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界河这边的山上,李寿躲在草丛里已经有一天了,一动也不敢动。等到天黑,只要爬过铁丝网便可以进入香港地界了。他遥遥望过去,象是那边的山特别的青,天也特别的蓝。真见鬼,人的运气一衰,连蚊子也来欺负,嗡嗡嗒嗒黑压压的一片蚊子朝他扑来,狠狠地盯咬着他,他想用巴掌拍死它们,小不忍则乱大谋,常有人因此被发现,前功尽弃。李寿在海路偷渡也试过,危险极了,海上有鲨鱼,常常嗅到人味便游拢过来……还有潮水,游了半天,游得筋疲力尽,这才发现根本没有前进过一尺,让湖水冲了回来……不少同伴白白喂了鲨鱼,也有被淹死的,李寿算命大,是让潮水冲回头被民兵抓住的。他暗暗给了一百块钱,才得以脱身。
偷渡的人越来越多,盘查得也越来越紧,失败者也越多。偷渡者一次一次的失败,一次一次总结经验,旧的经验不灵了,便有了新的经验。偷渡者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的,要是日子过得不错,谁去铤而走险。李寿是闯了祸,“光华”轮失过一次火,原因是有人违章电焊,可却偏说是李寿蓄意放火,因为他父亲是竹器店的老板,成分当是资本家,当时在船上工作的成份不好的唯有他,李寿放火是必然要进行的阶级报复,军管组决定要把他抓起来。还是邓基民闻讯连夜告诉了李寿,要也好自为之。李寿本来就存有偷渡的念头,这次是破斧沉舟,孤注一掷了。于是他回家取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有吃的饼干,塑料布,绳子,小刀,还有指南针,全省交通地图。他弄不到边防通行证,只能拣小路,人迹稀少的地方走,一过了樟木头,路上盘查更紧了,千辛万苦到了这界河的山,这次可不能功亏一篑了,他只得昼伏夜出,伺机而行。当他隐隐听到旁边的草丛中也窸窣有声,明白了这山上不光伏着他一人,还有好几个人。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吭一声。
天渐渐暗下来了,黯淡的太阳沉落在香港青山间,山顶的草在抖索着黄烟。山顶的岗哨上,一名身穿英军服的哨兵出来把“米”字旗降了。李寿看了,记在心里,得绕过这个哨所。反正不能被抓住,抓住了会被港警反解回来了,到了收容所,还得遭民兵一顿打。
李寿此行已盘算了,只要过了那边,他便按图索骥去找广鸿兴,找邓基成,找邓国侠。求他们帮忙,弄个“身份证”,安排一份工作,不然在香港地混不下去。
天已经黑了,墨漆墨漆黑,只岗哨上亮着灯。有个冒失鬼迫不及待爬了出来,于是引起一阵警犬的吠叫。不消说,这个倒霉的家伙束手就擒了,也该谢谢他,李寿才有机会趁着边防军只顾抓那家伙的空隙,猫着腰一下蹿了过去,一过了界河,他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次总算成功了,他趴在草地上,一下一下匍伏着爬行……
李寿筋疲力倦地来到一家农户,轻轻地叩响木门。出来开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女人看李寿的样子,先吓了一跳。满脸麻坑都涨满了汗水,浑身象从水里捞起,站的地方也湿了一片。“你……”但她心里明白了,她不止一次被叩开过门。
“阿婶,行行好,给点水……”李寿上气不接下气。
女人拿了一个勺盛了水,让他饮过痛快,“快走!当心被差佬叉”
“大姑,好心啦!倦死我了……”
正说着女人的男人回来了,他打量了一下李寿,“喂!细佬,你该识做的啦!”他做了个点钞的手势,“我若去点了灰,少说也有百多银的尝金。”
“大佬。我的伯爷在香港是大老世,你待我好好的,亏不了你。”李寿有恃无恐地说。
男人不敢小觑李寿了,再睁大眼,反复看看李寿。
“有电话吗?”李寿一下长高了似的问道。
“有、有、有……”男人也真矮了一截,连连点头。
李寿记着广鸿兴的电话号码,很快便拨通了。
“阿成!”李寿朝电话吼。
“哪位?”传来邓基成诧异的声音。
“我是你大佬……”李寿故意把话先说了半截。
“阿哥?你……你现在在哪里?”邓基成急促地问。
“我是你大佬的同学,他要我来找你,我现在在新界……”
邓基成的声音不那么激动了,“那好吧,我看看得不得闲,派个人来接你。”那边一下把电话挂了。
李寿连忙捂着电话,慢慢放下,装作一副心安理得的样,轻松地舒了口气,朝那男人炫耀地说:“睇!待一阵,我兄弟派人来接我。”
那男人和女人知道他是个有钱的主,便殷勤了,客客气气让他坐下歇歇脚,斟茶、开电扇……
好一会,总算开来一辆残残旧旧的车子,嘎嘀直响。跳下一个大汉来,朝这边直嚷:“喂!豆皮仔——豆皮仔——”
李寿很尴尬,朝农户笑笑,“我们情同手足,开开玩笑是平常事。”接着他用手指指自己脸上的麻子。
大汉一看不误,便说:“我家少爷要我们来接你回去。”
李寿乐颠颠地跳上破车。
“喂喂,兄弟,你刚才讲过……”那男人连忙要来拉李寿,李寿为难地搔搔头,“这样好不好,我现在身无分文,待我见过了伯爷,一定返转头来……”
“返转头来?你当我是三岁细佬仔,去了还有返转头的?”说着把那眼睛向大汉瞟,大汉装着没看见,冷冷掷过一句话,“迟啰!快闪开,我要开车啦——”
“嘎——”一声,车子颤动了一下,轮子真转了,那男人吓一跳,连忙跳了开去。“呼”一下,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邓国侠弄清了是基民的同学偷渡来港,心便凉了半截。
“既然他来了,怪可怜的,就在厂里打一份工吧。”
他对基成交代一声,便走了。
李寿被接到一间工棚里,那大汉指指其中一铺位。“你就在这里住吧,别到处乱跑,给差佬查出,你自己倒霉。”说完便走。
“喂喂,大佬,我想见见你们大老板。”李寿连忙堵住大汉的去路求逆。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什么新鲜萝卜皮?大老板没空。”大汉伸手要推开李寿,李寿还是再三求道,“那我见见基成”他和我小时候很要好,他哥哥基民是我的同学,不信你去问问。”
“信!不然能把你接来,走走!别阻你阿叔干事。”大汉毫无商量余地。
“喂!大佬,少爷跟我和跟你,到底准亲?当心炒你鱿鱼!”这下可把那大汉唬住了。只得无可奈何地说:“算你走运,阿叔替你去禀报一声。”
李寿这才沾沾自喜地往乱七八糟的床上一横,舒舒服服地躺着,美滋滋地想着……
这是,屋里的工人放工回来了。这帮工人一看屋里多了个陌生人,都都聚扰来,恶狠狠地打量着李寿。“喂!豆皮佬,是不是新来的?”
看着这些目光,李寿心里有点慌,他一下扎起来,强挤出笑来,“兄弟,我是你们少东家基成的老友,是他让我在这里和兄弟们交个朋友,嘻嘻,以后多多带挈,多多关照。”
“基成的老友?基成的老老友有豆皮的么?呵呵。”工人们放肆地笑了。
“起来!”那工人一把抓起李寿。“你懂不懂这里的规矩的呀?”李寿被抓起,双脚只踮着地、战战兢兢地说:“喂喂,大佬,有什么规矩你尽管讲,何必这样呀!”
“快去给我们每人打一俩水来,我们要抹汗,快去!”说着顺手一推,李寿踉踉跄跄、趴在一张床上。
“豆皮佬,算你好彩啦,不然还得要你给我们抹背脊呢!”工人们又呵嗬连天地笑起来。
“喂喂,你们一个二十都竖起耳朵听好啦!”李寿一下坐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以为我不发火,就当我是病猫。基成要我在这里监督你们,看你们有没有偷鸡蛇王,随时要我报告,到时,别怪我不客气呀!”
这下又把工人们唬住了,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管我是什么人,你睇睇我是什么人。你们的老板在省城时和我是同捞同煲的兄弟。我若高兴、算你好彩数,若惹恼了我,哼哼……”李寿煞有介事,说得不带一丝假。
“丢那妈!看他副衰样,九成是大陆偷渡来的。别听他抛浪头,充大头鬼。别理他那么多,给点厉害他睇睇。”那个带头的工人奋起按倒李寿。李寿慌了,便哀求起来,“喂喂,大佬,大佬有话好讲,有话好讲……”
工人们不理按着他的头,把屁股蹶起。“打呀!打呀!屁股朝天,不打有罪呀!”那工人先在李寿屁股上踢了两脚,痛得李寿嗷嗷直叫。于是工人们一哄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打起来,打得李寿杀猪一般嚎叫。
“住手!”门外进来一人大喝一声。大家怔住了,一看正是邓基成。邓基成笑笑,拍拍李寿屁股,淡然地说道:“不好意思!兄弟们喜欢玩笑玩笑,机器仔都这样的啦!”于是一挥手,工人们便又一哄而散。
“基成——”李寿提着裤子、满脸委屈,眼泪竟夺眶而出。
基成带着一帮工人乘汽艇向抛锚在海中的新加坡轮船驶去。香港、蓝色的波涛掩映着建筑群,这里有着比省城更繁华的高楼大厦,一排一排耸立于山海间。轻快,明亮的建筑玻璃板块,熠熠闪烁。
从广鸿兴到船上,汽艇也要走一个钟头,真够远的。有什么办法,火轮船驶不进广鸿兴的码头。照邓阔侠的意思,广鸿兴长期替油麻地修修小轮便足以赚钱了。而基成说,趁着越战,美国佬要用不少船,可以大赚一把。邓国侠一听头皮麻了,日本仔打来时,杀了多少中国人。这是一条游船,接美国兵到香港渡假的用的。邓基成没说是接美国兵,只说是游船,瞒着邓国侠接了工程。
在交谈中,基成才知道李寿原来也是干船厂活的,是个铆焊工。放样开料、风电焊接,都能干一些,对他也器重了些。只是一看见他那副尊容,基成就恶心。
“基成,这广鸿兴的格局,我看仍和河南尾时一般,而河南尾的早已迁出临江了,那里水深河宽、大轮船也驶得进。这里何不……”李寿说道。
基成暗暗吃了一惊,似乎李寿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不由得偷偷地打量李寿,还是满脸的麻子,即使有才气,也早筛掉了。但李寿的话还是正中下怀,他想搭讪,又觉得不屑和李寿说。
陆丰籍的水手长乍一看,错把李寿当成阿福,一见如故地拉住李寿的手,“嗬嗬,又见面了,又见而了,邹师傅呢?”
李寿先是莫名其妙,听水手长这一说,心里便明白了。但他看不起阿福,把他当作阿福,这简直是对他的污辱。他脸涨得通红。但一看基成在,为了炫耀一下自己,便将错就错和水手长握手,“你是说邹毛?这衰公,发麻疯发出面,又被送进麻疯院。也算他倒霉,刚刚升了官。要不升官,大概还不至于受疯发出面,脸上身上尽是一块块的红疙瘩。”李寿尽量把邹毛说得可怕,这样他心中才获得一种莫可名状的痛快。水手长听了连连叹惜:“真可惜!真可惜!。
“你们认得?”基成问道。
李寿显得出得意神色,“什么船我没上过!水手长是我老朋了,还是去年的事。”
“不!是前两年的事。”水手长马上更正。
“对对,真还象是昨天发生的。”李寿很亲热地说。
基成又暗暗地打量李寿,忖道:“这小子,牛皮不小哇!”
基成显得有点焦躁不安,刚才“林记”集团的人又来催过,到底这块地皮要拖到什么时候。威胁说,如再不办理,要把广鸿兴火烛真相向法庭公布,并要索回给基成的预付款。这下,他有点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