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城探影
28663700000038

第38章

中医认为“发为血之末。现在时兴喝白开水,甩手。据说可以运行血气。但见奇效莫过于打鸡血针。取刚刚学啼的小公鸭,广州人所谓的生鸡仔。还没“破瓜”的真童子鸡,传云生鸡仔阳气最盛,血气方刚,抽了它的血注射在人身上,一可以延年益寿,二可以壮阳强身。老潘未太老便秃了顶,可见血气不足。可打了好多鸡血针,仍没有回黄转绿的意思。远看还好象“草色遥看近却无”。这生鸡仔已经身价百倍,黑市买一只要十多二十块钱。农民们大有发生鸡仔财的。不要说船厂工人,就连老潘也买不大起,不是说打一只两只生鸡仔便可奏效的,要打多只,一个疗程十只,几个疗程,谁吃得消。于是只好自己弄。但买小鸡,又分不开雌雄,于是又看书研究。老潘也深有心得,他已懂得提起雏鸡一只脚,头朝上扑的是公鸡,反之是母的。他必备了两本小册子,一本魁小红书,那是开会用的一本便是“鸡血疗法”也是红皮、扉页也有“最高指示”。在他身上已经流动着几只小公鸡的鲜血。只是头发不见长出来,使他深感苦恼。他开始对打鸡血针有点厌烦了。原来的一些良好感觉一下子又好象不复存在。什么何首乌、熟地……凡是补血生发的中药,他也不知吃了多少。可头发仍不见长,却是长了精神,不想睡了。吃“利眠宁”也无济于事。到了该上班时,却昏昏欲睡……

听说吃老鼠好.老鼠煲黑豆,吃了甚至能使电灯泡也长典头发来。但一想到老鼠的肮脏模样。浑身起鸡皮疙瘩,直想呕吐。这么脏的东西如何下咽?老潘可不想脑袋长成电灯泡,于是横下一条心,决定弄只老鼠吃吃。老潘也想明白了,身体是革命本钱。现在这个年头,只有自己靠自己。

家炳听说军代表老潘要吃老鼠,硬要崩仔去弄一只来。崩仔还当是好友强仔伤愈要进补,很爽快地应允了。也真让他抓了一只近一斤重的大老鼠。是在黄埔港里抓的。还是一只外国老鼠,外国人高大,连老鼠也大。黄埔港泊看许多外国轮船。这种老鼠漂洋过海而来。缘着船上的缆索想爬上中国陆地玩玩,也好长长见识。碰巧让崩仔盯上了。悄悄在缆索一头等着。大老鼠正洋洋得意耸耸身子抖抖浑身的水。还弄不清怎么回事便就擒了。“吱”一声厉叫,便被崩仔捉住,崩仔一使劲把它的脊骨扯断了,提回家拔毛开膛,剁了爪子,尾巴和头,弄得干干净净的送去。不知道还当是什么野味。

老潘乐颠颊地吃了老鼠肉,总觉得浑身发热,,衣服也穿少了。他决意在支左时,坚决支持以区家炳为司令的工人革命造反派。他沾沾自喜,因为头顶常常发痒。他静候了几天,天天照镜子,总觉得头项长出了头发。老鼠肉奏效了,头发要长出来了。他不敢洗头,生怕把头发的芽苗洗掉了。有了一头黑发,就显得年轻多了,以后更是前途无量。当的官肯定要过高勇的头。

可两个月过去了,头顶依然故我。他冲著镜子发火,原来该长的头发都长到下巴去了,黑压压的一片络腮大胡,摸—摸比以前更扎手了。用剪子剪剪,“咔嚓咔嚓”剪刀口还蹦出火星来。老潘一下子蔫了。“唉—一”一声长叹,沮丧极了。他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一气之下,走出阳台,把鸡笼养的的小公鸡抓出一只来杀了好出出气。那只血气方刚的小公鸡岂肯就范,拚命挣扎。“嘎嘎”乱叫,恶狠狠盯着老潘,很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慨。这小家伙坦然地看着老潘拿起屠刀,居然面不改容,小眼睛眨也不眨,从容就范。老潘一下子气馁了,连只小公鸡也不怕他。何以服全厂上下的几千工人,更何况是臻桀不驯的珠江子民……

月黑风高,疏疏落落的渔火映在黑沉沉的江面散乱零落,象是飘忽的流萤。江边黑幢幢的树影摇曳着,风在树梢间呻吟。然而,船厂却如附在江上的一座城,灯光辉煌、灿若星河,把一半的江水照得金蛇狂舞。

老潘连夜开会不知明天打批斗的事,黑名单中肴邓鸿猷。这次大批斗是全市统一行动,牛鬼蛇神们都要蓬头跣足、披枷带锁在全市示众游斗。邓鸿坤散了会偷偷开了一辆车,往邓鸿猷家驶去。他看见邓家的灯还亮着,怕惊动了左邻右舍,蹑手蹑脚地走近邓家的门轻轻地叩着。

邓鸿猷还没睡,他正在灯下看书。现在国外的船舶动力机五花八门,改进了许多;甚至连汽缸也有旋转形的,这是日新月异的信息。这些书是基民上外轮时,轮机长进的技术资料,他如获至宝。可不是?尽管“光华”轮已经是很陈旧的船了,邓鸿猷还只是在大学念书时见过介绍,但始终没有看见过实物。这次在“光华”上被监督劳动时,总算看到了。他蹲在那里不愿出来,细细地把机器结构看够,再回家凭记忆把图纸画出来,这一绘他不由得深感愧疚,自己这个“柴油机王”的称号真有点徒有虚名了!

基民听到了叩门声,便来开门。“坤叔!你……”

“快到屋里说。”邓鸿坤闪了进来。

邓鸿猷闻声便放下书来,“阿坤,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快!快收拾,还是进山去避风。”

区家玉一听这么紧张,也从房间里出来。“坤叔,又出了什么事?”

“明天要全城游斗,说不定还会……唉!还是进山里去。我打掩护,就说为了更好改造你。”

邓鸿猷默然不语,呆呆地坐着。

“还不快点收拾!”区家玉也急了。

“大哥,快点,我已经开了车来送你。”

邓鸿猷笑笑,“想不到我邓鸿猷今日会落到逃犯一般的境地。可是,鸿坤,那‘光华’轮主机呢?”他捶了捶胸。

“他们不管,你管得了,他们连斗你还来不及呢。”“阿爸。我看还是听坤叔的,走为上。”基民也劝着父亲。

区家玉这时要陪丈夫去,邓鸿献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火气,“这时候你凑什么热闹!”区家玉很感委屈,别转脸暗自抛泪,怕被丈夫看见,“嗯,这蚊子……”即用手帕擦着眼睛。

邓鸿坤劝道:“大哥,来不及怄气了,打点好快走。”

基民已经替父亲准备好了,暗暗对母亲说:“阿妈,你跟阿爸去,家里一切有我顶着。这帮人找不着阿爸,怕会疯的,我能对付!”

“基民,你……”家玉扯着儿子的手不放。

“快点,快点了。然来不及了,等会工人纠察队要派人来监视了!”邓鸿坤催促道。

于是,几个人一齐上了车。邓鸿猷发现妻子没有下车,“阿玉我是去当和尚的呀……真难为你了。”说着深情地抚摸着妻子的手。

邓鸿坤很小心地启动了引擎,徐徐把车开出了船厂。

阿娟趁着父亲不在家,踏着夜色又走到江滨。黑森森的荔林进出阵阵的清风,眼前唯有淡淡的流水染着夜色在流淌。

除草间的吟蛩,远处田里的蛙鸣……她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音。终于听到了,那是阿多的脚步声。阿多踩在地上,似乎大地也被震动。于是吟蛩息了、风声息了。

阿娟连忙奔过去,展开双臂,“多哥——”她小声而热烈地呼唤,向着阿多扑去,双臂紧紧把阿多的脖子抱住,秀发直撩着阿多的脸。阿多直觉得一阵荔香沁入心肺,脸上痒痒的舒服,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捧起阿娟秀美的脸。他端详着,左看右看,总觉得象是阿娣,睫毛浓黑眉梢细长,那鼻子、那嘴唇、脸颊……无一处不象是阿娣。他竟忘情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娣……”

阿娟惊诧地睁开眼,“多哥……你……”

“阿娟,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你,总会想起阿娣,好象是阿娣在安排,让我认识了你……”阿多深情地说。

“多哥,阿娣姐都死了几年,你……”

“阿娣,我是不会忘记阿娣的,永生永世……”

“唉!我知道你深爱阿娣姐,我会象阿娣姐那样待你好的。多哥……”阿娟接着阿多脖子踮起脚尖,贴在阿多的耳畔,轻轻地絮语着。

阿多情不自禁地搂紧了阿娟的腰,俯下脸去。阿娟期待着,她心里充满甜蜜,如在梦幻一般闭上双眼,准备迎接这一热烈幸福的时刻。阿多慢慢把嘴唇贴近阿娟的嘴唇。越贴越紧,四片红润的嘴热烈地互相吮吸、厮磨……。阿娲发出了轻微的呻吟,阿多更紧地搂抱着阿娟。俩颗心互相紧贴着,跳荡,滚烫滚烫……

俩个都似乎升华了,俩个灵魂揉合在一起,俩个肉体融合了。这里已经不是现实的世界,看不见山,看不见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世界只有你和我,也分不出你我……这是个温馨的世界!,不必用眼睛可以看到灿烂的阳光,不必用耳朵可以听到,柔美的乐声。这痛苦后的甜蜜哟!

两个人轻轻地说着如同梦呓一般的话,那不是用嘴说,而是用心在说,说给对方的心听……

“你不怕你阿爸吗?”

“阿爸出去了。”

“他不同意你嫁给我?”

“只要有你的爱,别的我不在乎。”……

“是的,是的。你是我心中的阿娣。”

“是的,是的,是阿娣在冥冥其中让我爱你。”

“我爱你,阿娟……”

四周很静很静。草地中的吟蛩发出一声声柔和的鸣唱,寥落的星星也闭上了眼睛。荔枝林轻轻地为这对恋人盖上了一道羞涩的屏障,四处都是梦……

汽车没有鸣笛,也没有开照明等。邓鸿坤小心翼翼驾车向牯岭山的深处开去。四处一片漆黑,邓鸿坤这才敢把照明灯打开,两条光柱把深山的夜划出两道裂缝。裂缝中有山石、有草树、有悚飞的宿鸟,及被灯光照得不知所措的野鼠、野兔、山猫……

汽车不能驶上石径,邓鸿坤只得把车停住。

“大哥,小弟就送你到这里,我还得赶回去。你和大嫂小心走,这山路又陡,天又黑……”邓鸿坤很动感情地说。

“坤弟,多谢你了!”家玉向邓鸿坤欠欠身子。她不知该如何谢他。

“自家兄弟,总不能看着区家……”但一看家玉,他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干咳一声掩饰着,“大嫂,你虽区家……我这人嘴快,说岔了,你要多包涵……”

“阿坤,你呀!”邓鸿猷不知该如何开导堂弟。“哪能只是区家与邓家的事,唉唉!”说实话,邓鸿猷自己也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鸿猷关了车门,把车灯开得通亮,直照着上山的石径。“大哥,你和大嫂,小心上吧,我就为你俩照路!”

“那你……”

“别管我!”

邓鸿猷搀住了妻子,两人相依着一步一步登上一级一级的石径。宿鸟的惊得扑楞楞飞起。山石犹如狰狞的厉鬼在眼前耸起,区家玉吓得紧紧地依着丈夫,鸿猷爱怜地说,“跟你说过.别来别来,这鬼地方,哪是女人来的地方。”

家玉连忙摔开丈夫,“我不怕!”

邓鸿猷笑笑,拦腰搂住妻子,“还是靠着我走吧!”

汽车照明灯的余光已经照不到了,他们回头挥挥手,“回去吧!谢谢了。”鸿猷向着鸿坤高喊,这喊声山鸣谷应。

他俩伫立着一直目送着汽车向山外开去,直至转过山不见了,一切回归到沉寂而漆黑的世界。两夫妇唯有听着对方的气息判断对方存在的位置。“阿玉,你拉紧我的手。”其实鸿猷一直紧搂着妻子。

“小心!”家玉小心地踏着石径,她生怕丈夫踏偏了,俩人互相搀扶,互相鼓励,互相提醒,在这茫茫的长夜,在这崎岖的山径,艰难地行走着。

“玉,我对不起你!自从你跟了我,没让你过过一天的安乐的日子。”邓鸿猷内疚地。

“别说这话,老夫老妻了。自打跟你,我就没指望要享福,我什么也不图,只图你我永不分离,白头到老,再苦的日子我也能挨。”

“唉,日子真快呀!那年我和你从家偷跑出来结婚,也没象现在这么失魂落魄……”

“别说,快别说。”家玉亲昵地捂住丈夫的嘴。

“玉,还记得老师父吗?”

“他老人家在?”

“唉!想不到他老人家漂泊一生,最终还是来到这里圆寂了。我在庙里给他立了一个牌位,把他埋在山那边。”

“我们俩有今日也多亏了他老人家,该在他老人家坟前叩个头呀!”

两夫妻相扶相搀,一步一步终于爬上了山。推开了古寺的门,“吱哑”一声,扑楞楞飞出一只山鸟来,吓得家玉尖叫一声,把脸也藏在丈夫怀里。邓鸿猷笑笑,拍拍妻子的背,“你呀!”

家玉挣开丈夫的臂弯,壮着胆子,“你当我真怕?我先进去便看看……”

“吱”一声,吓得家玉毛发倒竖,她想叫:,他马上咬住嘴唇,刚要后退的脚,硬往前挪了一下……

邓鸿坤回到家里,不见了女儿。他的心立即紧缩了一下,已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便向荔枝林那边跑去。

果然被他看见了,气得瞪回了眼,他想大吼一声,扑过去打阿多,但又怕惊动了船厂值夜班的工人纠察队,于是他不出一声,蹑手蹑脚,突然出现在阿娟和阿多面前。

“阿爸!”阿娟吓了一跳。

“你?坤叔。”阿多也吓了一跳。

但两人很快镇定,反而手拉手紧紧并肩在一起,望着邓鸿坤。

“给我回去!”邓鸿坤强抑着怒火,对女儿说。

“你要怪,就怪我,打也好,骂也好。随你。这不关阿娟的事。”阿多护住阿娟。

“以后再跟你算帐。你这衰仔,当心!”邓鸿坤扬扬拳头,咬着牙威胁着说。

“老实告诉你,你这回当定我外父了。你若为难她,我……哼!”阿多口气也硬。

邓鸿坤再也按捺不住,骂了一声,“丢那妈!”挥拳直扑阿多。

“阿爸,你!”阿娟挺身挡住阿多“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不许你打他。”

“你这衰女包,真不知丑!回去我才炮制你!”

这吵嚷声,早惊动了扛枪的工人纠察队,一看是邓鸿坤,便打着哈哈,“坤叔,这么早来这里干啥?”

“丢那妈,昨晚在水边放了虾笼,今早都不见了。我问阿多有没有看见有人偷,谁知他吃了火药一般,喊打喊杀。”邓鸿坤灵机一动随口而出。

“嗅!我当什么,大不了一笼虾……”纠察队员打了个呵欠,走了。

等工纠走远了。邓鸿坤又恶狠狠对阿多说:“阿多,我话你知,阿娟宁肯给阿崩,也不会给你!”他的手指几乎戳着阿多鼻子。

阿多干脆叫了一声“阿爸,你成全我们啦!我和阿娟真心相爱,我一定待她好的。”

.“你…你…你这咸湿佬,你连阿彩都不放过,你会真心待我的阿娟?”邓鸿坤忿忿地说。

“阿爸,你别乱嗡,阿彩是阿娣姐的女儿,阿多把她当作亲女儿……阿爸你真是……”阿娟为阿多辩解说。

邓鸿坤被这一说,倒软了下来,原来他心病在此。

“坤伯,你…你别冤了阿彩……”阿多苦苦望着邓鸿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