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鸿坤真是救了邓鸿猷。翌日的中午柏油马路都被晒化了,纠察队压着牛鬼蛇神轧马路。被押者烫得一步三跳,不为扭秧歌,渴得连阴沟塘的水也不让喝,日为不忘上甘岭曰少人热倒了便再也没有爬得起来,总的曰为:革命升温。
革命是在“升温”,派与派之间荷枪实弹了,船厂筑起墙堡,围墙成了工事。
荔枝林不能去了,邓鸿坤许阿娟离家半步,怕遭冷枪。阿多已经一个多星期没看见阿娟了,他约阿娟在墙外会面,这是一条羊肠小道。被芦苇丛掩盖着,四周很静谧。
不过,现在他们得在刀枪之下相会了。
阿多不安地撩开芦苇,等待着心上人到来,这时耳朵特别尖。阿娟走着,衣服被芦苇绊出窸窣声,阿多听到了。
“多哥!”阿娟不顾一切,踢倒了不少芦苇,直向阿多的怀里扑去。……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炽热的亲吻,使阿多和阿娟又走进了梦幻一般的世界。
“多哥,多哥……”阿娟含着眼泪,任由阿多亲吻。
“阿娟,你一定要嫁给我……”说着不能不经绝地看看四周怕遇上哪派的枪口。
“多哥、多哥,我永远跟着你……”阿娟吻一下阿多向两旁看几眼,“多哥,我怕枪。”
“别怕,阿娟,如有一枪串了我们的冰糖葫芦,算是我们的婚礼。现在火线入党我不干,火线恋爱,我干。”
闭月羞花,这年头!如此这般抱在一起,好大胆!
强仔小心地拨开草丛,看到有一道光滑的痕迹,他知道这是蛇的踪迹,且是一条大蛇,于是打着了手电筒寻踪而来。
怕蛇似乎是人的天性,自原始人起,恐怕蛇是人类最难对付者之一。天主教却解释因为蛇引诱了人的始祖亚当和夏娃,上帝诅咒它,它成了人类的敌人。可偏偏广东人不怕蛇。“秋风起、三蛇美”他们毫不客气把蛇吃进肚子里,而且认为蛇肉味道鲜美,列为宴席的上架,最有名的是第十甫的“蛇王满”。蛇一身都有用,且越毒价越高,杀蛇必先取胆,蛇胆具有驱风去湿功效,用价值自不必去说。一副蛇胆必具三蛇,金脚带、饭铲头、过树榕。三蛇中首推饭铲头,亦即限镜王蛇,它全身乌里油亮,发怒时,两腮鼓起,竖立喷出毒液丈余。吃蛇必三,三蛇为一副,若只单吃一条,传说会中毒。若再加上索线蛇,白花蛇便可作“五蛇羹”其味鲜美尤甚。
这一带农民都擅捉蛇,他们捉了蛇先取胆,然后塞进布袋,这蛇仍可活十数天,可卖去酒家做蛇羹。强仔也会捉蛇,崩仔教了他捉蛇的绝招,看一看草和泥便可知蛇的去向。这回他发现的是一条大水律。
天已经黑了,厂里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双方组织的工人剑拔弩张,因都抢了军火库,但枪声一响,工人们都跑回家了。这样强仔才有时间到处捉蛇、捉老鼠、捉田鸡,且夜夜收获甚丰。强仔还有一支火药枪,这是他当了钳工后的第一件作品,双方工人都大造武器,为了“文攻武卫”。强仔造的火药枪只是为了打蚬鸭。白天他划小船到莲花塔下去,那里水面宽阔,芦苇丛里很多蚬鸭栖息。“砰”一枪,蚬鸭一齐飞起,漫天倒印了人字,又一齐落在水上,满江撒了黑豆。这里很静、很空,水连天,天连水,强仔打了两只蚬鸭,火药堍打的是铁砂,一枪打出,总会有几只倒霉的蚬鸭被打中。晚上,强仔便多来捉蛇。强仔来到小溪边,终于用手电筒照住了蛇洞,一条蛇正爬了出来,足有酒杯粗。强仔手急眼快,把布袋套着手,一把抓起蛇,一提起刚好把这条一蛇套进袋子。反手再把袋口扎住。强仔提了一条蛇,乐滋滋地哼起“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忽一想,那是阿崩曲不离口唱的。他便又换了一支“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他借着微弱的星光沿着堤基走,隐隐听到围墙那边的芦苇里有人声,窸窸窣窣发响。他没打手电筒,这田埂路,轻车熟路的走惯了,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布袋里的蛇在他背上蠕动着,他正咂着嘴皮,美滋滋地想着明天就把蛇到了,一家人甜甜美美地吃蛇羹。也想那钻在芦苇的人也一定是在捉蛇,不知这家伙捉的蛇可有他的大?不过,在那鬼地方,十有七八是草花蛇,于是不由得蔑笑一声,蹑手蹑脚走近去。
强仔发现那是两个人,抱作一团躺在地上,其中一个是女人的声音,正在呻吟着。他想,这么晚了,两个人一定是……他隐隐约约地想到那可能是十分快活的事,于是他“吭”地干咳了一声。这时,那两个人赶紧坐了起来。强仔悄悄地走过来,他想恶作剧,猛打亮了手电筒找过去,却听得岗楼上有人大喝一声:“谁?口令。”
强仔猝然吓了一跳,怔怔地拿着手电简发愣。“口令!不然我开枪啦!”话音未落,“砰砰”打来一梭子弹,打在围墙上蹦出火花。阿多奋然跃起,一把将强仔推下堤基。“想死!”人倒在草丛上,弄出更响的声音。只听得岗楼上有人喊:“有人偷袭呀——”
“砰砰砰”那是机枪,围墙开了不少洞,还冒着烟。阿娟喊道:“快把手电筒灭掉!”
阿多这才发现亮着手电筒,他想去灭。这时枪又响了,阿娟不顾一切扑上来,压住阿多,阿多感到阿娟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沉闷地“哼”了一声,身子便软了,一股很烫很稠的热流淌过他的身子。枪声还没停,他连忙抱住阿娟滚下堤基。
阿娟躺在阿多的怀里,微弱地呼唤着:“多哥!多哥……”
“阿娟!阿娟!阿娟——”阿多声嘶力竭地呼唤着。阿娟的鲜血把手电筒糊住了,放出鲜红的光来,映在草蓬间……
阿多又一次疯了,他拼命地摇晃躺在他怀中的阿娟,阿娟微微地睁开眼,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多哥,我真…真幸福……”说着便很安慰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凝着那一丝凄然的微笑。阿多撕裂心肺一般没了主。这情景使冷月不忍看,浮云掩住了寒影,泛在阿娟那惨白的脸上,那一缕噙在嘴角的微笑里。她再也听不见阿多的喊声了,阿多已全然忘了子弹在耳边尖啸……
“强仔已经被这血淋淋的情景吓傻了,他恐惧地朝着岗楼喊道:“我是强仔呀!阿叔——”
邓鸿坤看到阿多痴痴地抱着女儿血淋淋的尸体,一下竟呆了。紧接着猛扑上去,搂着女儿的尸体,放声大哭,“女呀!女呀!是谁害死了你呀?阿爸要给你报仇!女呀!你说呀?是不是他?是他!是他害了你!”他满脸变形地指着阿多。阿多坦然地坐在阿娟尸体旁,合着眼睛,承受着邓鸿坤一切愤怒的发泄。邓鸿坤不顾三七二十一,几巴掌把阿多打得满地打滚。
“你这衰人,要不是你勾引我的女,我的女不至于死得这么惨。都是你!都是你!”邓鸿坤拼命打着阿多。阿多任由他打,丝毫也不反抗,嘴角淌出的血已和眼泪混和一起,沾了一脸。他跪在邓鸿坤跟前,低着头,俯下身去亲吻着阿娟。那痛不欲生的样子,使邓鸿坤再也不忍心打了。“阿爸——你打吧。你打,我还好受些,我要是不约阿娟,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都是我!都是我!”阿多这才趴在阿娟身上痛哭起来。
“丢那妈!姓区的。我…我要与你们索命!”邓鸿坤怒吼着。他向门外冲去。阿多只守着阿娟的尸体,痴痴呆呆,一动不动……
邓鸿坤到车队开出一辆大卡车,加大了油门,飞似的向那岗楼驶去。他猛然推开车门,在地上打了个滚趴着。只见那卡车象发了狂的野兽猛向着岗楼闯去。
当岗楼上的造反派发现有辆卡车猛撞过来,都吓傻了限,一个个都瞠目结舌。
“笨蛋,快打,打轮胎……”区家炳命令道,他也已经脸色煞白,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卡车已经撞塌了岗楼,紧接着“轰隆”一声,一团火光冲天。卡车的油箱爆炸,岗楼完全沉没在弥漫的硝烟里。
“哈哈哈——”邓鸿坤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仰天放声大笺。他冲进瓦砾堆里,找着了区家炳的尸体。区家炳已经血肉模糊,他立即掏出一只备好的碗,接了一碗血,端回了家。
阿多这时已经木然,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他也充耳不闻。当他看到邓鸿坤浑身是焦烬和血迹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邓鸿坤。
邓鸿坤把那碗血放在阿娟尸体的旁边,告道:“阿娟,我的女儿。阿爸为你报仇了,这是区家炳的血,你喝了它!”
阿多一听,不觉毛骨悚然,“阿爸,你……”
邓鸿坤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无胆!你算是男人?阿娟的仇你还不敢报。还指望你保护她!爱她!真不明白阿娟怎么会上你的当的!”
“阿爸,我知道我该怎样爱阿娟,你会知道我是怎么真心爱阿娟的!”阿多向阿娟跪倒了。
区家大屋沉浸在哀痛之中,区雄老年丧子悲痛不已。因宋炳并未娶亲,那担幡买水的孝子只得由强仔代了。强仔披麻带孝,手执白纸褒的哭丧棒立在家炳的灵前。家耀夫妇在区雄两侧伺候着。
纸钱,蜡烛和香皆为四旧,破了多时,无处可买。便用以写大字报的纸摺了纸镪化了。又以照明的蜡烛和熏蚊子的香供在灵前,照得大厅烛影摇曳,哀气仿佛……
基民进来悄声地告诉家耀说:“我阿妈、阿爸来为小舅父吊唁了。”
刚才还合着眼,泪流满脸的区雄,突然睁圆眼,大喝道:“不许姓邓的来。丢那妈,害死我家家炳的就是姓邓的。叫他们滚回去,趁我现在没火,不然惹火了我,打他们回去!”区雄话未讲完,邓鸿猷和区家玉已经进来了,他俩在区雄面前垂手而立,低声叫了一声“阿爸——”
区雄气呼呼看了他俩一眼,便别转脸了,“你们邓家不是想我们区家的人都死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