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车间的工地上,挖出了一口古墓,阿崩又有了出风头的时候。今天特别热闹,工人们都从车间里,码头上,船舱走来,云集到古墓旁。
墓主人肯定是个剥削阶级,看他华丽的服饰便可得知。这是个明朝万历年间的官,已成了僵尸,只是眉目还清楚,似乎还会从基里走出来。
“唉呀!这身袍真够靓的,戏台上的戏子也这么穿着。”
“看看,还梳了个大髻呢!”
众人议论纷纷,道长说短,各抒己见。在这里,对着僵尸大家似乎觉得可以畅所欲言了,使众人大惑不解的是,这尸体居然没有发臭。这时,阿崩作了权威性的论说:“嘿,当然啦!人家是官老爷,死了也用香水浸着。臭什么?有什么好臭的……”阿崩的真知灼见,令大家心服口服。
邹毛的老婆阿芬是乡下人,邹毛进了麻疯院,她很冷清,熬不了寂寞,她便什么都去凑热闹。她蹲在墓口,看着这满身绫罗的死人,竟看呆了她痴痴地想起邹毛来。想到邹毛当小头头时的那种威风。“唉!”阿芬不由得凄然地长叹一声,人去楼空不算,邹毛那一身红疙瘩……
“唉呀呀,阿崩真胆大,鬼毛腥崇的……”阿芬看见阿崩背脊的肌肉,不禁有点荡漾。阿崩一听有女人夸他,更是得意,捋捋手,用瓶子舀了那粉红色的尸水,豁口里便泄出嗡嗡声来,“这是金汁,死尸沤的以不臭为准,得沤几百年,能包医百病,小儿惊悸抽风,夜啼不止,只喂一小匙便够,若有毒疮烂肉,一涂即生新肉……。阿崩举着瓶子夸夸其谈。阿崩不转过脸来,阿芬倒还想看看,一转脸过来,阿芬马上恶心。然而,阿崩那身肌肉却很匀称,健美,阿芬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只看他的胸脯,大腿……。
她想,这金汁如真灵,邹毛也不用再住医院了。烧香敬佛她干过,没用。于是她求阿崩把这瓶金汁给地,求得阿崩心里痒痒的。阿崩又说腰带和棺材板都可以煲水喝,上吊断气,只要灌一碗便可起死回生。于是人们都围着阿崩求药,尤其那些女工叫起来特别甜,阿崩乐不可支,骨头也轻了。他应接不暇地往瓶子里灌金汁,每瓶收费两元。
“同志们!快回去促产生哪!”众人回头一看正是高勇。他敞着怀,汗涔涔的,还用袖子擦着。大家挤了挤眼色,都低着头走了。
高勇算是解放了,当革委会副主任,他觉得要整顿一下工厂了。
阿崩从墓穴爬出来,见高勇把人都赶跑了,很是恼恨,但脸上都咧着笑:“嘻……高主任,这是几百年的真金汁,用很灵的,还有这一瓶给你留着的……”
高勇一听,厉声道:“胡扯,你给我倒掉!”
阿崩尴尬地把瓶子揣进怀里。
“松山丸”的大管轮气得扎扎跳,无端端的,干活的工人一下子全都走光了,剩下一片被拆开的机器。公司拍来电报,“松山丸”一定要在五日之内赶到菲律宾去装货。机器拆得七零八落,在五日由要装好?他急得直搓手,踱来踱去,象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决意去找厂长先生,但这里已没有厂长先生,打听了才知道只有革委会主任。
高勇觉得问题严重,但形势是“抓革命”为先,一切为大批判开路。他只能向哇哩哇啦叫着的大管轮表示遗憾。
“主任先生,你知道,我们耽误一天要损失多少万美金,这钱谁来赔?”大管轮还是扎扎跳。
“算了算了,待香港那边来人,补了汽缸头,我们就走。你们支那人呀!”大管轮叫喊着。
邓鸿坤在一旁听了心里直冒火,丧女之哀,使他一直处于极度悲痛之中,性格变得暴戾,动不动就发脾气。现在听他这一番咄咄迫人的话,自然又想起那几十颗血淋淋的同胞的人头。他两眼园睁直盯大管轮,大管轮定眼一看,吓了一跳,又当是邓国侠,邓鸿坤也真有点象邓国侠,他知道遇着劲敌了。这里的民风强悍,他早领教过。
今非昔比,大管轮识相地忍住了。“主任先生,汽缸头我已经去电请香港来人修补。我们就借你们码头一块宝地用用。”
“那就听便吧!”高勇坦然一笺,挥杯手说。
基成回家,突然出现在父母面前。他事前并没写信告知遗使得邓鸿猷和区象玉很感突然。
“阿爸——阿妈一一”基成躬身叫了一声。
邓鸿猷深沉地应了一声:“哦,回来了……”他难得粲然一笑,这一笑,笑得很忧郁。象怕儿予认出他似的,“阿成……”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成——阿成——”区家玉一听出儿子的声音,连喊带叫地出来抱住儿子的头。
“阿妈——”邓基成情不自禁地跪倒在母亲膝下。
区家玉端详着儿子,禁不住泪下,“阿成,我俩真担心呀!”区家玉舒了口气合什加额。
这时,基民回来了,他一下愣住了。
“哥——”还是基成先叫了一声,俩兄弟便抱在一起,“阿成,你回来啦!可想坏阿爸和阿妈了。”
“那么你阿爷在印尼的生意……”邓鸿猷试探地问。
“这倒不用耽心,我一看形势不妙,早就脱手卖了,把资金转回香港了。”基成说得有些得意。
邓鸿猷不由得暗暗打量一下自己的儿子,发觉基成比他哥哥更多了一窍心眼。他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忧虑,他发现小儿子的目光似不象基民那么清澈可见。
“这仔真聪明。”区家玉不由得对丈夫夸起小儿子来。
邓基民这时也隐隐觉得自己不及弟弟,他甚至有点嫉妒弟弟。几年不见,弟弟长得高过了自己,说的话也闻所未闻。
基成看到父母,兄长都是那么忧郁,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几分。他已听说过大陆的文化大革命,难道父亲……他心中陡然袭过一种惊惧。
“爸,莫非你……”基成欲问,又伯父亲难堪。邓鸿猷明白他想问什么,于是率直地答道:“阿成,阿爸现在日子不大352好过。”
“你……”区家玉想制止也来不及了。
“这事不说,这事不说。今日阿成回来,一家团聚,理当欢欢喜喜……”基民说道。
基成嘿然不语,心中象楔进了一块尖利的冰块,既冷又痛……
吃饭的时候,家玉特意往基成碗里夹了一块扣肉。基成看了看,说:“在外面听说大陆生活很苦,连饭也吃不饱,看来还有扣肉吃呀!”
“阿成,这肉……”
“吭吭!”邓鸿猷干咳两声,不让基民道出真情来。
“这肉怎么啦?”基成问哥哥。
“嗅,我说这肉是阿妈亲手做的扣肉。好吃吗?”
“妈做的,当然好吃啦!”基成讨好地朝母亲笑笑。
“阿妈为了买这肉,一早便去市场,这可是一家人一个月的定量了……”基民说道。
基成一听愣住了,他看看父亲,父亲正用责备的目光看看哥哥。他觉得家里人都在向他瞒着什么,不由想到祖父吩咐自己要把这次的差事隐瞒住,尤其那补缸头的材料,一点也不能泄漏。于是快快乐乐地扒了饭,放下饭碗就要出去。
大家都诧异地望着他,“阿成,添饭哟!”家玉说,。
“饱了!”基成朝门外走着,“出去看看,多年不见了。”
邓基民连忙跟了出来,“阿成!阿成!”
基成走出街口,走过正心茶楼,在江边的睬脚石上停住。
“阿成,你怎么啦?这次好不容易才见面……”
“你们都有什么瞒着我。”
“阿成,难道你不相信爸爸妈妈?”
“我相信,阿爸阿妈不会是坏人。”
“可是,他们……”基民往榕树干上猛击一拳,树干一个颤抖,落下好几片叶来……
“你得告诉我”基成紧攥着哥哥的手。
“爸爸正在受难,可他还老惦记着你和爷爷……”
“哥,劝阿爸阿妈也去香港吧!我们在那里可以把广鸿兴振作起来,我们会办成世界一流水平的船厂的。”
“唉——”基民长长地叹了口一气。
基成心里明白了,于是推心置腹地对基民说:“哥,老人都有一种怀旧情绪,这种情绪很坏事的。要不然,你到香港来,我们兄弟俩……”“啪——”基民又—拳打在树上,落下更多的黄叶。
傻源从阿崩手里弄到了一瓶金汁。他要拿回乡下家里去。
因为他的小孙子才三个岁,常常发烧,夜啼起来哭得不可开交。他想用金汁来治治。既然大家都把金汁说得这么好。他把车削“松山丸”的汽缸套的大车床开动了,吩咐人帮忙关照一下,上班开、下班关,自己便回乡下去了。
老爷车床宽宽的皮带不厌其烦从车床轮盘翻上棚顶的轮盘又翻下来,周而复始,来来去去,带动着车床的夹盘转动,汽缸套笨重地转动着。高勇走过车床时,发现车床边根本没人,车床自己在转,他认得这台老爷车床。于是马上使想到傻源了。他气呼呼地走回办公室,决意要狠狠抓劳动纪律。
那张办公桌,他有十年未沾着了,油漆剥落了不少,棱角也磨得圆滑了,露出木纹的筋络来。这张桌子自河南尾时使有了。他一直是趴在这张桌子办公的,重睹旧物,高勇的心感慨甚深。他暗暗使劲把桌子再移移。原来桌子有点摇动。怪不得总觉得桌子的位置在慢慢挪动。他仿佛有种感兆,这位置似乎还是坐不稳的。他暗暗叹口气,把古墓的事情告诉老潘,“哎!今天工人们足足停了一天的工作,为了什么?不是批宋江,也不是批孔老二。而是去看那个死了四百多年的僵尸要灵丹妙药。真可悲!真可悲!天大的笑话。”
“是哪个带的头,狠狠批一批,挂上孔老二的孝子贤孙煞一煞这股黑风。是要整整纪律了。”老潘也生气了。
“抓一个典型的,我看老车床的傻源够典型的了。见机器动,就不见人。”高勇说。
“统统办学习班,学习班期间,工资扣发。”
“不行,要给广大工人回忆对比,忆苦思甜,提高阶级觉悟。”这是新进厂的革委会常委区家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