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老潘表示赞同。
“那么也得在下班后搞,不然又停一天生产……”高勇怯怯地说。他怕老潘抓他用生产冲政治。摸摸那张岌岌可危的桌子,真有点不寒而栗……
开忆苦思甜大会,可是老潘的拿手好戏,于是他下令厂的交通车船一律停开。全体职工晚上开阶级斗争教育大会。当然,最高兴的是河皮,他肯定会说“搂外搂”一定好生意。
到了下班时间,公路的单车蜂拥般从船厂涌出来。因为停开车船,年轻的工人大多把单车蹬得飞快。基民骑的是一辆“永久”脾,为了买这辆车,他在南方大厦门口排了一个通宵的队。这辆车他已经骑了八、九年了。买的时候刚刚满帅,把储了两年的钱买的。学徒的工资一个月才二十元。就这点钱,小水兵还说多,拿什么工资,应该献给国家。
基民很爱惜这辆车子,这车子也命不该绝。武斗时,工厂都停了工,一路上都有工事堡垒。沿途都有关卡盘问。若是观点相同便可放行,若是对立派,说不准就一枪崩过来。若是消遥派,少说也要挨一记耳光。基民只得采用“两面派”手法。到了哪派说那派的话。基民冒着危险是为了抢修一条在越南北部湾中了美国人布下的水雷的船。这条船被炸得东歪西倒,船壳也炸瘪了。桅杆也折倒了,船舱还破了个大洞。很奇迹,这条船竟没有沉。船员们拼命把所有水泵开足,把淹进来的水抽出去。硬是开快车,总算逃回珠江口。“援越抗美”的口号是很响的。两派工人都来抢修。但枪声一响,大家又都鸡飞狗走了。只有邓基民真是骑着车,跑二十多公里来。冒着生命危险。一路过了不少关卡。偏偏在最后一道关卡,一个剃光头的红卫兵看上了他的“永久”车。要他把车子留下。要不连人也扣下。邓基民心里发火,他足可以把那小子一把提过头掼出一丈开外。可他还得陪着笑,跟他说“援越抗美”的革命道理。那小子老大不情愿的松了手。邓基民飞身上车,好不容易才回到厂。
这回,邓基民并没有把车子蹬得飞快,他一脚下去,半周半周地蹬,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为之怦然心动。她是区燕。正骑着女式轻便车过去。在她的后面追着好几个年青人。他们把车铃摇得象要散架似的响。可区燕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不知为什么本爱说笑的区燕现在沉默多了,不苟言笑,满脸忧郁,尤其看见基民,眼睛便垂下……
区燕的单车在基民身边擦过,也没看基民一眼,基民也装着向前看,其实眼角一直瞥着区燕的动向。他极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很不好受。区燕把车子蹬得飞快,把基民抛在后头。基民很不甘心,咬咬牙,用力一脚蹬了好几圈。轮胎“嗤嗤”辗着路面一掠而过。不费几脚,基民便追上区燕了。
区燕听到耳边掠过一阵风,不及回头看,基民已追上来了。她只得朝他微笑一下,那笑却是忧伤、幽怨。邓基民也回眸一笑,却也笑得苦。也朝她点点头。适可而止地减慢了速度。
“回省城去?”基民问道。
“你也不是吗?”
“不参加忆苦思甜会了?”
“你也不是?”
基民语塞,嘟哝着说,“我……我是家里有事……”
区燕没吱声,眼神却沉了,只一会,她忿忿地蹬了两脚车子的飞轮“的的”响得脆。她说“我不想听这些人的鬼话,一个二个表面革命得很,暗地里,灵魂要多脏有多脏。什么忆苦思甜。人家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比我们生活要甜得多!哼!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鬼才听他。”区燕说得气忿。
邓基民的心为之悚动,他想区燕是不是因为他是黑七类才讲这些话。可想她的用心良苦了。他不由得偷偷瞥了她一眼。区燕的神情,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英气逼人。
“你……”邓基民有点惊慌了。
“这种会腻透了,老拿旧社会比,怎不敢和人家外国比?真没出息!”区燕发现基民惊诧的神色,故意尖刻地说:“怎么样?你去反映吧!”她又盯了基民一眼。
邓基民一听为之震颤,他所意识到,不敢说的,她直言不讳地说了。他再望她一眼,她嘴角刻着一丝冷笑……
阿福真够倒霉,把大拇指轧住了,痛得他哇哇乱叫。傻源手忙脚乱帮着垫了汽缸套,一边指挥着心慌意乱的强仔“扯起活塞!扯起活塞!笨蛋,扯那根链!”强仔急急忙忙拼命地扯,总算把活塞扯了起来。阿福一抽手出来忙往大拇指吹气,雪雪呼痛,那只手拼命捏紧了大拇指,两只脚轮番在地上跺着。傻源想起阿崩的那瓶金汁,“唉呀!真弊!那瓶金汁拿回家了。”他只得很抱歉地捧着阿福的那只手拼命吹,一边还在动脑筋想有什么东西可以涂伤口。
强仔忽想起,“阿福哥,你师傅家里有一瓶金汁。”
阿福忽想起师娘那种吝啬的神态,心里便有点恼恨,“去医务所算了!”他嘴上喊,心里却一闪念,“活该邹毛去麻疯院,即使断了一指,也比进麻疯院强。”
强仔却真去,又正巧撞在阿芬的怀里。阿芬块头大稳如泰山,倒是强仔倒退着踉跄两步。”
“发瘟!赶着去投胎呀!”阿芬嗔了一句。但她一看丈夫的徒弟阿福捧着手痛得血色全无,那只大拇指被轧扁了,白森森一块肉糊。阿福哀嚎着:“哎呀呀,血也没得流,流骨水了。”
阿芬直嚷嚷:“快把你那家伙掏出来,往伤口处撒泡尿,你是个青头仔,童子尿化瘀消肿止血,快!”
阿福连忙缩了,羞得脸也红了。
阿芬不顾三七二十一把阿福推进角落处,“你师娘我,摸那家伙比摸筷子头还多。别不好意思了,迟了便糟了。”说着真伸手去掏阿福的家伙,阿福胀红了脸,只好任由她了。但在女人面前,他怎么也尿不出。阿芬使象哄小孩似的,在一旁“嘘嘘”吹口哨,阿福终于屎了出来,还打了个颤。阿芬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阿福真觉得不那么痛了,阿芬便和傻源搀着他上医务所了。
可是当阿福哼哼唧唧从医务所出来,手上已经包了大捆绷带。傻源惊诧地问:“哗!阿福,怎么转行扎裹蒸棕了。包这么大一块。是不是锯了手指?”
阿福一听,怔住了,他痛得实在不敢看,医生们拿了一大堆“叮叮哨哨”闪闪发光的剪子什么的。他只记得当时,他哭丧着脸求医生:“千万别锯我的手指呀!”他还记得医生是答应了的,只说是上药。
阿福举起手,仔仔细细地看,左看右看,便问傻源,“你说象是锯短了手指吗?”
“你做人做得懵上心口了,自己手指让人家锯了,自己能不知道吗?”傻源揶揄道。
“鬼知道。痛得我死去活来,打了麻药,一点感觉也没有。”阿福说着便要解绷带看个究竟。
阿芬却不让他解,阿福还是要解。“现在解还有屁用,短了,还找医生接上?”
“丢那妈,我找他们晦气去,随随便使使弄短了我的手指。”阿福愤慨地说着。
“刚才还够的,怎么又短了,所以说女人手碰不得。”傻源一语惊人。自己却不笑。
阿芬听出其中之意,臊得一脸通红,狠狠的在傻源后脑勺凿了一个爆粟,“死傻鬼,想寻老娘开心!”
“哎呀!”傻源惊叫一声,捂住脑袋:“哗!若你老公在,我就不客气了,先聊者前,打死无冤。”
阿芬叉着腰,笑得前俯后伸:“我老公不在,你也不敢!算什么男子汉,以后你这傻鬼再口花花乱嗡廿四,哼!”
傻源连忙紧紧腰带,这婆娘真会来动手动脚的。“怪不得我这么倒霉,原来碰着你这个老虎乸。”
“你再敢乱嗡!”阿芬威胁说。
傻源吓得连连摆手,“好好,你是巾帼英雄,无柄捞家,好了吧!唉!算我霉气,人衰卵臭,丢那妈,白白被扣了两日工资。”傻源长长叹了口气。
一直在旁边自艾自怨的阿福正慢慢解开了绷带,发现手指真少了一截。大惊失色,叫嚷起来,“丢那妈!来真家伙,真被锯了半截去呀!”
“傻鬼!你只扣了两日工资,就拜神不见了鸡,喃呒一般的声。你看看阿福,手指少了一截,你这不算不幸中大幸吗!”阿芬揶揄说道。
“当然啦!针不刺到肉就不知痛。扣你两日工资看看!”
“到底怎么扣你的呀?”阿芬觉得事情严重,便问。
“唉!我回了乡下一趟,不过,活没少干。在香港,邓老板可不是这样,只要有货起,工资照给。”傻源诉苦道。
“这高勇也够厉害的,“企波抬”也企不怕……”
“这叫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咬起来更凶。”傻源对阿芬什么话都敢说,甚至难于启齿的话,他也敢说。阿芬和他也暧睐,尤其邹毛入了麻疯院,对傻源更是肆无忌惮说话。
“傻鬼,——谁不知你诈傻扮懵,扮猪吃老虎。精到出骨,又想捞钱,又想蛇王。天下哪有这么好彩数全让你占。看!我,我就不同了。”阿芬得意地指指自己。“我什么苦未吃过。‘企波抬’当它没到!”
阿芬并不讳言,她对傻源说过,她吃过许多苦。邹毛被揪时,她那头烫曲的头发被剃了一半。邹毛进了麻疯院,她一个人支撑着家。在厂里也只能干杂活了,扫过船坞底,敲过船底锈……她都不当回事,她能吃苦耐劳。年青时,她还在乡下守着白铁皮铺子。有一回,她正在焊锡补铜壶。进来一个日本兵吵吵嚷嚷要花姑娘,动手动脚要来抱她。她回手抄起那根烧热的烙铁一下塞进日本兵的裤裆里,一阵白烟,一阵肉焦臭味。日本兵痛得昏死过去。后来的苦头自不消说了……
看看阿芬这神态,傻源也不再怨天尤人了。于是耷拉着脑袋,垂下眼皮,又想打瞌睡。阿芬悻悻地啐了一口,“没出息!”回头对阿福说:“走!找医生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