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成要回香港了,特来向父亲辞行,母亲却告诉他,他父亲在山上的一座古寺里。基成诧异地问:“为什么阿爸他一个人上山?”
区家玉无言以对,只有长叹一声。
“那未让阿爸也去香港,香港还有阿爷,还有广鸿兴……”
区家玉为难地摇摇头,“他不会肯的,你阿爸是牛颈脾气。
基成回到香港,忐忑不安地向广鸿兴走去。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的话,祖父一定要寻死寻活的,下步如何办好?
回到家里,他按响了门铃。使妈出来开门,便嚷嚷:“哎呀——小少爷,现在才回来。大老爷这两天老吵着要叫你回来呀!你不在,厂里都乱了大龙。”
基成心里暗暗有点得意,故作惊讶地问:“那我阿爷呢?他怎么啦?”
“大老爷在书房,他精神受了刺激……使妈唠叨着说。
“怎么回事呀?”基成故作惊诧地问。
基成急匆匆地去敲书房的门。
“进来啦!”邓国侠呻吟着应道。
“阿爷,到底怎么啦?”基成急切地问。
“哎——真是倒霹透顶。你走了几天,露天仓的钢板一下子全都没有了,这到底是谁干的?丢那妈,我要查了出来,非剥了他一层皮不可!”
“钢板全没了?”基成大惊失色地,简直滴水不漏,但心里不免战兢起来。
“丢那妈,要不是你要我进大批钢板,也不至于这么惨。这可是订了货造船用的,叫我剥了皮去造船呀!”邓国侠忿忿地说。
“那怎么办?只好卖地皮抵债啦!”基成说。
“卖地皮?你……一定是你的鬼主意。”
“噢!不不,我只是想大概只有这个办法了。”
“好啦,这回你该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可要了我的命!”邓国侠捶了一下桌子,“嘭”一响,连杯子也蹦起来。
“阿爷,阿爷,你千万别想别的方面去!这本来完全由你的。”基成还是滴水不漏。
这事情邓国侠没理由说是基成或者李寿干的,丢失钢板那阵,俩人都去“松山丸”了。
邓国侠想想自己也老矣!再图中兴,谈何容易。不由仰天长叹:“天不助我呀一一”
早上,基成不放心,怕祖父忧虑过度,便来请安。祖父的房间静静的,按理祖父这时应该起床练功了。可一看祖父还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再一看,他大惊失色,连忙摇着祖父,“阿爷!阿爷!”
一个药瓶子放倒了,里面还有几片药片,那是安眠药。基成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连忙拨电话至医院,要医生来抢救。
经过一番灌肠洗胃抢救,邓国侠到底睁开了眼睛。他一看四周,恍如隔世。一切东西都失去了质感,失去了色彩,房间、窗户、窗外的高楼大厦……全都歪歪斜斜地支离着。人也扭曲了,脸孔尽变了形,一个个都苍白如纸。他看见了基成,基成趴在他床前,泪流满面,痛哭流涕,呼喊着池:“阿爷——阿爷——”
邓国侠愤然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躺着,任凭基成怎么呼天抢地喊他,他也不理。
“阿爷!阿爷!你何必这样呢!钢板我一定找得回来的,一定找回来!”
邓国侠睁开了眼睛,霍地坐了起来,扯住基成,冷不丁地问道:“原来你知道钢板!”
基成慌了,语无伦次地点头,“我…我去查,我有一帮兄弟,他们会帮忙的。”
“你…你…你老实说,这是怎么回事?”邓国侠忿忿地责问。
“这…这…这……”基成期期艾艾的,这越引起邓国侠的猜疑。
“是不是你搞的鬼?说!”
“不不不,阿爷,我怎么敢,我怎么敢呢!”基成心慌意乱。
“丢那妈!”邓国侠一下跳下床来,想站到窗前去看看广鸿兴的地皮怎么被收去,但他还未痊愈,不免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晃晃,他支撑着仍要去推窗。
“阿爷!阿爷!”基成连忙要去搀扶祖父。
“你给我滚开!”邓国侠挣扎着推开基成。
“格隆格隆”一辆桔黄色的大型推土机,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发狂地冲向铁皮搭的厂房。厂房倒了,铁皮“哐哐”乱响,犹如一堆纸皮,尽被推土机辗在地上……
“天呀——”邓国侠大叫一声,只觉得痰涎塞壅在胸,眼前一黑,又不省人事了。
基成手忙脚乱地一边抱起祖父,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医生——医生——”
南中国海的波涛拍打着岸石,发出一阵阵“訇訇”响声,岸石已被海浪咬噬得遍体鳞伤。可一眼望去,水天无垠,浪头依然一排一排骚动,蜂拥而至。重重迭迭的山犹如曲曲的翠屏,香港,繁华的南中国名都掩映其间,群矗的琼楼玉宇在海的衬托中更显出绰约超凡,俨然与长天、大海、高山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邓国侠在这里也感到心旷神怡。这比起当年的河南尾天地不知大了多少倍,那时大江是那么狭窄。屋宇是那拥挤。天也压得那么低。灰蒙蒙一片。站在江边踩脚石眺望。也不过十里之遥。
邀游海洋的大鲸也常游到这里来,在海面上喷出一道道移动着的水柱,巨鲸吞海那是何等壮观的景象。然而悲剧正是,多数是活着来,不能活着离去……到了这里的鲸鱼不是被岩石夹住就是在海滩搁浅,不是被渔民捕捉,便是被警员人道地枪杀。甚至有一条巨鲸游至此间,触到战时布下的水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里地皮便宜得多,广鸿兴的新址就选在这里。邓国侠发现所有的钢板尽数迭在这里,他惊诧地望望孙子。
基成立即诡倒在地,“爷,是我把所有钢板寻找回来了。”
“哼!”邓国侠恶狠狠地朝基成瞪了一眼,“你这小子,竟然连你阿爷,你也敢……”
基成伏在地上连连磕头,“阿爷,阿爷,我是为广鸿兴,完全为了广鸿兴。广鸿兴不应是池中之物,广鸿兴应当是出海的蛟龙。阿爷,我全是为了广鸿兴!”
邓国侠真恨不得要踢基成一脚,但终不忍下脚。基成抱住祖父的腿,连连磕头,额头已经叩出了血迹,“阿爷!阿爷!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老人家!”
邓国侠长叹一声,跺了一脚,“你这孽种、你这衰仔,……”嘴里骂着,心里可是另一种滋味。
邓基民去了一趟大陆后,从另一面感受到一种力量,那就是“干!”
广鸿兴在这里破土动工了,往日只有砂土的海岸,只有风涛的呼啸声。如今喧腾起来了,“隆隆”的推土机,“轰轰”的爆炸声,使青山颤抖了。
这里曾经是古代屯兵之地,外国轮船要进广东必经此处。可在明朝正德皇帝当朝之际。葡萄牙的远东舰队曾经闯了进来,强行登陆,霸占此地,烧杀掳掠……大概过了十年,葡萄牙军得寸进尺,窜到新会县去大肆劫掠,明朝官兵迎头痛击,侵略者在此下了大海。到了明末清初,郑成功父亲郑芝龙降清,率领水师游戈此间,以防郑成功的残部。清廷的这手以父制子之计,很是狠毒,迫使郑成功移师台湾。
想不到今日,邓国侠被孙子要挟将广鸿兴迁至此,他不禁惊叹后生可畏了。
广鸿兴不再只是两条枕木的船排,厂房也不再是铁皮搭的。广鸿兴也建船坞、建码头。厂房是新建的,里面有崭新的,机床。……
邓国侠感到疑惑,这要多少资金?这资金是怎么弄到的?他已经完全看到了邓基成在此间的作用。无情的现实表明他不过是广鸿兴这条“船”的一名乘客。莫名其妙把他载到这里来了,而操纵这条“船”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孙子。
邓国侠信步走上了青山,在一块巨崖下驻足。仰望着“高山第一”四个大字。这是唐朝韩愈来此感到“沧海一粟”殊若云泥的对比使他写下了这四个字。
山上也是庙,这回他不再求卜了。而是站在阶下,打量这个高高在上的神。这是一座破庙,年久失修当使神的面目也蒙尘不清。冷落了。邓国侠不由得仰天大笑,他想拿起香炉,朝神的脸上掼去,但一想,神的处境己经够惨,自己又何必落井下石呢!
旧广鸿兴已经推平,建起了一排三十多层高的大厦,天幅大幅的茶色玻璃用铝合金条框,嵌接成大厦的轮廓,映着大海骚动的波涛,闪烁着纸醉金迷的幻影……
为庆祝大厦落成,林记地产集团正在这里举行盛大的鸡尾酒会,应邀的客人就有邓基成。
大厅的灯饰透出暗红的光,映出红男绿女笑盈盈的睑,他们醉生梦死地在觥筹交错中翩翩起舞,荡人心魄的音乐在大厅回旋。
邓基成独自抱怀,他呷着酒,却觉得这酒是苦的。酒未醉人人自醉。他望着窗外,这四周的景物依然故我,却平地屹然超了一一座高楼。此间,几乎逼死了祖父,自己真是大逆不道?不错,林记所付的钱,足以使他重振广鸿兴。然而,却使他在广鸿兴声名狼籍,甚至近乎众叛亲离。李寿已被邓国侠撵出了广鸿兴,这等于断了他邓基成的一臂,他在借酒浇愁。
林记老板过来为基成敬酒:“成哥,今日大厦落成,全仰仗你成哥鼎力相承,我敬你一杯。胜!”
基成醉眼醺醺地乜着他,“胜”和林记老板碰了一杯,“胜!胜!”
“成哥,你年轻有为,必宏图大展!”林记老板祝愿道。
“林老板,你是宏图大展了。我呢!为了你,差点被我爷爷扫地出门……”
“哪能呢!到底是骨肉,老头子做不了这么绝。再说广鸿兴将来的老板,非君奠属……”林记老板讲了一番安慰话、想脱身走开。
“别走!老板,我还没回敬你酒呢!”基成摇摇晃晃地递给林记老板一杯酒。
“来!林老板,这点面子,你要给的!”基成硬拉着林记老板,林记老板脱身不得。基成把那杯酒举得摇摇晃晃,忽地向对方脸上泼去,“林老板,胜呀——”基成嘶叫一声,竟然哭了。
“他醉了!”林记老板,连忙掏出手娟擦脸,解嘲地对旁人说道。
“老板!林老板——”基成连喊着。
这时,从旁闪出两个人,把基成架住。基成斜眼一看,其中一人很面熟,看清了,满脸麻子。不禁叫了一声;“是你呀!李寿——”
“成哥,没错,是我!”李寿扯住基成说。
“你……你……”基成指着李寿,手指也发颤了。
“成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主嘛——”李寿大言不惭地说。
广鸿兴接到第一张订单是造一艘万吨船,邓国侠真是欣喜若狂,迭放在露天的钢板全部部派上用场了。新建的船台正好在上面焊接船体的胎架。一时间,广鸿兴热火朝天地动作起来,到处弧光闪闪,火花喷溅。
邓国侠按了按桌上的电铃,向进来一个秘书小姐吩咐:“去把基成叫来。”秘书小姐欠欠身出去了。
不一会,基成诚惶诚恐地进来。低声叫了一声:“阿爷,你叫我有事?”
邓国侠站了起来,把手一伸:“走!”
基成有点摸不着头脑、脸一白,“阿爷……”
“傻仔,走吧!”
基成忐忑不安地拉开门、让邓国侠先走,自己很谨慎地跟在后面。
邓国侠走出写字楼面,对着众人说:“诸位,现在我决定由邓基成先生继任我的总经理的职位。”
“阿爷!”基成内心不知是惊恐还是惊喜。
邓国侠挥挥手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想我老了,应当让后生仔来大干一番事业了。”
“总经理!”大家都惊讶地叫。
“总经理是邓基成了,往后,大家都要听他的,多多关照!”
“阿爷!”基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扑通”跪倒,“阿爷——”
邓国侠扶起基成。“这成什么样?你是总经理了,往后广鸿兴全看你的了。看看你阿爸的那个广鸿兴,比一比到底是哪一个广鸿兴更上一层楼。”
邓国侠又说,“从今日起,我便赋闲了。以后厂里有什么要断决的,就由总经理决断了。我劳碌了一生,也该休息了,我高兴的是广鸿兴没有衰落下来。广鸿兴不再只修些油麻地的小轮船。广鸿兴能造大轮船了。”
“阿爷,你放心,这条大船,我一定能造出来!邓家的子孙绝不是人头猪脑的笨七佬。”基成慷慨激昂地说。
锤打钢板的声音响,如打雷一般。