂,这个我明白。我不怪阿爸。”家玉道。
“快去把姑丈也去叫进来。”惠琴暗暗地吩咐欧燕。
“不!阿燕,这是立场问题,”家炳一把拉住区燕。
“阿炳,有……这么严重吗?”家耀感到颤栗,很感内疚。总觉得对不起邓鸿猷。
其实,区雄这时为女儿的憔悴也很担忧,他也真想知道邓鸿献的情况,所以他也装聋辑作哑,等着区燕去把鸿猷叫来。岂料家炳这么倔情,一点不通融,心里未免有点不悦。他瞥了家炳一眼。家炳还当父亲不满意他对邓鸿猷不够严厉。于是更是忿忿地大叫:“我去叫他滚回去!”
手术室的门开了,黄医生满头大汗,把口罩、罩衣全脱了,瘫倒坐在长椅上喘气。护士们高昂着头,不可一世地走来走去。区雄不敢问着些骄傲的护士,去问筋瘦力尽的黄医生:“喂!医生,我孙子怎么样啦?”
“你孙子?”黄医生睁开疲惫不堪的眼睛,一看是个老贫农,吓得连忙站立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你孙子已经脱离危险。幸亏你的大孙子也在,给他输了血,这才转危为安的。”
“我的大孙子?”
“噢!伤者的哥哥,也是你的孙子呀!”黄医生说。
家耀一听便明白了,心里更坚信基民是自己的儿子,朝着黄医生点点头,“哦!”的一声,舒了口气。
黄医生有点懵然,“你们……我是根据验血得知的。那位救伤者的是他的亲哥哥……”再一看家炳正凛然地看着他,他这才发觉这位伤者的来头不小。是厂造反派司令的侄子。他不由得有点心惊胆颤。要是现在让他去做手术,他真不敢下手……
“阿爸,基民和强仔真是亲兄弟……”区家耀情不自禁、未免流露了一点兴奋。钟惠琴一听,不悦地鄙视丈夫。区家耀装作没看见。惠琴悄悄地对家玉道谢,“真是多得了你家的阿基呀!”
“大嫂,基民是我们家的?他们家的!姓邓的。”家炳突然冷冷地说。说罢又阴鸷地和惠琴耳语,“大嫂,这时候,你要看住大哥……”惠琴茫然地点点头。
家炳又去和家耀说:“大哥,你可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哇!”家耀惊悚地望望弟弟,不知所措。
“不许让邓鸿献进来!”区家炳命令道。
家耀心慌意乱,但邓基民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呀!已经负了阿娣,难道还要再昧着良心?阿娣在天之灵会饶自己吗?
邓基民走出手术室,第一眼便看见区燕,一下子他竟凝住似的、直勾勾地看着,区燕依然中学时代那么风姿绰约。他的心不由得一阵怦跳。这时,区燕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的目光相对凝视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目光还是匆匆走开了。区燕转过头悄然地走着。邓基民只用眼角偷偷地看着她的情影。
“妈——”基民朝着家玉叫了一声。但一看妈妈眼中噙泪,再看看区雄一家的神色,他心里明白了,于是故意大声地问:“我爸呢?”
“他在外头等着呢!”家玉强忍着内心悲痛说道。基民拉着妈妈的手,毫不犹豫朝外面走去。
“基民——”区家玉颤声叫道。
“妈,我要见我爸爸。”基民倔强地说。
区家玉爱怜地望望基民,又目示基民往区家耀。
基民淡然一笑,只喊了一声:“噢!舅父也在。”
区家耀的心象被刀刺了一下,颤抖着,“我……我……”那声音几乎是要哭出来,但终不敢说出“我是你阿爸呀!”
基民的心也很怆然,他悄悄地又看看区燕,区燕也正幽怨地嗔他。他始终倔强地不开这个口。家玉对基民说:“基……你……你就……”
“这我心中有数……”说着又要走出去。钟惠琴在一旁听了,嘴角泛起一丝冷淡轻篾的微笑。
“基民,那你就叫爷爷!”家玉又要拉住儿子。
邓基民不屑地看看这个威严的老头子。头也不回,朝外面走去。高声喊着“阿爸——”去寻邓鸿猷去了。区雄本来好不容易有一丝笑容,竟没想到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竟不把他放在眼内,而且还是亲孙子。他深感到自己一向维持的权威已经在崩溃,他几乎不能自持,头感到昏眩但在众人面前,他强振作着精神,“呵呵、呵呵……”皮笑肉不笑地笑着。“阿爸,你、你怎么啦?”钟惠琴急忙要去扶公公,她对家耀、家炳命令道:“赶快扶老人家进去,家炳去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