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你……”邓鸿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家炳死了,让你们邓家的人害死的。我要是查出是谁,要砍了他头来祭家炳。”说罢又放声大哭。
“阿爸,阿爸,你要节哀呀!”邓鸿猷悄悄地吩咐基民,“基民,这回你无论如何要叫一声爷爷,免得他老人家过于伤心了。”邓基民征了一下。但邓鸿猷的目光不容他不服从。他只得低头上前,朝区雄躬躬身子,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爷爷——”
区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地睁圆了眼,心里很激动。但很快他发觉自己有点失态,马上又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嗯!”地应了一声,接又咳嗽一阵。
“姓邓的,你耍什么花捃,家炳死了,你该满足了。是他斗了你,你不是很恨他吗?”区雄阴鸷地问道。
“不!阿爸。我从来没恨过宗炳。他斗我,打我,我都不在乎。他到底是我的小舅子。基民的叔父……阿爸,我们是亲人,你说呢?”邓鸿猷推心置腹地说。
“可能家炳是乌涌村姓邓的害的!”区雄怒吼道。
“阿爸,难道一个阿炳死了还不够吗?这冤冤相报何时得了?”邓鸿猷恳切地说。
“滚开!这里没有你讲话的地方。”区雄依然怒气冲冲。
邓鸿猷又叫过基民,“你该叫一声你生身阿爸。快!”
基民犹豫了一下,但看看父亲的神色,心里已明白他的用心。于是走到家耀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区家耀的心颤动着,强忍着泪,无限感触地拍拍基民的肩头,“基民……我……我……”他忽地想起阿娣,心更悲恸再也抑制不住地嚎淘大哭起来。
“哥!哥!”家玉和鸿猷连忙来劝家耀。
邓基民又走到钟惠琴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妈!”声音很轻,钟惠琴的心为之一震,她细看基民,越看越觉得基民很象家耀。她鼻翼一耸,泪珠便如断了线的珠,扑簌落下。她拉过强仔,要强仔叫基民为哥哥。
“哥——”强仔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
钟惠琴咽了泪,拉着两人的手:“你俩是兄弟,你的命大,这次要不是阿基……”钟惠琴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邓基民以侄子身份跪在家炳灵前磕了响头。
这时,区燕正好也穿着素衣出来,基民一抬头,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区燕的嘴唇嗫嚅着,她几乎要叫出声来。
“阿燕……”邓基民深沉地叫了一声。
区燕这时再也忍不住,借着家炳的灵位,痛哭开了。人人只以为她为叔父伤心,也任由她去。只有邓基民心里明白,区燕是为他们的爱情死亡而痛哭,他也禁不住唏嘘泪下。
阿多抱着阿娟尸体,一步一步艰难地向荔枝林走去,向江边走去。他两眼木然,直勾勾盯着江水,轻轻地说着,“阿娟,我知道你是阿娣附身的,你就是阿娣,如今这么快,你又要回去了,我要亲自送你回到江边去。阿娟,阿娣,我会每天来看你的,你俩本来就是一个。本来就是一个……我每天要来看你,来看你……”
荔枝林的绿荫垂覆着,伸出柔软的枝叶,轻轻地摩挲着阿娟苍白而秀丽的面庞。鸟飞过,也停了下来,不啁啾了,肃立在枝头上致哀。阿多抱着阿娟,迈着步,一步一步,踩倒了青草,踏过了水淖,他全然不顾,一步一步地走着……
来到江边。天很蓝,但拥着许多白云,象是灵堂的帐幔,水也很蓝,却呜咽着,似是哀音袅袅……阿多把阿娟的尸体放正了,把她的头发撩拨整齐,把衣服拉平整,于是又去江边掏了水,替阿娟洗去脸上未净的血渍,洗了一遍又一遍……
“阿娟:你静静在这里安息吧!这里是我们相会的地方。我会常来看你。你的阿娣姐也在江里常陪伴着你。你要是寂寞了,你就变只小鸟来叫我,我一定马上来到你的身边,阿娟,阿娟,阿娟……”阿多对着默默不语的阿娟倾诉着,阿娟再也听不见他说了。阿多也真想自己一死了之,跟着阿娟去了。但想到阿彩,他想他对阿娣还没有尽到责任。“阿娟,你等着我吧!我绝不会辜负你的。”阿多忍着泪,慢慢地跪下,跪倒在阿娟尸体面前,俯下身子,对阿娟作最后一次的亲吻。他炽热的嘴唇在阿娟冰冷的嘴唇上亲吻,他的滚烫的眼泪滴在阿娟的眼眶里,阿娟也为这等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阿多用双手拼命地刨着江边湿淋淋的泥土和沙石,挖呀挖呀……手指甲也刨翻了,手指头刨出了鲜血,他还是不住地刨。他要亲手葬下阿娟,他要用自己的鲜血为阿娟刨出墓穴,他满头大汗,全然不顾只使劲地向下刨。
这时,临江村远远传来为家炳出殡的哀乐声。阿多翘首望了一下,惨笑一下,又俯身拼命刨土……
这时,邓鸿坤气急败坏跑来了。他昏昏然一觉醒来,发现灵堂上不见了阿娟的尸体,连阿多也不见了。他心慌了,急急寻找来了。他一看见阿多拼命在用手指刨土,蹒跚着走过去抓起阿多鲜血漓的双手,“阿多……你……。邓鸿坤眼眶湿了。阿多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跪在邓鸿坤面前大叫一声“阿爸啊!”
邓鸿猷久未回家,乍一归来,一切都很感亲切。他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但一合上眼睛,脑子即又出现父亲和岳父那誓不两立的神态,他怵然,又只得睁开眼。
家玉为他用黄皮树的叶子烧了热水,抓上一把盐,要他洗澡,说是好去霉祛邪。邓鸿猷洗了澡很舒服,摇着一把蒲扇又躺在椅上。四处看看,书柜里的书少了许多。那是在抄家时被抄走的。四卷雄文《资本论》《国家与革命》……却都整齐。
家玉替丈夫泡了一壶茶。茶很烫,家玉一不小心烫着,溅了一桌子。邓鸿猷顺手拿下本工具书,撕了几页擦桌面。
家玉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夫,“这是书哇,不是抹桌布。”邓鸿猷不以为然.“噢,书?不要紧……”。望望丈夫,她轻声地叹了口气。
邓鸿猷又拿出父亲的来信来看,他知道香港的“广鸿兴”已经能够造出轮船来了。邓鸿猷缓缓拿起笔,决意给父亲写封信。他对家玉说:“拿张纸来吧!”家玉发现丈夫神情呆滞,心中很不安,“你……”
邓鸿猷心里很是愧疚、悔恨。河南尾曲广鸿兴为父亲艰难所创,而到了自己,连一般三千吨货轮至今还泡在水里沤锈。老父去了香港又中兴了广鸿兴,而且比老广鸿兴更有规模。他忽觉得自己有一种被阉割的痛楚,他能算是一个男人么?
他愤然划着一支火柴,拿起一本“三结合”写的书,点着了火,先着扉页,只消一瞬,挺刮的铜版纸烧黑了,卷曲起来,化为灰烬……
“你疯了!”家玉夺过那着了火的书,急忙用脚乱踩,但火是踩熄了,书只剩下书脊了。
“唉——”邓鸿猷又长叹一声躺倒在椅上。
阿多这几天失魂落魄,茶饭不思,常常一个人跑到荔枝林阿娟的坟头呆呆坐着,望着茫茫的江水自言自语。
阿彩知道义父是为阿娟的死难过,自从义父和阿娟相爱后,相对地对她的爱抚少了。阿彩为此常常在睡觉时偷偷哭泣、呼唤着母亲。那时,义父的脸上有了光彩,常常莫名其妙地笑笑,拉着她的手,兴高彩烈地告诉她:“阿彩,我找到你阿妈了。她简直就是你阿妈,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阿彩不可思议她睁大了眼睛,难道是他吗?他不是只爱阿妈吗?她马上抽回自己的手,奔回自己的房间,“嘭”一声把门关了,然后伏在床上哭泣,哭着叫阿妈。她相信阿妈的话了,“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可靠。”
然而,每当她偷看到义父在阿娟坟头哭得死去活来,呼唤她阿妈的名字的时候,听来句句皆血泪,她才觉得义父仍然深爱着阿妈。开始同情他了。
阿彩在工具间里心神恍惚坐着,邹毛一直诞着脸盯着她,直勾勾在她身上瞄来瞄去。他借故借工具去和阿彩搭讪,阿彩一看见他那瘪凹的嘴巴就感到恶心。
“喂!衰女包,你老窦我要借家伙呀!”邹毛乜着眼说话,他现在当了车间的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在车间里他说了算,今非昔比,是个领导了,领导就应该有领导的威势。他看阿彩不理,能不恼恨,“喂!阿彩,聋了吗?我要借工具。”
“你借什么工具,又不干活。”阿彩厌恶地说。
“我不干活?好笑!我不干活,能有你吗?问问你死鬼阿妈去,那个野老窦阿多也知道,不信你去问问。嗬——哈哈哈。”邹毛侮辱了阿彩,很感满足,得意地大笑。
阿彩受不了这莫大的侮辱,脸上通红,猛把门关了,趴在桌上大哭。阿多早已来了,他听到了邹毛说的话,实在忍无可忍,冷不防,在背后一把抓起邹毛,一下把他直挺挺掼在地上,摔得邹毛的腰骨散了似的,他捂着腰哇哇叫着:“你……你……你敢打领导,你敢打领导!”
“丢那妈!你这麻疯佬。能当领导?我要造你的反,造反有理!”阿多扬着拳头,冲着邹毛喊。“你过去当反动派打手,残害人民,你今日恶贯满盈,我不把你打倒,我誓不为人人!”
邹毛一听阿多把他以前的历史问题料出来,脸上泛白,“你……你瞎说。”
阿多大声疾呼:“各位工友,大家讲讲,你们知不知邹毛当过大天二的手下,又惹过麻疯!”
平时,大家都憎恨邹毛,车间里都起哄了。
“要军管会把邹毛送回麻疯院里去!”有人高声呼喊。
邹毛急了,扎扎跳着,拱着手哀求大家:“革命战友们哪——别听他乱嗡呀!他……他……他是阿彩的野老窦,道德败坏!”
但众人振臂高呼:“打倒麻疯佬邹毛!”
阿多推开了工具间的门,阿彩一见阿多叫了一声“阿爸——”哭得更伤心了。阿多怜爱地抚摸她的头,“阿彩,别怕他,把他送回麻疯院去,就不会来骚犹你了。唉!我也就放心了——”阿多长吁了一口气。
阿彩凭直觉,听出阿多这话中有点不对劲,但说不出那是什么预兆,她隐隐感到这是凶多吉少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